1
月光下,老饃頭帶著小饃頭在一塊蘿卜地里貓腰鼠竄,他們的目的地是菜地盡頭一間比乞丐窩好不了多少的木屋。
小饃頭看看四周,忍不住抱怨,“爹,咱走得了,干嗎還回來?”
“家里床腳下還藏著錢。”
“你身上好多錢了!”
“你懂個甚?這是賣命錢,那是血汗錢,一水的都是錢!”老饃頭拍拍口袋,讓那里邊的銀圓發(fā)出他愛聽的響動。
兩人小心翼翼地東張西望,如做賊一般鉆進家門。
屋里簡陋而凌亂。老饃頭在床邊的土坑里掏出用油紙包著的銀圓。一共五塊,他小心地把這血汗錢放在桌上,再把所謂賣命得來的五十來塊銀圓也放在桌上,這無疑是一筆財富,他臉上熠熠生輝,如瞧見了自己的未來。
遠遠一陣日語的喧嘩聲讓老饃頭驚跳了起來,趕緊把所有的銀圓全揣到懷里。小饃頭操起鎬把,老饃頭無聲地奪下來,把兒子推到屋角。
屋外是一隊巡城的日軍,正踐踏過菜地。一個日軍對老饃頭的家發(fā)生了興趣,從很大的屋縫往里窺看。
老饃頭躲在板壁后,一板之隔,他竭力屏著呼吸。
一柄刺刀從板壁縫里插了進來,貼著他的臉頰刮過。老饃頭一動不動地看著那刀,眼珠緊張得呆滯,卻沒忘了死死摁住兒子。
那刀終于收了回去,老饃頭往后退了一下,一塊該死的銀圓滾了出來,不偏不倚滾到漏縫中透過的月光之下,老饃頭下意識地一腳踩住。
正要離開的日軍對地上那只破鞋又有了興趣,他隔著板壁一刀刺下去,把鞋挑了起來。剛從鞋里脫出腳的老饃頭用光腳把鞋子下的銀圓夠到月光照不到的地方。
日軍從壁縫里把鞋挑到自己眼前看了看,然后嫌惡地扔掉,又看了看空無一物的地面,走開。在菜地里踐踏的大隊人馬早已走遠了,他吆三喝四地追了上去。
老饃頭在黑暗中久久地站著,直到被兒子推了一下,他驚跳起來,然后在屋里尋找著廢舊木板,把這屋子的門、窗、所有的縫隙全部釘死。他用極高的效率把自己的破家變成了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籠子。
2
歐陽醒來的時候,思楓已經(jīng)不在了,他的手上握著思楓的衣服袖子,依然保持著趴的姿勢,兩條小腿懸在床外,他用這樣的姿勢趴了一夜。
歐陽下床,掛了一晚上的腿全不過血,他一跤摔在床邊,正想爬起來,思楓掀開簾子進來,她把一杯熱水放在旁邊,扶他起來。
“拉簾子拉簾子,別讓同志們看笑話。”
思楓隨手拉上了簾子,“你的狼狽相怎么總是讓我看到?”
歐陽訕訕地笑,在思楓面前他很愿意收斂自己的口才。現(xiàn)在他終于可以在光線下看看思楓的樣子,她蒼白也消瘦了許多,由胸肩到一只胳膊全被繃帶包裹著,歐陽不由有些歉疚,“實在該我扶你的。”
“一個快累死的人扶睡了三天的人?”
“你傷得很重。”
“比很多人算輕了。”
“再重就見不著你了。”
“但是見著了。”
歐陽笑了笑,他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糾纏。
思楓從枕頭下拿出一瓶藥,那是歐陽專用的,她按老習(xí)慣把藥片放在瓶蓋里,把瓶蓋放在熱水旁邊,歐陽安詳而感動地看著,“你一直留著這些藥?”
“從知道你沒走就開始留,知道你是個留不住東西的人。”
歐陽苦笑,“沒錯,每瓶藥都被我浪費了。”
“吃吧,照老習(xí)慣你轉(zhuǎn)臉就找不著東西。”
“謝謝,但是我不要。”
思楓驚訝地看看他。歐陽摸出那個思楓寫了字的藥瓶蓋給她看,“慎服,保重。我要愛惜身體,這藥救得一時,害了一世,我得準備種新的活法。”
思楓很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把藥片又放回瓶里,把瓶蓋旋緊,放回枕頭下,“我?guī)湍闶蘸茫赡銚尾蛔〉臅r候要說一聲。”
“怎么啦?”歐陽愕然,他并不能了解一個女人此時心思的細膩。
“沒什么。我覺得好像什么都結(jié)束了,又什么都剛剛開始。”
“壞事都結(jié)束了,好事才剛剛開始。”
“明知道你在說假話,聽了還是好受一些。”
“知道是假的就不要說出來。也許以后咱就在這隱居了,一直到戰(zhàn)爭結(jié)束。”
思楓終于笑了笑,“我不知道你這么能瞎說。”
“也許你在挖這地道時就想到了,有一天咱們的家會從地上搬到地下,挺好,比咱們地上那個家要好,跟鄰居串門子也方便。”
思楓強繃著笑臉,“嗯,我一直是這么想的。”
“我是個懶鬼丈夫,我的妻子費多大心血造了這么一處桃花源,我倒天天麻里木足在睡懶覺。”
“嗯,我也這么覺得。”
“很高興跟您所見略同,老唐同志。”
思楓愣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歐陽笑笑,“都已經(jīng)認了這地道是你挖的,那您當(dāng)然也就是老唐同志了。”
“……你當(dāng)然會知道的,你那么聰明。”
“只是太喜歡刨根問底的一個笨蛋。”
“希望你不要太生氣,這些年做了很多違背你心意的事情。”
“跟你發(fā)過很多牢騷,可我想我要真見了老唐,先得感謝她這些年一直在保護我,費了那么大心血。”
思楓如釋重負地吐了口氣,“謝謝。”
“該我謝謝,你們一直在保護我這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不過我得先謝謝你,再謝謝老唐。”
“這是我們應(yīng)該做的,為每一個需要的同志。”思楓笑了笑,暈紅了臉,她意識到歐陽不加掩飾的熱情。
“你叫我什么?同志?”
思楓慌亂地坐開了些。
“簾子拉著呢。”歐陽回頭瞄了一眼。
思楓沒再避開。歐陽鼓了鼓勇氣,坐在思楓身邊,用一個指頭勾住了思楓的手指頭,思楓調(diào)轉(zhuǎn)了頭,給他一個側(cè)臉,兩人像極了情竇初開的學(xué)生。
歐陽忽然小聲地笑,“對不起,我實在是做不來……”
思楓也笑,“是啊,我也是。”
“都同床三年了,忽然要來這出。”
“我看見你就想笑。”思楓笑著,“好像你非要扮成跟我不認識。”
“該死的地下生活,毀掉了我的初戀。”
“是初戀嗎?歐陽同志?”
“本人大概是經(jīng)過九死一生,可委實是情竇初開……嗯,你還是繃著臉比較好,這樣子比較有氛圍。”
思楓又忍不住笑,“算了算了,我不勉強你,你也別勉強我。”
“嗯,還是老夫老妻的樣子比較好。”
“老夫老妻是什么樣子?歐陽同志?”
外邊突然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接著是激烈的爭吵,兩人愕然,起身出去。
四道風(fēng)擠在通上地面的階梯前,腳下是摔的破片,攔在階梯前的郵差都已經(jīng)被他擠得只好往梯子上站了兩步。守備軍士兵簇擁在周圍。
四道風(fēng)沖著郵差嚷嚷著:“我像老鼠嗎?非得窩在這老鼠洞里過活?”
歐陽擠了過來,“你不像老鼠,你像老虎,不過把這叫老鼠洞,實在是對不起給咱們棲身之處的人。”
四道風(fēng)橫他一眼,歐陽拉了思楓,“介紹一下,老四,這就是我那匪婆子。”
思楓笑笑,“我們久仰四哥的大名,四哥這些年不知道為鄉(xiāng)親做了多少好事,任誰都伸個大拇指。”
四道風(fēng)不由有些赧然,“哪有啊?我就是個拉霸王車的。”
郵差擠到思楓身邊,小聲地說:“他要出去。”
四道風(fēng)立刻嚷嚷:“我要出去!悶在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你們開心自己過好了!”
歐陽沖郵差使個眼色,對四道風(fēng)說:“你要透氣?我陪你上去一會兒好了。”
“誰要透氣?你當(dāng)我還跟昨天一樣光圖自己快活呢?我……”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說走了嘴,拍了一下腦袋一屁股坐在階梯上。
歐陽莫明其妙地看看古爍和皮小爪,古爍不客氣地調(diào)過頭,皮小爪干咳了一聲,“老四是想去給這些軍爺?shù)苄纸钘l路。”
歐陽問:“借什么路?”
四道風(fēng)看著皮小爪,“你閉嘴!”
皮小爪再不敢說話,但思楓立刻明白了,“四哥和沙門會沙老爺子是叔侄的親情,沙門會做的就是個道路生意,無論水陸航道,明道暗道,只要沙門會接下來就是四通八達,四哥是想借這關(guān)系幫守備軍的弟兄出城啊。”
四道風(fēng)詫異地看思楓一眼,有些悻悻,可仍感激她說話給足了面子。
“這倒是個辦法。”歐陽看看身邊的守備軍,忽來的希望讓他們臉上充滿渴盼。
郵差說:“趙老大還沒回來,現(xiàn)在事情都是他拿主意。”
歐陽搖搖頭,“非常時期,空等就形同殺人害命。”
郵差猶豫地看著四道風(fēng),“沙門會的名聲……”
四道風(fēng)沒好氣地白郵差一眼,“你看我它也香不了。”
歐陽打斷他們的爭辯,“利用一切可用資源,現(xiàn)在它可能是唯一的一條路了。”
思楓點點頭,“確實是唯一的一條。”
思楓的話讓歐陽下了決心,他上了梯子,小心地將頂蓋打開,“老四,我陪你去。”
“你愛來不來。”四道風(fēng)從歐陽身邊擠過,徑直出去。
歐陽看著思楓,微微一笑,“我教課去啦,帶不回銀子,最多帶個好消息。”
思楓勇敢地笑了笑,看著歐陽一閃身消失在視線里。
3
長谷川的房間已經(jīng)收拾好了,就是原來蔣武堂的住處。蔣武堂的東西都已被清走,偌大房間徒空四壁,行旅生涯的長谷川也沒什么要搬進來。
伊達進來的時候,長谷川正在椅子上打坐,蔣武堂是個生活上極不講究的人,那張粗糙的椅子坐得長谷川一臉痛苦,頻頻地變換著姿勢。
“長谷川君?”
長谷川皺眉,“我認為蔣武堂是個極沒有品味的人,他的椅子都叫人心浮氣躁。”
“可他作戰(zhàn)很勇敢。”
長谷川站起來,拍拍伊達的肩,“可一把好的椅子能讓人很快進入禪的境界。”
伊達有些不知所謂,只好轉(zhuǎn)入正題,“我們的巡城部隊與守備軍的殘軍發(fā)生了遭遇戰(zhàn)。”
“守備軍居然還有作戰(zhàn)的能力?”
“他們傷亡慘重,但是又逃走了,相信還在這座城里。”
“我不關(guān)心他們的死活,可希望盡快消滅這城里抵抗的槍聲,這樣才好把它移交給友軍。我們的目標不是滯留此地,而是繼續(xù)推進。”
“您說得很對,這座城市已經(jīng)被征服了。”
長谷川笑了笑,“被征服了?倒也未必。但今天我就要讓它恢復(fù)運轉(zhuǎn),并且我要去見一些人,沒有他們我們在這里永遠是過客,也永遠得聽這些抵抗的槍聲。”
“您一定能成功,我能看出您已經(jīng)計劃好了。”
長谷川哈哈大笑,“是的,在五年之前。”他喜歡看伊達尊崇和驚訝的目光,卻忘了那椅子的粗糲,一屁股坐下,被硌得又跳了起來,“他媽的!”
伊達驚訝地聽到長谷川的粗口,“長谷川君?”
長谷川又恢復(fù)了他的儒雅,“沒什么。幾日辛勞,小疾又患了。”
他并不愿意把痔瘡這類的毛病告訴一個崇拜自己的人,“要解決的問題真是很多。”他揮揮手,讓伊達同他一起出去。
街道上,一隊日軍挨家挨戶砸開房門把里邊的住戶轟出來,嘴里嚷嚷著很難讓中國人聽懂的中國話:“工作的!你的要工作!”
市民們被集合在余煙未盡的街道上,一個日本軍官把一張中文寫就的文告貼在墻上,隨手從人群中指出一個,“你的,念!”
那青年看著文告念道:“字諭……”
“大聲的!大大聲!”
“字諭沽寧市民,吾以倭國皇軍龜孫子之名義,謹發(fā)此令,即日起……”
一干日軍聽得甚是滿意,至少覺得抑揚頓挫很流暢。市民們擔(dān)心地聽著,他們知道那個氣盛的年輕人在做什么。
長谷川和伊達騎馬從旁邊過去,長谷川皺著眉和伊達說著什么,伊達立刻招手讓那軍官過來,禮未畢一腳踢了過去,“蠢貨!他在罵你!”
那軍官氣急敗壞地跑了回去,一刀劈下,血濺在文告上。
“你的來!”
人群里傳來另一市民哆嗦的聲音,“……即日起恢復(fù)一切秩序,工者復(fù)工,學(xué)生返校,商家開市,有怠工者、罷工者、罷學(xué)者、罷市者,一律課以重懲。令出即行……”
長谷川和伊達滿意地率領(lǐng)身后的護衛(wèi)部隊離開。昨天被摧殘過的沽寧一點點地從他們眼前滑過。
長谷川慢條斯理地說:“這是一股被征服的味道,但是我也聞到反抗的味道。”
“讓他們立刻去工作。正像您說的,當(dāng)他們只為生計奔波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征服。”
“不是那么簡單,伊達君,我們讓這座城市的四肢動起來,但現(xiàn)在我們正要去征服這座城市的大腦。”
“誰是這城市的大腦?”
長谷川笑而不答,他轉(zhuǎn)到另一個話題,“剛才那插曲讓我想起我們最大的損失。”
“您是指什么?”
“對這城市的幾次滲透作戰(zhàn)讓我們損失幾乎所有會說中文的軍官和士兵,現(xiàn)在連那份文告都是我親自起草的,生活在一個中文世界里而不懂中文,那我們就是瞎子,就會像剛才那樣被人捉弄。”
“讓他們返校不就是為了教他們?nèi)瘴膯幔俊?
“難道您真相信他們會用日文問早安?他們會用日文說早安,但轉(zhuǎn)過身就用中文罵:‘我操你祖宗。’”
“可憐的中國人,什么都不會,連漢字都是抄我們的,卻還不肯好好說日文!”
長谷川幾乎被伊達的宏論嚇得掉下馬來,“這個……消息是誰告訴你的?”
伊達理直氣壯地說:“我的朋友們都是這樣說的!他們都是很有身份的武士!很多中國字和我們的字是一樣的!難道不是嗎?”
長谷川瞠目,他決定適應(yīng)這個事,“你說得對,我也相信歷史是可以被改變的。”
“那是什么意思?”
“有兩種真實,我們只需要有利于我們的真實。對,緊咬住現(xiàn)在,所以,今天要征服沽寧的大腦!”他笑嘻嘻地在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
伊達在后邊大惑不解地撓著頭,他并不清楚他做了什么讓偶像如此斗志昂揚。
4
高昕從窗口看出去,那兩個日本兵還泥塑一樣地戳在門口。她恨恨地回到屋里,在日歷上的這一天打上一個大大的黑叉。
“這是什么意思,小昕?”何莫修永遠是個勤于觀也勤于問的人。
“我們做亡國奴的第一個二十四小時,懂了?”高昕惡狠狠地說。
“這對你的精神狀態(tài)沒有好處,我推薦幾本關(guān)于逆境中生存的好書……”
“滾回你的美國去吧!他媽的!”
“小昕!”高昕的粗口讓高三寶皺眉。
“我又不是罵他!”
何莫修委屈地說:“我知道你是意有它指,但說這種話總是有失風(fēng)范……”
“我罵的就是你!”高昕讓何莫修把火又撩了起來。
高三寶煩躁地抽著煙,“小昕!”
“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啦!可天天要這樣過,干脆不要活了!”她火氣十足地上樓,一路重重的腳步聲由近漸遠,何莫修仍想追上去。
“小何,你就不要找她說話了。”
何莫修轉(zhuǎn)身,“但是一切心病都是要說開的,我可以運用分析學(xué)……”
“我不管你用什么,可你和我們想的不是一種東西,你怎么開導(dǎo)她?坦白地講,你還和以前一樣優(yōu)秀,可你是因為同情留在這里的,你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措y受。”
“我是中國人!高伯伯,我是沽寧人!”
高三寶苦笑,“我知道,昨晚我警告你會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現(xiàn)在這樣的事正發(fā)生在你我之間。”
何莫修啞然了半晌,高昕重重的腳步聲又由遠而近,他擔(dān)心地聽著,“她下來了,我真的替她難過。”
“你干什么?”高三寶突然被嚇了一跳,高昕手上端了一桿他收藏的老燧發(fā)槍。
“我說過不要活了!”她把槍管照著窗戶捅了過去,碎裂的玻璃四濺,她并沒費心找目標瞄準,其實她也未必忍心朝個活物開槍,她只想把心里郁氣宣泄出去。
“你沒把槍通條撥出來!”何莫修不顧死活地撲過去,把高昕撲倒在地上,但高昕已經(jīng)打著了火門,轟然的巨響聲中整個槍管都炸裂了。
高昕被自己制造的動靜嚇蒙了,看看壓在身上的何莫修,他被碎片劃破的頸根上正流著血,她頓時手足無措。
何莫修摸了一下頸根,立刻也蒙了,他暈血。
“我給你包扎!”高昕輕輕把何莫修推開,抬頭一看,高三寶正一臉凝重地看著窗外,而全福在一邊篩糠。高昕順著父親的目光看去,窗外有兩匹馬正在驚躥,馬上的長谷川和伊達死死勒住馬頭,他們身前半條街的鬼子荷槍實彈漫了過來。
高家門外的兩個鬼子開始拼命用槍托砸門。
“好像一早就在等著響這一槍似的。”高三寶苦笑。
“老……爺……”全福已經(jīng)嚇傻了。
“開門,我不想再把家里弄得烏七八糟,是禍,它一總會來。”高三寶自己去開門,盡量不卑不亢地走了出去,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的兩條腿也在簌簌發(fā)抖。
高三寶剛出門就被門口的兩名日軍持槍對準,而長谷川的護衛(wèi)也齊齊把槍口對準了他。高三寶猶豫一下,終于在臺階前停下步子。
長谷川和伊達下馬。
伊達還好,長谷川則被那匹驚馬搞得有點狼狽,但幾步走過來,他已經(jīng)調(diào)整到了一種外交味十足的風(fēng)度,“沽寧高會長?聞名已久,特來晤會!”
高三寶被此人流利之極的中文嚇了一跳,有些茫然地拱拱手。
長谷川虛情假意地笑笑,“高會長果然是大家風(fēng)范,迎客還有鳴禮炮的習(xí)慣。”
“迎客?”高三寶看起來很想說句狠話,但終于作罷,“……老朽正在試槍。”
“試槍?這種非常時候會長試槍,意欲何為?”
高三寶又很想說句狠話,但對著那種陰惻惻的眼神,就是沒勇氣說出口,“老朽……有收藏古董槍的嗜好。”
長谷川一臉歡喜,“原來高會長也是同好?我在日本也有收藏,只是人窮志短,只收些本國產(chǎn)的鐵炮,歐洲名槍是一支收藏不起。”
何莫修和高昕終于鼓足勇氣從屋里出來,一左一右地把高三寶扶持在中央,長谷川微笑著看看這兩人,一個臉上熏得漆黑,一個捂著頸根,一看就不是試槍。長谷川也不說破,倒是那三個人被他看得愈發(fā)不自在。
高三寶想打破僵局,指了指身旁的兩人道:“這是小女,這……”
“令愛千金高小姐,名諱一個昕字,集會游行都很來得。這位是剛從歐洲歸來的原子物理學(xué)何莫修博士,據(jù)說和居里夫婦是一個行當(dāng),那更是各國都重金禮聘的人才,在上海都見過報的。”長谷川得意地賣弄著他的知根知底。
“何博士已經(jīng)入籍美國了……他是小女的未婚夫婿。”
高三寶這話形同告訴別人不要輕舉妄動,長谷川因為精神上占到的絕對優(yōu)勢詭秘地一笑,“美國是我國的友邦,沒他們的鋼鐵這仗早打不下去了,對何博士自然也是要格外照顧的。”
三人意識到長谷川那種笑里藏刀的重壓,只好沉默。
“怎么?高會長不讓我看看您的收藏?”
高三寶無奈地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一邊用眼神給全福示意。
長谷川不客氣地進屋,一見高三寶家客廳里的收藏,忙歡喜贊嘆,滿臉艷羨。
高三寶焦慮地在旁邊站著,直到全福把兩支盒裝的火繩槍拿下來才松了口氣。他拿起一支槍對長谷川說:“閣下請看這對十六世紀的皮夏利火銃……”
“放一邊吧。”長谷川頭也不回。
高三寶愕然地放下。
“在下發(fā)現(xiàn)高會長這里真是一座寶山,原來高會長對有些年頭的東西都是有雅興的,在下也是,對歷史有著莫大的興趣,進了貴府便如進了浩瀚史海,真是說不盡的……”他拊了拊掌,用這種無聲表示自己的驚艷。
“閣下喜歡什么?”高三寶冷淡地問。
“那尊座鐘真是富麗,在下軍旅倥傯,一切從簡,時間上卻一向極緊……”
“那是路易十六年代的座鐘,見過法國的革命,也見過拿破侖的戰(zhàn)爭,跟閣下這么說是老朽一向覺得這些古老之物都有自己的生命,你有了它,可并不是它的主人。”高三寶略有些動容,顯然這鐘是他很看重的東西,他揮揮手,“拿走吧,反正你們?nèi)硕啵蔡У脛印!?
“那怎么好意思?初次登門造訪,未備薄禮倒要會長破費……”
“我老了,客套話講多也講不動了。”
長谷川笑笑不說什么,轉(zhuǎn)而又看著一對大花瓶,“那對景德瓷也有些故事吧?”
高三寶苦笑,“有多少故事它都是你的,送你了。”
長谷川已經(jīng)連客套也不用了,在房里饒有興致地走著,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他拿起一張唱片,“《新大陸》?我喜歡的音樂,可惜這次沒拿來。”
何莫修終于小動了一下,他有些無法忍耐了。
高三寶道:“拿走吧,閣下還要什么東西開個清單好了,一總都可以拿走,只是……閣下來此到底是有何事?”
長谷川笑了笑,終于回身坐下,高三寶只好也陪著坐下,長谷川卻哦了一聲又站起來,高三寶只好又站了起來。
“高會長的椅子真是舒服煞人呀,想必是最名貴的紫檀吧?”
“也沒那么名貴,閣下待會兒一起列在清單上好了。”
“這真是讓在下無地自容了。”
高三寶冷冷地看著他,“閣下此來……”
“哦,久聞會長大名,設(shè)了個局,”長谷川笑笑,“飯局,我的東道,恭請會長光臨。”
“飯局?沽寧現(xiàn)在還有哪家館子敢開門?”
“這點盡管放心,在下今晨已下了命令,沽寧即日起無論大小店鋪、工場碼頭,一律恢復(fù)作業(yè)。”
“好為你們效力?”高三寶立刻明白了。
長谷川笑,“也好讓會長賺錢哪!”
“我常去的滿江樓已經(jīng)被你們炸了。”高三寶明顯不想去。
“滿江樓?徒有其名徒有其表,我?guī)L去個地方,無名居,保會長大快朵頤。”
“我是老沽寧了,并不知道有這么個地方。”
“老沽寧未必了解沽寧,我是上次來貴地偵察的時候發(fā)現(xiàn)的。”他笑了笑,伸出只手,“請。”
高三寶感覺出來那假笑后的強硬,他站起身來。
“我也去。”何莫修湊上來。高三寶看看他,又看看躍躍欲試的高昕,瞪她一眼,“你不準去,家里家外都得有人。”
高昕站住,她愣愣地看著高三寶和何莫修一起出去,前邊有一隊荷槍實彈的日本兵相迎,后邊幾個日本軍官跟隨,那樣子,絕不像去吃飯。
5
郵差帶著歐陽和四道風(fēng)在巷子里穿行。別人走巷子是沿一條巷子直線到底,唯他是橫著走,從這條巷的對門走到那條巷的對門,再從某個難以覺察的小門繞到另一條巷子進另一個對門,如此反復(fù)再三,連四道風(fēng)也搞不清那無窮多的門到底通向何方,四道風(fēng)有些光火,“要怕我泄你們的底把眼睛蒙上算了,也好過在這磨鞋底!”
歐陽卻是一臉贊賞,“我今天肯定一件事,不是為了我,你們根本不會暴露。”
“就快到了。”郵差對夸或罵都沒什么反應(yīng),只是又轉(zhuǎn)過一道門,推開緊鄰的另一扇門,再走兩步推開一扇門,一條四道風(fēng)終于認識的巷子出現(xiàn)在眼前,四道風(fēng)吁口大氣想要出門,卻被郵差攔住,“不能帶槍。”
四道風(fēng)看看那兩只伸出來的手,“你想我死呀?”
“老四,你也不想昨天的事再來一遍吧?”歐陽把自己的槍交到郵差手上。
四道風(fēng)愣了一下,把一對盒子炮重重拍在郵差手上,出門。
歐陽拍拍郵差的肩,轉(zhuǎn)身竭力追上四道風(fēng)的步子。
一輛黃包車從長巷里疾奔過來,拉車的車夫如同身后有鬼追著。四道風(fēng)往巷子中間一站,雙手一橫,攔死了整條巷子,“我是沽興行的四道風(fēng)!我要用你的車子!你回頭到我行里來,還你輛簇新的車,再附送一天的工錢!”
“四哥你饒了我吧!”車夫說著,他竭力想從四道風(fēng)身邊過去。四道風(fēng)一把把他拉住,“你瞧好了!我是四道風(fēng)!”
車夫苦了臉,“哪天都行,今天你饒了我!鬼子滿街抓人,見沒活干的就抓呀!”
“我就活見了你個鬼了。”四道風(fēng)愣和人搶車。
巷口拐進兩個鬼子,氣勢洶洶向他們走過來。歐陽拉了四道風(fēng)一把,四道風(fēng)放開手,那車夫一溜煙兒跑了。剩下他倆僵直地站著,直到刺刀快戳上鼻尖,“你們的!什么的干活?”
四道風(fēng)看看歐陽,歐陽搖頭,四道風(fēng)只好隱忍著一言不發(fā)。可孔武有力的他引起了日軍的注意:“你的跪下!什么的工作?”
“殺兩腿豬的干活。”四道風(fēng)一動不動,兩只下垂的袖管口慢慢滑出兩截刀鋒,歐陽往前一步,把四道風(fēng)攔住,日本兵立刻把刺刀對準了歐陽。
歐陽操著日語解釋,“我有工作,我是沽寧中學(xué)的教師。”
倆日本兵驚得眼睛都瞪圓了,一個會說日本話的中國人當(dāng)然比四道風(fēng)更讓他們注意,“你是誰?怎么會說我們的話?”
“我去過你們的國家,它以前是很美麗的。”歐陽豎起一根拇指稱贊道。
另一個日軍高興地說:“我的家鄉(xiāng)也是很美麗的。”
“我聽出了你的口音,你是廣島人。”
“是的!你去過我的家鄉(xiāng)?”
“我去過很多地方。”
“告訴你吧,被我們占領(lǐng),你們就有富強的希望。”
歐陽不由苦笑了一下,“你們一向是個幻想力很強的民族。”
“我聽不懂你的話。你像是一個出身很高貴的人?”
“一點也不高貴,我的祖上像你們一樣是種田的農(nóng)民。”
“你怎么知道我們是種田的?”
歐陽對著這兩個談發(fā)了性子的日軍苦笑。四道風(fēng)退了兩步,靠在巷口的墻上,他的刀已經(jīng)收起來了,表情有些無聊,看歐陽的眼神也多少有些蔑視。一隊日軍踏著正步從街上走過,四道風(fēng)看著,竭力想適應(yīng)這個忽然變得陌生的家鄉(xiāng)。
歐陽終于脫出身來,雙方甚至還招了招手,他急急地走向四道風(fēng),做著眼色低聲說:“快走,別回頭,碰上兩個話癆。”
四道風(fēng)打個哈欠,“我還以為你能用嘴把他們說死呢。”
“離我們的藏身之處太近,你一出手讓他們成了死尸,那是給鬼子做路標。”他看看巷口扔著的幾個破麻袋包,也不知裝的是什么,踢了一腳,“扛起來。”
四道風(fēng)白歐陽一眼,“我有病?”
“話癆說,他們現(xiàn)在見沒活干的就抓,他們要盡快讓這座城市為他們運行。”
四道風(fēng)無奈,恨恨地扛起一麻袋包大步走開。
6
被日軍簇擁或者說押送的高三寶、何莫修停在一家很小的館子前,店名正是無名居。盡管開業(yè),店里絕無顧客。老板和一個伙計看著這幫煞星直冒冷汗。
長谷川一臉得意,“如何?高會長,你們有句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
高三寶的注意力更多停在門口那張文告上,他仔細看了看那歪七斜八的拙劣字體,“不錯。”他點點頭走開。
長谷川知道高三寶嘲諷的是什么,他說:“我們熟悉貴國文字的人不多,這還是下屬對著在下的拙筆照貓畫虎,所以一定要加強和會長的合作。”
“老朽對合作與賺錢都沒興趣了。”
“會長會想通的,”他轉(zhuǎn)頭對店老板說,“又來打擾,這是貴客,要把你們店里最有特色的菜都拿上來。”
店老板囁嚅:“什么都沒了。”
長谷川平靜地說著狠話:“如果拿不出八個大菜,我會把你放鍋里烹了。”
店老板嚇了一跳匆匆去了,長谷川對著高三寶做了一個樓上請的手勢。
高三寶冷笑,“如果我拿不出八個大菜來,閣下是否也準備好一口烹我的鍋?”
長谷川答非所問:“會拿出來的,是我請客,我丟不起中國人最愛的面子,我像中國人一樣好個面子。”
高三寶看看眼前那陡直的樓梯,艱難地走上去。
凡人在二樓坐定。高三寶和何莫修眼觀鼻鼻觀心地坐著,無心說話也無話可說。同樣沉默的還有一個伊達,不過他的沉默只是出自武士的風(fēng)范,唯長谷川一人縱橫捭闔,談笑風(fēng)生。
不一會兒,店伙戰(zhàn)戰(zhàn)兢兢把一個托盤端了過來,托盤上的四個小缽里是很家常的菜,清燉獅子頭。
長谷川笑笑,“第一道菜來了!我就說八道菜一道不會少,可能還會有飯后的點心!”他很精專地吃著,搗碎了,浸湯,小口小口地細嚼,“美味!會長想不到第一道萊居然是這樣的家常小菜吧?我保證你沒嘗過這樣可口的小菜,滑而不膩,入口即化,有時候你簡直以為一塊化掉的是舌頭……會長為什么不吃?”
“我很少吃肉。”
“中國人有句話叫盛情難卻,剛才也說過在下比中國人還好個面子。”
何莫修在一旁插嘴,“他說了不想吃。”
長谷川笑了,“何博士,我保證我做了什么的話,美國不會為此向日本宣戰(zhàn)的。”
何莫修怏怏,“食物是進他的胃,和你的面子沒有關(guān)系!”
長谷川笑得越來越陰森,高三寶伸手止住何莫修,拿起食具吃了一小口。
長谷川拊掌而笑,在并不大的二樓上來回走著,不時到窗欞前看看魚鱗般的青色屋頂,“今日不算盡興,我說話說得很累,可大家沒有共同的話題。那就盡早言歸正傳吧,我五年前來沽寧就久仰會長大名,這次再來,會長的事業(yè)更是蒸蒸日上,看看這座城,運轉(zhuǎn)著、行動著、呼吸著,每一座城市都有它獨特的生命和韻律,但又是構(gòu)成一個國家不可缺少的齒輪。”
“中國的齒輪。”何莫修說。
長谷川指著何莫修,“現(xiàn)在是帝國的。”
何莫修單薄的勇氣被那家伙一指便懾住,訥訥閉嘴。
“會長是這個生命的大腦,至少有三分之二的碼頭和三分之一的沽寧是被會長的大腦控制著運行。我要會長和帝國合作,并請會長榮幸地接受這種榮耀。”
高三寶苦笑,“榮幸么?你要我的碼頭,不外乎把沽寧做條兵道,沽寧以后是日本往中國運送軍隊的門戶,而殺中國人的炮彈都是經(jīng)高某之手運出去的,高某可以干脆地說,如此這般,高某不如去死。”
長谷川聳聳肩,“去死好了。”
高三寶僵直地站起來。
“先提醒會長一句,會長家人不多,只有區(qū)區(qū)的一個半,這實在叫我有些為難。”
高三寶看著長谷川陰氣森森的笑臉,頓時絕望。
長谷川忽然又笑得陽光明媚,“會長一定不是個會打牌的人,剛開局就打出了最后一張牌。”他笑嘻嘻看著高三寶的信心一點點融解,“坐,請坐,一些小事,無須如此劍拔弩張。”
高三寶茫然地坐下。
屋里一片寂靜,長谷川也終于歇嘴,遠遠傳來悅耳的二胡聲。
長谷川一臉陶醉,“很美的音樂,聽說這位羅非煙老先生是和會長并重的沽寧老人之一,一把胡琴直拉得人感時濺淚;好些人深夜不眠,就為聽他一曲獨奏。高會長,在下對沽寧還算知己知彼吧?”
高三寶沒說話,他似乎不再打算說話。長谷川自得其樂,他踱到窗前看著。羅非煙被自己的徒弟羅非雨攙著從巷子深處過來,他隨心所欲拉著自己的二胡,并不成曲,卻獨成韻律。
“我喜歡音樂。”長谷川轉(zhuǎn)身對隨侍的部下說了些什么,那名部屬點點頭立刻去了,長谷川轉(zhuǎn)身,何莫修對上他不懷好意的眼神,立刻將頭轉(zhuǎn)開。
羅非煙和他的徒弟羅非雨被幾個日本兵帶了上來,羅非雨是個俊秀得有點女氣的年輕人,像羅非煙手上的二胡一樣,他總是跟師傅如影隨形。
“羅老。”高三寶站起來欠了欠身。
羅非煙點點頭在一張椅子上坐下,并非倨傲,他只是不愛說話,當(dāng)著一干日本人就更不愛說話。
長谷川興致勃勃地用日語向伊達介紹著羅非煙,“他像個賣唱的吧?你錯了,他從來不為錢唱,他拉琴是因為他喜歡,他不拉也是因為他喜歡。沽寧三怪,一怪就是這位有錢不掙非住貧民窟的羅先生,二怪是這位四處派錢錢倒越來越多的高先生,三怪你還沒見過,那是一位把著半省水陸通道卻自稱大隱隱于市的沙觀止沙老先生。”
一直正眼不看人的伊達終于正眼看了看羅非煙,過于鄭重地點了點頭,羅非煙仍是置若罔聞。
“羅先生請給我們拉個曲子吧,算是佐酒。”長谷川說。
羅非煙拉響他的二胡,他拉的是一首極度哀傷的曲子,高三寶心事重重,仍是聽得癡了,何莫修已經(jīng)快哭了出來。
長谷川聽出了不對勁,“停!停!羅先生,您好像不清楚我們需要什么?”
羅非煙停了,但并沒有看他。
“我們是勝利者、征服者,我們主宰你們的命運,現(xiàn)在我們需要歡快的音樂。”
羅非煙換了一首曲子,這次節(jié)奏快了很多,于山窮水盡處又生出柳暗花明,直聽得幾個人血脈賁張。
“停!停!現(xiàn)在的曲子充滿殺戮之氣,不要以為我不懂,這曲子叫《十面埋伏》,中國人喜歡隱喻,你現(xiàn)在拉這曲子的意思我很清楚。”
羅非煙沒有要停的意思,如果說先前確是隱喻的話,現(xiàn)在則成了明喻。
“換個曲子。”長谷川已經(jīng)在生氣。
“羅老?”高三寶捏了把汗,他很清楚長谷川是那種談笑間就可殺人,而且喜歡談笑間殺人的人。
羅非煙頭也沒抬,他忘我地拉著,已經(jīng)沒什么能讓他的琴聲停下來。
長谷川苦笑著搖搖頭,“瘋老頭子,由他去吧。”他轉(zhuǎn)向高三寶,“高先生,您了解我們?nèi)毡镜奈幕瘑幔俊?
“不了解。”高三寶對他岔開話題有些莫明其妙,但為了羅非煙他是求之不得。
“我的民族盡量把事情做得完美,如果實在不能完美的時候,他就會選擇一種完美的死亡方式,這種方式用你們中國人能理解的詞來說,叫作剖腹。”長谷川轉(zhuǎn)向伊達,“伊達君,我們在說剖腹,我想給高先生做個示范。”(日文)
伊達吃了一驚,“什么?”(日語)
長谷川沒理他而轉(zhuǎn)向高三寶,“伊達先生說光說您不懂,得做個示范。”
“什么?”高三寶一臉的云里霧里。
“蠻頭,你聽見了嗎?做個示范。”長谷川說。
蠻頭迫不及待地拔出刺刀,他看看長谷川,長谷川向羅非煙攤了攤手,“在座值得尊敬的先生只有一位。”
盡管語言不通,高三寶卻忽然明白了長谷川要干什么,他驚得跳起來,“這不行!”
“我是東道,行與不行我說了算,高先生好像連最基本的禮貌都忘了。”
“他跟這事沒有關(guān)系!”
“從進來坐在這,他跟這事已經(jīng)有了關(guān)系。”
“你要求的那些事情我們可以再談……”
長谷川無動于衷地笑笑,對著蠻頭將一只手下切。
蠻頭站在羅非煙身后,一只手肘卡著羅非煙的喉管,一只手將刀慢慢刺入羅非煙的腹部。徒弟羅非雨撲了上去,被旁邊的日本兵一槍托打得摔在樓板上。
何莫修豁然而起,“我抗議……”
幾支槍立刻向他指過來,他只好坐下,像高三寶一樣茫然看著眼前發(fā)生的慘劇。
長谷川和伊達都面無表情。
羅非煙的二胡仍在響著,盡管已經(jīng)有些變調(diào)。
蠻頭高效而精確地執(zhí)行著長谷川的命令,將刀由左腹刺入后,向右腹上挑,他的動作極其緩慢,刻意地延長著羅非煙的痛苦。當(dāng)他手上的刀完成了最后一個上挑動作,拔出刀的時候,羅非煙手上的胡琴終于因痛苦而繃斷。
蠻頭把羅非煙斜靠在樓壁上,血如泉水般涌著,卻并不會立刻死去,只能發(fā)著粗重的喘息聲。
長谷川看看高三寶,高三寶死死盯著垂死的羅非煙,他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說話的能力。再看了看何莫修,他的神情如同在噩夢里被定格,眼眶里充滿了淚水。
長谷川終于真正輕松地微笑,給自己倒上酒喝了下去,他回頭對伊達說:“走,現(xiàn)在我們?nèi)グ菰L沽寧的另一個大腦吧。”他對兩個日本兵說,“你們留在這兒,看著他們,直到這個人真正死去。然后,讓更多的人看到他。”
長谷川和伊達一行離去,屋里一片死寂。
羅非雨癱在地上,高三寶傻在桌邊,何莫修靠坐在板壁邊,眼眶下淚痕未盡,空氣中彌漫著濃厚的血腥味。
羅非煙的呼吸聲終于中斷。兩個持槍的日本兵過去探探他的鼻息,然后把那具殘軟的肢體拖了起來,從窗邊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