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2206字
- 2019-06-21 12:5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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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的一個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時代,或許曾與我有過一段暫短的同行。然后我們性格中小小的差異有如一塊小小的石子,在我們曾一度同行的那條路上把我們絆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們之中的誰絆了一下,使我們的方向互相產生了一點兒偏離。這樣,幾十年后,他認為唯有權力可以改變世間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寫作為生。
但是,多年來我總感到,我抱著那只破足球回家去的時候就是我寫作生涯的開始,而與此相似的情緒,也會是WR的生日。因為在那樣的情緒里,兩個孩子必會以同樣的疑慮張望未來。
而未來,當我和WR走在相距甚遠(但能遙遙相望)的兩條路上時,會引得F醫生冥思苦想:我和WR最初的那一點兒性格差異源于什么?上帝嗎?F醫生或許還應該想:所有的人之所以在不同的季節從不同的路上回家,可以在他們盤盤繞繞的大腦溝回上找到什么原因或者證據?如果詩人的提醒他一直沒有忘記,那么,世界上這些不同的人和不同的命運,到底能由他們從頭到腳的結構中看出上帝怎樣的奇思異想呢?
我曾與WR一同張望未來,朝世界透露了危險和疑問的那個方向,張望未來。那時我們都還幼小,我們的臉上必是一樣的悲傷和迷茫,誰也看不出我們之間的差別。但我們還要一同走進另一個故事里去。在那所小學校里,在那座荒殘的廟院,另一個故事已經在等待我了,等待我也等待著WR。那是個愚昧被愚昧所折磨的故事,是仇恨由仇恨所誕生的故事,那個故事將把任何微小的性格差異放大,把兩個重合在一起的生日剝離,上帝需要把他們剝離開成為兩個涇渭分明的角色,以便將來各行其是。
我曾以《奶奶的星星》為題記錄過這個故事。一九五九年,那年的夏天,一到晚上奶奶就要到那座廟院里去開會。這時候,一個曾經到處流傳的故事,在流傳了幾千年之后,以一聲猝不及防的宣布進入了我的世界:我那慈祥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天哪,萬惡的地主!那一刻我的世界天昏地暗。這個試圖闡述善與惡的故事,曾以大灰狼和小山羊的形式流傳,曾以老妖婆和白雪公主的形式流傳,曾以黃世仁和白毛女的形式、以周扒皮和“半夜雞叫”的形式流傳,——而這一切都是我那慈祥的老祖母講給我聽的。在北風呼嘯的冬天我們坐在火爐旁,在星空深邃的夏夜我們坐在庭院里,老祖母以其鮮明的憎愛,有聲有色地把這個善與惡的故事講給我聽。但在一九五九年的一個夏夜,這個故事成為現實,它像一個巨大的黑洞,把我的老祖母連同她和藹親切的聲音一起旋卷進去,然后從那巨大的黑洞深處傳出一個不容分說的回聲:你的老祖母她是地主,她就是善與惡中那惡的一端,她就是萬惡的地主階級中的一員。我在《奶奶的星星》中寫道:
一天晚上,奶奶又要去開會,早早地換上了出門的衣裳,坐在桌邊發呆。媽媽把我叫過來,輕聲對奶奶說:“今天讓他跟您去吧,回來時那老廟里的道兒挺黑。”我高興地喊起來:“不就是去我們學校嗎?讓我攙您去吧,那條路我熟。”“噓!——喊什么!”媽媽呵斥我,媽媽的表情很嚴肅。
那老廟有好幾層院子。天還沒黑,知了在老樹上“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個不住。奶奶到盡后院去開會,囑咐我跟另一些孩子在前院玩。這正合我的心意。好玩的東西都在前院,白天被高年級同學占領的雙杠、爬桿、沙坑,這會兒都空著,我們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太陽落了,天黑下來,廟院里到處都是蛐蛐兒叫,“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東邊也叫,西邊也叫。我們一群孩子撅著屁股扎在草叢里,沿著墻根兒爬。循著蛐蛐兒的叫聲找到一處墻縫,男孩子就對準了滋一泡尿,讓女孩子們又恨又笑,一會兒,蛐蛐兒就像逃避洪災似地跳出來,在月光底下看得很清楚。我們抓了好多好多蛐蛐兒,一群孩子玩得好開心。
月光真亮,透過老樹濃黑的枝葉灑在廟院的草地上,斑斑點點。作為教室的殿堂,這會兒黑森森靜悄悄的,有點兒瘆人。星星都出來了,我想起了奶奶。
我走到盡后院。盡后院的房子都亮著燈。我爬上石階,扒著窗臺往里看。教室里坐滿了人,所有的人都規規矩矩地坐著一聲不響,望著講臺上。講臺上有個人在講話。我看見奶奶坐在最后一排,兩只手放在膝蓋上,樣子就像個小學生。我沖她招招手,她沒看見,她聽得可真用心哪。我直想笑。奶奶常說她是多么羨慕我能上學,她說她要是從小就上學,能知道好多事,說不定她早就跑出去參加了革命呢。她說她的一個表妹就是從婆家跑出去,后來參加了革命。奶奶老是講她那個表妹,說她就是因為上過學,懂得了好多事,不再受婆家的氣了,跑出去跑得遠遠的做了大事。我扒著窗臺望著奶奶,我還從未這么遠遠地望過她呢。她直了直腰,兩只手也沒敢離開膝頭。我又在心里笑了:這下您可知道上學的味兒了吧?……就在這時,我忽然聽清了講臺上那個人在講的話:
“你們過去都是地主,對,你們這些人曾經殘酷地壓迫和剝削勞動人民,在勞動人民的血汗和白骨上建筑起你們往日的天堂,過著寄生蟲一樣的生活……”
我的腦袋“嗡——”的一下。再聽。
“現在反動的舊政權早已被人民推翻了,你們的天堂再也休想恢復了,你們只有老老實實地接受人民的專政,你們的出路只有一條,那就是規規矩矩地接受改造……”
我趕緊離開那兒,走下臺階,不知該干什么。月光滿地,但到處浮動起一團團一塊塊的昏黑,互相糾纏著從靜寂的四周圍攏而來……
一九五九年,那年我幾歲?但那些話我都聽懂了。我在那臺階下站了一會兒,然后飛跑,偷偷地不敢驚動誰但是飛快地跑,跑過一層層院子,躲開那群仍然快樂著的孩子,跑出老廟,跑上小街,氣喘吁吁地在一盞路燈下站住,環望四周,懵懵然不知往日是假的,還是現在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