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好家伙
- 蘭曉龍
- 16754字
- 2018-10-30 10:00:17
蘆焱血紅的視野里:
阿卯點燃褲腰里的炸藥:“好好看我怎么死。我死了,你就不怕了。”
被掛在自己車上了無生氣的諸葛騾子。
嬉皮笑臉舉著手的古轱轆被迎頭一槍。
熊熊火光中的中年人:“小子,人本就是萬事的燃料,最好的和最壞的。”
滿頭是血的蘆焱開始掙扎,于不可能掙扎時開始掙扎,他抓到了門閂揪著他頭發的手,兩只手對一只手的較勁。門閂有些狼狽,居然被他掙脫了,而手上抓著一把頭發。門閂忽然忙不迭地退后,蘆焱暈頭轉向中在咬人,咬他那只手。門閂一腳踢上蘆焱的后背,然后用那只腳踏住了他的腰,蘆焱的掙扎越來越無力。門閂將身子往后讓了一點,以免血濺到自己身上,他用槍對準蘆焱的頭。兩棵樹,欠記門前那場近距離的殺戮已近尾聲,蘆焱活似被鐵人踩住的一只螞蚱。門閂的手指已經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扳機有一個擊發阻力,現在已經是在擊發阻力的臨界點。
時光:“停!”
已經沒法停,門閂只來得及將槍口稍偏一下,子彈貼著蘆焱的耳朵打進土里。門閂一腳將蘆焱踢開,退一步,槍仍指著,以防對方反撲。時光笑嘻嘻地過來,早上的無名火無影無蹤。他并不對門閂說話,對的是門閂腳下踏的蘆焱。
時光:“我這二當家說你很會發脾氣,這年頭這地方,還會發脾氣的人不大多見,所以我想看個稀奇。你沒事吧?”
蘆焱爬起來,慘不忍睹,頭破了,淌著血,一臉黃土,太近的槍擊讓他耳鳴。
蘆焱:“有事,你會賠我一條命嗎?”
時光:“如果是真貨,賠上十條八條也可以的。假貨的話,對不起啦,你欠我們二當家一份子彈錢。”
蘆焱看了看他,挑起水桶走了。時光很有興趣地看著他的背影,門閂沒好氣地看著時光。
時光:“我剛發現這家伙這么有意思,是能拿腦袋撞破墻的那種怪物嘛。你剛才都快把他腦花子打出來了,可他居然還沒忘了去把他的水桶再裝滿。”
門閂陰著臉察看被蘆焱咬傷的手:“他腦袋也許被打抽筋了,也許進了沙子。”
時光回頭看看:“怎么啦?”
門閂:“打你認為三號是一個神槍手,就一直在疑心我是三號。”
時光:“懷疑一下又不會少塊肉。再說了,你不是沒殺他嗎,干嗎還跟他玩拳腳,直接一扣扳機不就得了?”
時光有些無賴,門閂怒了:“是你說過去殺了他!我要殺個人還用得著過去?”
時光:“得了得了,咱們總還是朋友。”
門閂愣了一下:“……輪不到我們說這話的,狼的尾巴就不是拿來搖的。”
時光也就不再提了:“好吧,我疑心所有人是三號。不過跟其他人比起來,暫時你比較可信一點。”
門閂沉默一會兒,將槍插回腰間。
時光:“你很高興?”
門閂:“我不高興。”
時光存心調侃:“你高興和不高興都看不出兩樣來。”
門閂:“高興和不高興本來就沒什么兩樣——對我們來說。”
九宮從教堂里出來:“二號去了火車站。”
頓時,悠閑的神情煙消云散了,二人如臨大敵。
他們回到教堂,幾個在電臺上當值的手下看見他們便有些訕訕。
終于有個膽大的稟報:“二組搞錯了,老魁。”
時光惱火地發笑:“只說他們搞對的事吧,能省出大把時間。”
手下:“二號去的不是火車站,是車站旁邊的食攤。”
時光已經不打算生氣了,倒看了看表:“到飯點了嗎?這老家伙是不是想靠瑣碎干掉我們所有人?”
從教堂頂槍手的位置看去,正對著水井發呆的蘆焱像是站在槍口上。
蘆焱怔怔地看著自己在水井里的倒影,一個沮喪而茫然的影像。
一個水桶扔下去,把他的影子擊碎了。
蘆焱跪在剛打上來的那桶水邊,在水桶里打量著自己灰敗的臉色,苦笑,一個等死的人是不會神采飛揚的。
四下無人,但一定會有人在遠處監視他。
蘆焱對著自己喃喃自語:“你真是一臉死相。”
他開始清洗自己的傷處,腦后的傷口看不到,但是涼水沾上去殺得生疼。
蘆焱皺著眉:“你到上海了嗎?該死的青山。”
他把整捧的水掬上自己的傷口。
黃廓縣街道上,青山擠在路邊跟幾個斗蟋蟀的閑漢一起叫囂,又恢復了老沒正形的模樣。如果他兒子見了,一定覺得又被戲弄了。
青山:“給我頂住啊!廢柴!”
青山侉里侉氣自那蟋蟀盆邊離開,“它死定啦!”
跟蹤他的人也不由擠過去看看那個盆,青山走了。
青山走在黃廓縣車站外的窮街陋巷之間,確切地說他是在游蕩。他看著街上雜亂的攤檔,戰爭期間,市井并不繁華,滿目瘡痍。他的尾巴們在人群中掩映著,因為此地的雜亂無章,越發地緊張。青山找了一張油膩膩的桌子坐了下來,這是一家羊肉泡饃的檔位,檔名董回回。
時光皺著眉,看著剛傳來的電文。
時光:“羊肉泡饃?”
門閂:“西北特色食物,羊肉湯,肉腌二十小時,煮八到十二小時,面饃,略發酵,揉四百下為宜……”
時光:“我吃過。味道好過你的背書。”
門閂:“跟一號對,你得壓住開槍的沖動。跟二號對,你務必得有耐心。”
時光沒耐心,并且因為想不出結果來更沒耐心。
時光:“每回去西安,西安的同僚就會上他媽的泡饃、灌湯包子、拉面、全羊席,工作上是一無建樹,先生評他們幸虧好吃懶做,才沒成為張學良的同謀……干嗎去吃泡饃?干嗎非去車站吃泡饃?”
門閂:“人回家鄉第一件事總是吃口家鄉才有的東西。他去的這家食攤也是那里的老字號,雖在車站人流之處,卻多的是回頭客。饃講究隔夜,湯講究新鮮,一鍋湯賣光就關門,不少老食客贊不絕口。”
時光:“是嗎?我怎么不知道我該吃什么。”
門閂:“好好想想,誰都會有的。”
時光看著天花板,在茫然中最接近了自己的答案:“……烘山芋。”
門閂愣了,他一瞬間居然看見時光眼中水光閃爍,這讓他以為自己看錯了:“那可不算什么特色。”
時光立刻又成了個不再茫然并且極有目的的人:“是沒什么特色——二號要欠薪還算情有可原,可這種生死關口,還去滿足吃這種最不要緊的事情,肯定有鬼。讓二組盯死了。”
門閂:“吃其實是很要緊的事情啊。”
時光再一次瞪著他,門閂沒表情。
車站前食攤上,幾個監視青山的家伙圍桌坐了,一人面前一個盆大的碗。每個人都在掰饃,每個人的心思都是一半在饃上,一半在青山身上,并且難以掩飾驚訝的表情——青山在他們斜對街的攤上,面前三個盆大的碗,那幾位一人掰一個饃,青山一個人掰六個饃。青山掰得很細,一碗撕,二碗掰,三碗搓,每一碗掰出來的還都不一樣。連店伙也因這老頭子面前的內容和內行的手法而側目。
二組甲:“那老小子瘋了?苦大力掰兩個饃就頂一整天,他一個人就掰六個?”
二組乙:“你懂個什么?那是個老饕,他每碗都掰得不一樣,味道也就不一樣。有道是吃一,聞二,看三。”
二組丙:“我這兒都掰完了。他那兒剛開個頭。”
二組乙:“牽條狗來撕,都比你掰出來的強。看看人家掰的,你得趕緊抽自己倆嘴巴子。”
二組丙:“我又不是苦大力,不好這口。”
二組甲:“重掰。別惹人疑心。”
于是重掰。
青山在那里自得其樂地掰著,他一點也不急,他的神情像一個少小離家老大回的人看見家鄉的土地,聞見第一口家鄉的空氣。
教堂里,時光已經不看剛發來的電文了,他把電文卷了筒在手上輕輕敲著,蹙著眉頭。
時光:“……目標掰了六個饃。二組特注:我們三人只掰了三個饃,這輩子沒見過能吃六個饃的人……門閂,你能吃幾個饃?”
門閂:“曾經在早上掰過兩個,直到第二天中午還不想吃飯。”
時光:“我掰了一個,一直頂到當天下午。”
門閂:“羊肉泡本來就是苦哈哈的食物登堂入室。便宜,量大,有肉有油,連湯帶饃,頂餓。”
時光:“你覺得他能吃六個?”
門閂:“不可能。六十多歲的人,就是廉頗都得被撐死。”
時光思忖:“這老頭子又在故做驚人之舉,他一直變著法子轉移我們的注意力,看來他要做個大怪了。”
門閂:“二號是沒一步不出人意表。”
時光把電文扔了:“讓他掰去吧,恐怕二組會把他掰了多少塊也報上來。我也餓了,待會兒咱們吃什么?”
九宮:“洋芋擦擦。”
時光有些沮喪:“怎么又是洋芋擦擦?打到了兩棵樹,沒一頓不是那個洋芋和面粉的破玩意兒!”
門閂:“沒辦法。這地方窮,就那玩意兒現成。咱們這點人看著兩棵樹,連廚子都用上了,沒人做飯。”
九宮:“老魁,我去找村民殺頭羊,手把肉?”
時光:“算了算了,繼續擦擦吧。如果二號真能吃下六個饃,明天我親手給你們殺頭牛。”
當三碗氽好湯的泡饃放在青山面前時,青山的眼睛也有些發直,董回回家的碗比別家的都大,可以用來洗臉。他再也沒有那種還鄉者的閑適神情,而更像面對一場考驗。周圍很靜,來這里的人都是吃泡饃,他這樣吃泡饃對周圍的任何人都是個驚世駭俗之舉。
青山苦笑了一下:“糖蒜。”
立刻就拿來了,還帶著辣醬,店伙帶一種敬畏而懷疑的神情看著。青山慢慢地剝蒜。監視者在他們的桌上毫無顧忌地看著,不用避諱,因為周圍每一個人都在覷著那個剝蒜的老頭。
二組丙:“我瞧那家伙真是一副要全吃下去的架勢。”
二組甲:“我瞧不像。”
二組乙:“他是老饕,老饕的吃是食味,甚至聞味看味,不是你們這幫粗人全吃到肚子里。你瞧他吃得地道,蒜剝完了不吃,放一邊。為什么?蒜味太沖,怕破了原味,那是吃到一半時解膩的。你們猜他先吃哪碗?掰得最粗的還是掰得最細的?”
二組甲:“最細的,味也細膩。”
二組乙:“你們來吃這個就是王八吃大麥,最粗的,最粗的才是原味。”
二組丙:“你看你看,他吃最細的。”
碗太重,青山把搓的那碗拖過來,看了看,嘆了口氣。
二組乙有點下不來臺:“裝相裝到了天上,原來是個銀樣镴槍頭的外行。”
二組甲:“我瞧人是個內行。你看他吐口氣干什么?這里空氣油大,他清出來好嘗味呀。”他沖乙笑著,“天下內行都是胡說八道的內行。”
他們說什么盡管說,青山只是埋頭吃著,從他的表情根本看不出香甜。
教堂里,洋芋擦擦端了上來——所謂洋芋擦擦是延安地區特有的一種食物,洋芋混合了面粉蒸熟,蘸上點醬油醋便吃。它也許是窮人家的美食,但對天外山幫眾來說,最多是一種可以充饑的將就物。時光對它毫無胃口。
門閂:“二號已經開始吃他的羊肉泡饃……我們是不是也順便吃點擦擦?”
時光心不在焉:“你們吃。”
留了兩個手下在電臺上執勤,這邊鍋碗瓢盆交響。
青山終于直起腰來,打了個飽嗝,周圍的食客難以掩飾失望的表情——三碗居然還剩下兩碗半。青山吃了一瓣糖蒜。
二組丙:“鬧半天是個連自己能吃多少都不知道的傻瓜。”
二組甲:“慢來慢來,你慢慢看來。”
青山吃完蒜,定定神,雙手把碗捧了起來。那又是個驚人之舉,因為碗太大,這里的人從來是以頭就碗的。然后他開始往嘴里倒。店伙停了手上的活計,看著這長鯨吸水似的吃法,直到旁邊的客人捅他。足足過了幾分鐘,青山終于把那個空碗放回桌上。他又嘆了口氣。
二組們面面相覷:“我覺得老家伙是真要吃完。”“怎么講?”“掰得細的先吃,因為好下肚。我猜他往下吃不粗不細的那碗。”“你這回真說對了。”
青山拖過不粗不細的那碗,把所有辣醬全倒了進去,然后拌著,一碗泡饃成了紅色。
二組乙嘆氣:“暴殄天物。放那么多辣椒,再一通胡攪,味道全完了。”
青山剛吃了兩口就開始擦汗,那是辣出來的,他邊擦汗邊吃。
二組甲:“我覺得……”
二組丙眼都不眨地盯著青山那廂:“什么?”
二組甲:“老家伙真的不是在吃泡饃,他壓根兒是在跟泡饃打仗。”
確實,青山更像在跟泡饃做決死之戰。他在強忍之下又打了個聲震四座的嗝,他歉疚地點頭笑了笑,一只手伸到腰間松開腰帶。
教堂里,門閂把一碗洋芋擦擦放到時光面前,時光的表情近乎仇視。他忽然站了起來,把扔在一邊的槍插進腰間。
時光:“早吃完快干活。我出去吃。”
門閂:“出去?這鎮上哪還有店子?”
時光:“你真把欠記當碉堡了?那是飯店,只要有錢,欠記是能點菜的。”
門閂啞然,他立刻明白了時光絕不是去吃頓飯那么簡單,以時光的做事方式,這多半是他計劃之中的。
門閂:“你不盯二號了?”
時光:“盯二號的人還少嗎?與其在這兒摸不著頭腦,不如去瞧瞧一號,反正一二三號彼此息息相關。”
門閂推開碗,站了起來。又有幾個手下站了起來。
時光:“你不用去,你們誰都不用去。我巴不得一號發難,那就用不著殺牛了,我今天就殺個人來給你們下洋芋擦擦。”
食攤上,青山在流汗,汗水滴進了碗里。旁邊放著兩個空碗,他現在在吃第三碗,剛起了個頭。汗水流進眼里,青山眼里的世界已經有些模糊,似乎有個人在看著自己,青山定了定神,發現是店伙。
店伙:“老爺子您沒事吧?”
青山:“幾年沒回來了,在外邊想的就是這口。”
店伙:“再想這口,也不是這么個吃法。”
青山嘆氣:“這么吃好吃。”
店伙:“求您別吃啦。剛開始我覺得您吃糟踐了,這會兒我怕吃出人命。”
青山:“沒糟踐,原湯化原食,全在肚里,哪能糟踐呢?”
店伙:“你是要多了怕浪費對不?難得您這么捧場,這第三碗不要錢。”
青山:“我是還想吃。只要控控就好。”
他想站起來,可沒成功,店伙幫他把凳子搬開,青山扶著桌沿才把自己撐了起來。他轉身,二組的人閃電般把目光挪開。他看了看天空,天空很模糊。他知道,自己在別人眼里看起來,已經是目光都沒有焦點了。
所謂控食只是個心理療法。青山吸了口氣,轉身,看著那碗泡饃,再次坐下,腰已經彎不下來了,他費勁地把碗端起來。身后的竊竊之聲成了驚詫的嘖嘖之聲。
青山苦笑。人們很長時間看不見他的臉,只看見一個人低頭在盆大的碗里,傳來咀嚼聲。他終于把碗里的饃和著肉都咽下肚,因此寬慰地吸了口長氣。周圍啞然。
店伙把一大碗醋給端了過來:“老爺子喝點醋,醋化積食……”
青山:“原湯化原食。”
他喝光了碗里的湯,往后仰了仰,給人的感覺是他立刻就要仰天倒地死掉,但是他及時扶住桌子,然后站了起來。
青山:“好吃。好吃。好吃。”接連三個好吃,搖搖晃晃想要走,然后又想起來,“沒給錢呢。”
青山把錢放在桌上,一向佝僂的身子已經完全撐直了,人們可以看見衣服下他肚子的輪廓,而他一向是個精瘦的人。他搖搖晃晃,喝醉了一樣,店伙只好把找的錢塞在他手上。
這樣一個食客讓人們不得不目送。二組木然地看著,乙忽然想起來,捅了甲一下,他們追上去。
青山蹣跚地在家鄉的街巷走著。
兩棵樹,欠記,桌上擺著剛炒得的菜:蔥炒雞蛋、切片的風干羊肉、一點青菜。時光滿意地看著自己的晚餐,小欠在一邊誠惶誠恐地看著他。
時光:“欠老板?”
小欠一向就彎的腰彎得更低了。
時光:“去對面給我們天外山做飯吧?”
小欠一臉哭相:“不敢不敢。”
時光:“得了得了,我瞧你那一臉死相。”
他撩開衣服掏什么,小欠撲通跪地。
時光莫名其妙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發現掏東西的時候露出了他的佩槍。
時光:“怎么就能這么孫子?……拿去拿去,省得你擔心我不給錢。”
他把兩塊銀圓拋到桌上,一直等著銀圓滾到地上小欠才敢去撿。
小欠:“哪里會哪里會。”
時光看了看四周,小欠的父親正把他們的晚飯擺上桌:咸菜、稀粥和幾個窩頭。
時光:“就你們兩個吃飯嗎?”
小欠也知道他是明知故問,看看往通鋪的門簾:“還有姓何的客人。”
時光樂了:“對了。那個半死不活卻總死不了的,連水都沒得喝的叫花子。”他大喊了一聲,“何思齊,出來吃飯了!”
過了會兒,蘆焱撩開簾子出來,先看時光一眼,然后去幫欠爹拿餐具。時光轉了身開始吃飯,那邊終于也安生地吃飯。時光往那桌看看,小欠立刻停了吃飯卑微地點頭。時光離開了自己的桌子,他對那桌上的咸菜發生了興趣,夾了一條放進自己嘴里。小欠和欠爹立刻站了起來。蘆焱坐著,慢慢地去夾另一條咸菜。
時光:“這個不錯。”
小欠:“老爺你端走。”
時光真把咸菜端走了,但把他的羊肉拿了過來:“跟你換,我不欺負人。”
蘆焱因此瞧了他一眼——蘆焱腦袋上還裹著破布。
時光:“只欺負我的敵人。”
蘆焱有一個看似微笑的表情。
時光:“笑得一副缺鐵的德行,我拿槍子兒幫你補補?”
蘆焱:“我缺的是鐵,你缺的是德。你是不欺負人,連欺負都省了,直接殺掉。而你們要對付誰,比如說欠老板吧,只要宣布他是你的敵人就好了,方便極了。”
小欠立刻申辯:“我不是!”
但是那兩個人都沒理他,時光也在微笑。
時光:“好極了。早煩了你那副何思齊的熊樣,死共黨。”
蘆焱:“你又弄錯了,我還真不是共產黨。亂世風雨一蚍蜉,命不是自個兒的,可心肺總算還是自個兒的,如此而已。”
時光擊掌叫好:“說得好!字字珠璣!瞧你老兄也是一個還能做得出夢的人,真該浮一大白!”
然后轟然一聲槍響,卻是這老兄叫好聲中在桌子下開了一槍。小欠和欠爹跳將起來,時光大笑。
時光:“坐下!”
小欠父子便保持著他們的造型僵住了。
時光:“我不喝酒,只好開槍當干杯了。”他笑著,“蚍蜉被嚇醒了嗎?你的夢咋樣了?”
蘆焱沒理他:“欠老板,欠叔,吃飯。”
時光把槍拍在桌上,那兩位頓時坐下開吃。
一時很沉悶。那三人默默地吃,而時光把自己的飯菜戳著玩。
時光:“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一棵樹東面躺了堆據說剛被馬匪劫過的死肉,賤得很,被諢名豆爹的村民楊有牛拿濁水和洋芋擦擦就給救活了——第二天就出來個逃避戰禍的何思齊,無黨派無政治傾向,跟人不親近也不疏遠。共黨覺得你沒上進心,老派覺得你太新派,只是你那普世濟人的心態還在作怪。兩月后你開始在農活之余教小孩子們識字,跟督教巴東來成了死敵。”他一臉不屑的表情,“是一個身在共治區卻從沒去過延安的共黨裝過頭了,還是你根本就是從那里來的?”
蘆焱:“可憐,人生多少事啊,可你們不給人貼個共黨標簽就連上下左右都找不著。”
時光:“如果你不是共黨,那我坐在這兒干什么?”
蘆焱建議:“比如說,乖乖吃你那頓兩塊大洋錢的飯,吃完走人。”
可時光沒那打算:“要點是在爬到一棵樹之前你是什么。從來不去延安——連那位扮演前清僵尸的巴督教都去過延安。搞清這個,我大概就知道你現在是什么,是真貨還是假貨。”
蘆焱沉默。
時光:“給句話成嗎?就這么對付統一戰線上的同志?”
蘆焱摸摸腦袋上的傷口:“統一戰線?同志?”
時光:“抱歉,我向你道歉,先生則讓我向貴黨表示歉意。上海的事情純屬誤會,是若水和幾個貪功心切的家伙搞的。我們會嚴懲這些破壞聯合抗戰的人。”
蘆焱沉默著繼續吃飯,他用這種方式來表示他不至于如此天真。
時光:“我的歉意早已表達過了,如果我不給你水,你會渴死,而你現在甚至都有水洗澡了。如果我不給欠老板遞話,你會餓死。還有,現在,你是不是很想出關?”
蘆焱的筷子停了。
時光:“我決定放你出關,你愛去哪兒去哪兒。”
蘆焱看著時光:“想去哪兒去哪兒?”
時光根本沒打算做出友好的表情,他又在斗機心:“對呀,活人能想到哪兒,你就能滾到哪兒,我甚至可以派人送你。”
蘆焱:“那太好了。人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我也算不得好漢啦,可很想去長城。”
時光沒好氣兒地看著他,這回是他沉默了。
蘆焱:“對了,那是日占區……你也能派人送嗎?要不你先別跟我這廢物較勁了,轉身東向,把那里拿回來?”
時光忍耐著。
蘆焱:“算啦。好在中國大,哪兒都可以去。我想去泰山,聽說那里的石階都已經被挑夫們踩出坑來了,我想看看人怎么能用腳在石頭上磨出坑。”
時光:“你適可而止吧。”
蘆焱:“難道也在日本人那里?真見鬼啦……好吧,我想回家,可我的家也在日本人那里,這事難辦。”
時光總算逮著個錯處:“臨潼可沒被日本人占著。”
蘆焱:“既然你不認為我叫何思齊,那我的家又為什么要在臨潼?”
時光:“那你的家在哪兒?”
蘆焱:“我有兩個家,一個被日本人占著,一個是民國二十五年三月我本來想去的地方。謝謝你提醒,我這幾年都忘了時光。”
時光瞧了瞧蘆焱,看他觸自己的名諱是無心還是有意:“你好像有些很勞心的往事啊。放心吧,時光是個好醫生,不過被它治過的病人都死啦。”
蘆焱:“時光也是個好老師,不過它的學生還沒畢業就都死啦。”
時光哈哈大笑:“好吧,希望你沒死之前能想出來去哪兒。”
蘆焱:“謝謝,我努力在想出來之后再死。”
時光:“那千萬要好好想,別把腦袋上想出一個窟窿。”
你一句我一句,誰都不肯讓。這時門閂進來,在時光身邊耳語,沒人聽見他們說什么,但時光的臉色變了一下,然后起身。
時光:“現在你就可以走了,我會通知當兵的放行,天高任鳥飛,只要你沒折了翅膀。”
蘆焱:“家里出什么事了?”
時光的表情一瞬間變得極其兇狠,剛才唇槍舌劍時都沒有這樣兇狠。于是蘆焱更清楚了:某種他等待的勝利已經來臨。時光和門閂出去。
蒼黃的土地被落日染成了金黃。而青山老家的鐵路上,除了極有限的舊車皮和機車,更多的是空著的鐵軌和漫漫黃土,一片蕭瑟。這里是個調度站,沒有人流和物流,遠遠的有鳴笛,四下橫陳著車皮,寥寥幾列貨運車停在青山的身邊或前方。
坎坷不平的路面讓青山更加蹣跚,肚里太多的食物讓他邁兩三步才邁過兩根枕木間的距離。二組遠遠地跟著,開闊地讓監視者為難,也讓被監視者為難。
青山慢慢地邁著步子,像是在丈量家鄉的鐵路。他終于停下,在太陽將落的那一瞬間,鐵軌、機車和他所在的世界都被染成了紅色。一輛機車拖著它的煤斗車廂吞云吐霧而來,青山回身,站在鐵軌邊看著,神情中像是有些不大滿意。然后他被機車的黑煙淹沒了。
二組的人匆匆過來,他們并不是太惶急,下命令的二組甲更是有條不紊。
二組甲:“你去調車室,截停那火車。你開車盯住,防他跳車。”他交叉著兩條胳臂,又畫了一個圓,“你們以這里為中心,交叉搜索。所有的人,把這里包圍。”
二組乙:“這老貨腿腳還真不像六十多的,我看見他一晃就跳上火車頭了。”
二組丙:“怎么能想出這樣笨的跑法?”
二組甲:“調來跟他的人又何止幾十,他偏在咱們弟兄幾個眼皮下逃跑,這就是老天爺送給咱們的一樁大功勞。去吧,別樂暈頭了。”
一輛車追著機車飛馳,機車開得并不快。荷槍實彈的二組們進入車站開始搜索,打開每一節車皮,探看車下方,甚至打開每一個水井蓋子。二組甲站在青山消失的地方,從他這里看去,每一個視野良好的地方都有他的人。停車的信息已經傳至機車,那輛機車在視野之內就停下,追趕的汽車馳入機車噴吐的黑煙。
鐵路上,火光、電筒、車燈在鐵道邊交映,屠先生一系的人還在搜索。又來了更多的車,從車上跳下整隊的人,他們用槍口,用刀,用棍子,用電筒,每一處樹叢都被戳過,甚至連石頭都被翻起。二組的那幾個監視者站在鐵路邊,如臨大禍的表情,有一個已經快哭出來了。
二組甲:“你不是看見他跳上火車頭的嗎?怎么沒人?”
二組乙就是快哭的那個:“我是以為我看見……”
二組甲:“你以為我不能斃了你?”
二組乙:“是不是他跳上車頭虛晃一槍又跳下來了?”
這意味著錯出在追車頭的丙身上,那位立刻反駁:“我追的是個人不是螞蚱!六十多里的時速你倒跳上跳下試試?那是個六十多歲的老頭!”
二組甲:“先別慌!”他心慌意亂地推敲著,“我們一發現人沒了,就把車站全給封了。火車頭跑出不到三里地,還一直被我們盯著。周圍路也全給封了,我們現在的搜查半徑已經是十里地,就是放他走,這點時間也走不出十里去,而車站這一圈恨不得拉人網……”
二組丙:“你做得無懈可擊……”
二組甲一巴掌扇了過去:“上邊要的是人,不是你那狗屁的懈!”
時光還等不及進入教堂就向門閂發作:“怎么會跟丟?!”
門閂把電文紙遞過去:“二組的回報自然是唯恐不詳,你自己看。”他瞧著時光翻看電文,“一個能長年甘作巴東來那種厭物的人有多決絕呢?二組那幫家常貨在他面前根本就是盤菜,我想過去援手。”
時光看他一眼,沒回話卻繼續翻看電文:“通篇推諉之詞!二號這么擅長玩失蹤,干嗎非在幾十號人的眼皮子底下玩?大沙鍋這兒無邊無際,他玩起來不是更加海闊天空?”
門閂:“你還是認死了他是虛晃一槍。”
時光:“我分不清他們的虛實。只是二號應該知道,現在沒有比失蹤更能引起我們的注意了。身上有那東西的人不該玩失蹤,人消失了總得再出現,再現時就是眾矢之的——他總得去上海不是?”
門閂:“那你干嗎放一號出關?”
時光:“因為我分不清他們的虛實,這兩個人都似是而非,一個老奸巨猾,一個幼稚無知,可你真說得清哪個愚哪個智?”他轉身走上教堂的階梯,“預備好盯他的人,種子嘛,總得種到地里才知道它能不能發出芽。順便告訴二組的人,如果五天內還沒有巴東來的蹤跡,那他們以后的日子里,想起大沙鍋就覺得是個天堂。”
他進去。門閂站在臺階上,回望了一眼,欠記已經亮起了熒熒的燈光。
蘆焱正從通鋪的門里出來,小欠正在收拾碗筷。
蘆焱:“欠老板,燈能給我用用嗎?”
小欠從燈邊退開,蘆焱拿了燈,但發現小欠站在黑暗里,不舍得去點上備用的。
蘆焱:“不好意思,我馬上就還回來……”他欲止還言,“還有更不好意思的,你有沒有繩子?我綁行李用。”
小欠:“沒有。”
蘆焱:“我要走了,欠老板,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如果你覺得還不解氣的話,我實在點說,我就要死了。”
小欠:“有。”
這樣的直白真讓蘆焱啞然,他接過小欠遞過來的那條繩子,嘆口氣,拍拍小欠的肩,離開。小欠在黑暗里看著他的背影。
蘆焱又一次開始捆綁他那堆破爛的行李,行李越來越破,這項工作越來越艱難。
他忽然猛敲額頭,大悟:“誰見閻王的時候還帶著人間的行李?”
于是他扔了那堆破爛,向著屋外嚷嚷:“欠老板,我能不能用我所有的身外之物換一個能盛水的東西?”
小欠沒有回答,而蘆焱躺在通鋪上發呆。他想著時光臨去那一瞬間兇狠的表情,那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蘆焱:“青山,氣人是你的拿手好戲吧?如果你氣他不能像氣我一樣,等你死到了陰間我就會搶掉你的拐杖。”
黃廓縣,鐵路。那個破破爛爛的調度站戒備森嚴,搜尋青山的人把這里當作了臨時指揮所。二組甲從鐵路上走過,心煩意亂地翻看著地圖。朔風把地圖吹得蓋在他的臉上,他狂躁地撕扯著,他的手下幫他揭下來。
二組甲:“我們現在布置到哪里了?”
二組丙:“一直到黃河西岸,所有的鐵路和公路,還盯死了我方控制區里所有的共黨機構,暫時沒發現他們有任何異動。這條線上的火車已經全部停駛,我們正在搜索包括軍車在內的所有……”
二組甲嘆氣:“有事諉過,無事表功……可現在是無事嗎?”
二組乙跑過來:“時光有話,五天內找不到目標,他會讓我們以后想起大沙鍋來都覺得是個天堂。”
二組甲冷靜地點點頭:“五天。”然后他慢慢坐在地上,“那位小爺,先生從沒給過誰像他那么大的權力,他拿把菜刀砍死你,那菜刀就是尚方寶劍……”
三個人痛苦地蹲在車皮旁邊,在風中打著哆嗦。一名手下拎著食盒過來:“組長,吃飯啦。車站外買的泡饃,祛寒……”話音未落,食盒已經被二組乙搶過來,掄一圈扔了出去。
二組乙:“我把你掰了泡了!泡饃!”
兩棵樹,天外山的手下收拾著馬匹,馬上干糧槍支彈藥齊備,像要去打家劫舍。門閂帶著幾騎駛向軍營,時光亦是荷槍實彈,卸下沒兩天的馬匪行頭又穿齊了,坐在教堂的臺階上。被他看著的欠記一片漆黑,僅有的一點燈光從通鋪移動到外堂。那預示著蘆焱將要出來了。
欠記,蘆焱把油燈放在原來的地方,黑暗里的小欠再度出現——他像是一直站在那沒有動過。
蘆焱:“我走了。”
小欠如同蠟像。
蘆焱苦笑:“是個人就有惦記。可真想不到最后一個值得我道別的人是你。”
他也沒指望回應,就打算走,但小欠把一個裝滿水的瓶子放在桌上。
蘆焱猶豫一下,拿了起來,他因這幾天的事滿懷歉意:“對不起。”
小欠:“是命吧。”
蘆焱出門。
當時光等得有些不耐煩的時候,蘆焱從欠記出來了。時光一看見他便露出好笑的神氣,蘆焱第一次與他相遇時便像個叫花子,現在則像個加倍的叫花子,他僅有的行李是一瓶水。
兩棵樹的這個晚上與往日的一片凄清截然不同,火把從軍營豁口擺到教堂,到那些天外山騎手的手上,讓這個晚上燃燒了起來。
門閂騎行到蘆焱跟前——他正在打量四下的熊熊火光。
門閂:“走吧。”
蘆焱順著他示意的方向看去,軍營的門大開著,軍營里的駐軍排成了兩行,全副武裝,槍口朝向一個路過他們的人必經的方向。
門閂:“兩棵樹的最后一個共黨也要沒了,他們想送一送。”
蘆焱:“客氣大了。”
門閂:“走之前跟老魁打個招呼,是他放給你的路。”
他也不等回答,騎回時光身邊。蘆焱走向時光,他坐在臺階上,逆著火光。
蘆焱:“再見。”
時光:“肯定會再見。”
蘆焱看了看那些天外山騎手特意留出的一騎空馬:“嗯,我看你已經做好再見的準備了。再見。”
時光:“好走。”
蘆焱:“留步吧,或者我該說,上馬吧。”
然后他回頭,當他錯過那嚴陣以待的軍營豁口走向直通大沙鍋的豁口,一步步接近回去的路而非出關的路時,人們愕然。時光也掩飾不住驚訝下意識地看著門閂。門閂沒有表情。時光轉頭看著蘆焱,蘆焱不疾不徐,已經走到三角地邊沿,接近了豁口。
時光:“門閂。”
門閂舉槍上肩,拉栓上膛。時光瞪著眼睛,火氣在心里慢慢滋長。
門閂瞄著豁口上的背影,蘆焱如同走在他的準星上。
門閂:“他在干什么?”
時光瞪著眼睛,他隱約地明白蘆焱在干什么,因為他們談過這方面內容。
時光:“看來他真想好去哪兒了……想好了之后再死。”
門閂開槍。槍聲在空曠的荒野中被無限放大,蘆焱右腳邊的土地炸開。
時光看起來很冷靜——冷靜地生著氣。蘆焱停在準星上,倒掉被子彈濺進鞋里的土,繼續開步。
退殼,彈殼落在地上,門閂再次開槍。這回門閂擊中了蘆焱的鞋幫,蘆焱摔倒,把那只冒著煙的鞋脫了,扔了,光著一只腳繼續走。
門閂不由輕輕罵了一聲——他沒法再近了。時光沒有任何表示,門閂再次開槍。
一發子彈掠著頭皮飛過,氣浪和煳味讓蘆焱摸了下頭皮,摸下一把炙斷的頭發——那位爺干脆在他的發間犁出一道溝來。
門閂咒罵:“我從來沒這樣浪費過子彈!”
他再開槍,蘆焱痛苦地捂住耳朵,然后邊掏著耳朵邊走,仍舊沒回過頭。
門閂大叫:“最后一槍了!你把耳朵豎起來,聽聽彈頭鉆進頭骨里的聲音!”
沒反應,那家伙只管不疾不徐地走。
門閂開火。又一次的玻璃飛濺,蘆焱苦惱地看了看被割傷的手,他又一次要在面對大沙鍋時沒水喝了。
蘆焱:“媽的,天外山的人就是要和瓶子過不去嗎?”
時光的忍耐終于到達極限,他飛身上馬。這個人呼嘯而去的時候根本不跟手下打招呼,幸好還有個善解人意的門閂。門閂一聲呼哨,準備好的三騎和他一起上馬,追隨在時光身后。
蘆焱走著,聽著身后的馬蹄如雷。時光一直沖到他身邊,勒得馬幾乎人立。
蘆焱看了他一眼,一副天高任鳥飛的散淡表情,換個方向開步。
時光吆喝了一聲,他和他的五名手下開始圍著蘆焱跑圈馳騁。圈子里的蘆焱絕不好受,黃塵飛揚中連時光都看不見他了。當時光們終于停下時,蘆焱已經像一塊風化的黃巖了。這讓時光好過了一些,他湊近了看著。
蘆焱拍打自己,造成了一場小型沙塵暴,逐漸露出人形的土偶。
時光哈哈大笑:“我說什么來著?又見面啦!”
蘆焱:“我都說留步了,何必呢?損人不利己的,你的屠先生沒告訴你,要在別人頭上拉屎時,先別讓自己惹臊嗎?”
他說的也確是實情,時光幾個在那通折騰中雖不像蘆焱這么狼狽,也都是灰頭土臉。時光有些發窘,因為是被蘆焱說出來的,他也不好意思拍打,就這么頂著一頭灰土瞪著。一個天外山騎手想要拍干凈自己,拍第一下便被門閂瞪了回去。
時光:“走錯方向啦,共黨。”
蘆焱:“沒錯啊。我愛去哪兒去哪兒,是不是?你說的,能想多遠,我就可以滾多遠。”
時光深吸了一口氣,他再沒有怒容,倒更像一塊會瞪人的寒冰,熟悉他的人都知道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時光:“那你想的是哪兒呢?”
蘆焱帶著一種燦爛的笑容,這種笑容他這年齡的人通常早已失去了:“承你提醒,民國二十五年三月十一日我用爬沒爬到的地方。”
時光:“一棵樹嗎?那你又何苦出來這趟呢?”
蘆焱:“誰說是一棵樹?那時候我想去的是保安,現在換成了延安。我真的沒去過延安,而且那次我真的弄錯了方向。不過這次絕不會啦。”
蘆焱知道自己在玩火,因為時光危險地沉默下來。而蘆焱好像還覺得不夠危險,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像初遇時光一樣,他手上又只剩下個瓶頸。
蘆焱把那個瓶頸拿給時光看:“哦,我的水又被你們搞掉啦,你趕上來,又是給我送水的嗎?”
如果是要激怒時光的話,他已經徹底地成功了,他聽到了時光的吸氣聲。
時光:“對。”他解下他的皮水袋,“都像我這樣。”他把水倒掉了一半,并在他的手下照做時解釋,“裝得太滿就容易破,而且揮不起來。”
至于為什么要揮和為什么會破,往下就明白了:時光策馬跑開,再跑回來,手上像揮舞棍棒一樣飛旋著半空的水袋,第一下便把蘆焱抽得陀螺一樣轉了幾個圈,摔在地上。蘆焱從塵埃里爬起來,吐出一口帶血的唾沫,那絕對是能玩出內傷和人命來的游戲。
蘆焱:“這是什么壞小孩的把戲啊?”
時光:“這叫肉陀螺。”
門閂自后面沖了上來,同樣地一揮,將蘆焱抽得離地飛起:“跟肉票討贖金使的小孩子把戲。”
時光:“你怎么能把陀螺打飛?”
門閂:“你們抽陀螺,我在打馬球。”
蘆焱再一次站了起來:“屠先生一定讓你們過得很不愉快——你們就像漚瘋了的太監。”
時光打了個呼哨,他們五個人,五個方向的縱橫馳騁,伴隨著各個角度的打擊。蘆焱每一次都爬起來迎接下一次打擊,但終于,爬起來對他也成了一件力所難及的事情。時光最后一次的擊打狠狠命中了蘆焱的顱側,蘆焱騰空飛起時伴隨著口鼻里濺出的鮮血。這回時光沒有勒轉馬頭,而是在呼哨聲中策馬跑出了一個很遠的直線距離。門閂們跟上,在他勒住馬頭時便排成了一個五人的橫列。
時光回頭看著,黃塵中的蘆焱更像一堆破布,但那塊破布在蠕動,當他爬起來時便又是一個羸弱卻不屈的人形。
時光夾緊馬腹,卻勒住了韁繩,他讓他的馬暴躁地刨著地面,蓄力,這一下他打算把蘆焱撞死。時光放馬,全速向著正前方的那個人形撞去。蘆焱盡力地讓自己站直,好迎接這一下必死無疑的撞擊。時光在堪堪撞上時與他擦身而過,蘆焱完全淹沒在馬蹄帶出的煙塵里。整條煙塵向著黑夜馳去,煙塵里發出時光韃靼一樣的怪叫。那是個信號,門閂和另外三名手下從蘆焱身邊包抄而過,四條煙塵和那一條煙塵會合,遠去。
蘆焱歪歪扭扭地掙扎了兩步,摔倒,再也爬不起來了。
當晨光照上了兩棵樹,欠記升起了炊煙。小欠挑著水桶出來,他遠遠看了一眼鎮外的曠野,那堆破布還一動不動地萎在晨光下。他能做的全部事情是悄悄嘆了口氣,而那堆破布終于微微地動彈了一下。
望遠鏡里的蘆焱爬了起來,如同一具沒有魂魄的軀殼——除了眼神。
時光勒馬于山岡之上,陰郁地放下望遠鏡,腳下的斷壑如同大地的裂口。
那個小若蚍蜉的人影搖搖晃晃走向大沙鍋——確實是回去,而非虛晃一槍。
時光:“所有種子都一直提著腦袋想要出關。可這一個為什么要回延安?”
門閂:“他沒有去過延安,所以是去延安,不是回延安。”
時光:“你信?”
門閂:“我信所有的可能,但可能永遠也只是可能。”
時光:“告訴我他為什么去延安?每一個他們的人都注定要死在去上海的路上——你們每一個人都要回答。”
眾人沉默,時光從不是這樣的人——也就是說,他真的沒主意了。
“他希望死得和別人不一樣。”“他是個假貨,真貨已經失蹤了,他的活干完了。”“老魁你誤判了。”
時光不吭聲,看看門閂。
門閂:“你在感情用事。”
時光:“我問的是他為什么要去延安。”
門閂:“他們都說了。四個人說一樣的廢話,除了讓你更加擰著來,沒啥別的用處。你喜歡走險棋,一向如此,很多時候讓對頭應接不暇。比如來這里做馬匪,比如滅掉高泊飛——可這回你錯了。”
時光:“你拿什么說服我,他是個假貨?”
門閂:“所有事情都在說他是個假貨,只是你不愿意信。二號是個委瑣老頭子,你沒興趣跟他放對。一號表現強硬,合你的脾胃。可是我們怎么能為自己選擇對手?”
時光怒極反笑:“你當我那么蠢?”
門閂:“先生說你天資聰慧,可人都會固守原本就有的東西。尤其我們做的這種亡命勾當,命都看輕了,除了那點自以為是,沒什么可失去的,這就叫蠢。”
時光掉轉了馬頭,與門閂交錯了,在兩馬相距最近的距離上看著他。一瞬間那幾個人感覺時光會把門閂殺了。
時光:“趕快犯點錯吧,好讓我耳根子清凈點。”
門閂:“你大可制造點錯讓我去犯,然后讓我死得屁都放不出半個。可你當然不會這樣做,我是說你的個性也太過磊落了些,這是我們這行的大忌。”
時光:“現在別扯你的老人經。他不是假貨,你有沒有跟他對視過,他的眼睛。”
時光的眼里閃現著蘆焱那雙陰郁而熾熱的眼睛,當五匹馬像火車頭一樣撞過來時,瞪著,那是蘆焱能做的唯一抵抗。
門閂:“那又怎么樣?對,他也是個很能做夢的人,可那又怎么樣?”
時光:“他有死都不要吐露的秘密。”
門閂:“除了副臭骨架子他屁都沒有,只是想激怒你。好極了,以下駟對上駟,好極了,我們家常菜一樣的二組正被那個老奸巨猾的青山拿來下飯,而你我耗在大沙鍋陪著那假貨量他沒頭沒尾的旅程!”
時光:“你會怎么做?”
門閂:“很簡單,別管他。不要意氣用事,我們徑直去青山失蹤的地方。”
時光:“不是意氣用事,是直覺。”
門閂:“那就不要相信直覺。”
時光:“你叫我不要相信自己?”
他瞪了門閂一會兒,勒得馬團團轉,然后狂奔。門閂和三個人跟上。
一個人搖搖晃晃地走在大沙鍋黃土之上,兩棵樹已經成為遠遠地平線上的一個模糊小點。一頭狼,也許是一條野狗,正在掘著黃土里一具畜生的白骨,但那上邊絕對沒有它可以用來充饑的東西了。狼或者狗,回了頭,用一種看見食物,或者說看見生機的眼光看著蘆焱。蘆焱嘴上綻開了笑容,此情此景,那個笑容像是用印戳打上去的。
蘆焱:“是你嗎?追過我的兄弟?對不起,那天晚上沒喂你,因為我還有沒忙完的事。兩條腿的總比四條腿的要忙。”
蘆焱被烈日暴曬著,半張臉被血跡縱橫了,血早已結痂,蒼蠅就在上邊飛舞。蘆焱像個爬出汽車殘骸后離開車禍現場的當事者,早已被撞去了魂魄,只剩下一個回家的欲望。他眼睛里進了血,一半是紅色,一半是全無人煙的荒涼。
青山的聲音:“魑魅魍魎!天生一個殺才!”
蘆焱四下張望,發現這回真是幻聽了,嘆氣:“老家伙,你到上海了嗎?……你很討厭,所以我得死得盡量離你遠點……還有,假貨就該離真貨遠點。”
黃土在搖晃,世界在搖晃。蘆焱眼中的世界似乎要在烈日和熱氣中蒸發。那條鬼知道是狼是狗的家伙已經跟上來,開始輕嗅蘆焱的褲管,露出一嘴森森的牙齒。蘆焱無知無覺地走著,黃土在搖晃,世界在搖晃。
烈日的熱焰中蘆焱聽見:“飛得高,飛得低。學習再學習,多少好東西。”
蘆焱:“對不起……還有未了事,還是不能喂你……人多出兩只手來,就是為了忙不完的忙啊。”
他加快了步子,接近于跌沖,已經完全是一個追隨幻境的人。
時光喜怒交集的聲音:“他逃了!他媽的終于知道逃了!”
那條畜生在驚嚇中逃開。蘆焱跌撞而快速地走著,用盡了最后一丁點體力。
黃土在搖晃,世界在搖晃。黃土和烈日之間滾動著那個癟塌塌的皮球,畫外是孩子們的喧囂笑罵:“來了來了!何老師來了!球踢它!”“老師,你是球門,球門怎么能踢球?”“酒鬼!有你這樣的老師嗎?”
蘆焱微笑,他的步子像在追著一個皮球:“老師回來啦,老師教你們怎么寫魑魅魍魎。”
門閂吞下火焰也能吐出冰塊的聲音:“他不是在逃,怕是看見了只有鬼和他才能看見的東西吧。”
馬蹄聲,一騎瞬間遮住了蘆焱跌沖的身影,時光把馬槍柄當棒子揮在蘆焱背上。蘆焱摔倒,這回是再也爬不起來了。五匹馬在他身邊簇集,二十只馬蹄不安地踐踏。時光陰郁地看著,他并沒把槍收回。那頭狼狗樣的畜生也在遠處看著這里,和他同樣陰郁。時光開槍,畜生一頭翻倒。
門閂:“你又救了他,本來把他交給畜生就完事了。”
時光收槍套。
門閂:“我們還要跟他耗嗎?”
時光:“有一回,我們要找共黨的電臺,把一個共黨放了一半血之后扔在現場,憑著他醒來后的舉動,我們找到了——人就剩本能時瞞不住人。”
一個手下跳下馬,拔出小刀。
時光:“現在放一半血,他直接抱著鬼親嘴了。給他點水,一口就好。”
手下收起刀,拿起了水袋。
門閂皺著眉看那名手下給蘆焱灌水,又看了看時光:“你真的不是三號?”
時光毫無笑意地:“真好笑。”
門閂:“我笑不出來。二號,托你的福,恐怕都到了黃河啦。”
時光也有些動搖了:“再給他四個小時。”
門閂:“二號已經失蹤二十個小時啦。”
時光沒理門閂,夾馬離開,手下怏怏地跟在后邊。這樣懸殊的對峙讓他們沒精打采。
……暮色漸臨,望遠鏡里的蘆焱仍紋絲不動。時光放下望遠鏡,難耐的焦躁。
馬匹拴在半山腰上,幾個人隱藏在峰頂的土丘之后,他們在觀望蘆焱的動靜。
門閂:“四小時過去了三個半。我們已經被那堆該死不死的肉耗了整整一天。”
時光在隱忍。
門閂:“再差半小時,二號就失蹤整整一個晝夜了。如果快的話甚至都到了黃河西岸,等他進了日本人的地盤,就算咱們是火焰熊熊吧,可日占區對咱們就是永遠的下雨天。”
時光忍無可忍:“你要死不死地叨嘮什么勁兒?”
門閂:“先生讓我跟你跟到死,提醒你就是我的職責。”
時光:“你死還是我死?”他把刀遞給一名手下,“如果他再多說一句,殺了他。”
手下:“……是。”
門閂:“這違背了先生派我跟隨你的初衷。”
那柄刀湊近了門閂的喉嚨,拿刀的人有些猶豫地看著時光。時光毫不猶豫地看著門閂,門閂不再說話。
手下:“目標動了。”
時光拿起了望遠鏡,望遠鏡里的蘆焱在蠕動。爬起來對蘆焱來說是一件艱難的事情,當他終于站起來時,荒野的天空已經黑了。他開始向來的方向走。
時光有些沮喪地放下望遠鏡,但他的手下仍在看著。
手下:“目標開始行動……還是往前走。如果在他腳下畫一條直線,那頭大概是延安……沒有轉向的意思,連看周圍也沒有……他停下了……哦,看了看天上……應該是在辨認方向。”
時光:“誰要你報告的,我看得見。”
手下:“是。”
門閂:“他要說什么你也明白。”
時光:“刀來。”
門閂:“我會閉嘴,在向先生匯報你的劣行時再張開。”
手下看著荒野上的另一個方向,一騎飛馳,來自兩棵樹的天外山騎手。
手下:“蟹眼來了。”
他舉手示意,那名騎手向這里疾馳,馳近正在馬匹邊等待的時光等人。
蟹眼:“總部急電。”
蟹眼打開腰上的彈盒,從彈盒里拿出一夾子彈,卸出一發子彈擰開遞過來。
時光醒悟:“是先生的親電?”
蟹眼:“先生重慶議事,剛回總部,立刻發來急電。”
時光打開那個金屬管,拿出里邊的小紙條,看了一眼后,表情有點扭曲,不是憤怒,而是內疚。
他強作平靜地把紙條交給門閂:“我錯了——目標變更。念出來。”
門閂:“萬事擱置,全力追蹤青山。此人危險至極。”
他放下了紙條。一片死寂,即使門閂也知道這時候不該去觸怒時光。
門閂:“先生從來沒給人加過危險至極的評語。”
時光:“就是說我們必須全力以赴。”
門閂:“二號已經失蹤了整整二十四小時。”
時光沒發作。門閂燒掉紙條,等著時光決定。時光的決定立刻就做出來了。
時光:“別管他了,我們去找青山。”
門閂舉槍,山峰上的守望者迅速撤過來。人們緊鞍上馬,但在將馳未馳之際,一直蹙著眉頭的時光把路線稍微變更了一下。
時光:“繞個彎子,我們去把一號干了。”
沉寂。
門閂:“全力的意思就是立刻,像子彈一樣心無旁騖。”
時光:“我不想帶著一個老大的疑團去追捕青山,那就是心有旁騖。干掉他,不管什么疑團也都沒了,然后立刻。”
他還是一馬當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