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2302字
- 2019-06-21 12:5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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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那也正是詩人L,在他少年時的一個夏天的晚上,獨自回家的時刻。
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勢必會記得從這個世界上第一次獨自回家的時刻。每一個人或者每一種情緒都在那一刻埋下命定的方向,以后,永遠,每當從這世界上獨自回家,都難免是朝著那個方向。
我寫過一篇小說《禮拜日》。其中有一條線索,寫一個老人給一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一段經歷。那像是我的記憶,但不是我的經歷,我寫那段經歷的時候想的是詩人L,那是我印象中詩人的記憶。當有一天我終于認識了詩人L,我便總在想,詩人是在什么樣的時刻誕生的?我和畫家Z都找到了各自的生日,那么,詩人的生日是什么呢?我在《禮拜日》中朝詩人生命的盡頭望去,我在《禮拜日》中看見一個老人正回首詩人生命的開端:
“我十歲時就喜歡上一個十歲的小姑娘,”老人對那個女孩子說,“現在我還記得怎么玩‘跳房子’呢?!?/p>
“我喜歡上她了,”老人對女孩子說,“倒不是因為跳房子,是因為她會唱一支歌。”
女孩子說:“什么歌?您唱一下,看我會不會?!?/p>
“頭一句是——”老人咳嗽一下,想了想,“當我幼年的時候,母親教我唱歌,在她慈愛的眼里,隱約閃著淚光……”老人唱得很輕,嗓子稍稍沙啞。
“這歌挺好聽?!迸⒆诱f。
老人說:“那大概是在一個什么節日的晚會上,舞臺的燈光是淺藍的,她那么一唱,臺下的小男孩都不嚷嚷也不鬧了?!?/p>
女孩子問:“那些小男孩也包括您吧?”
“在那以前我幾乎沒注意過她。她是不久前才從其他地方轉學到我們這兒的。
“那時候我們都才十歲。晚會完了大伙都往家走,滿天星星滿地月亮。小女孩們把她圍在中間,親聲密語地一團走在前頭。小男孩們不遠不近地落在后頭,把腳步聲跺出點兒來,然后笑一陣,然后再跺出點兒來,點兒一亂又笑一陣。
“有個叫虎子的說,她是從南方來的。有個叫小不點兒的說,喲喲喲——你又知道?;⒆诱f,廢話,是不是?小不點兒說,廢話南方地兒大了。小男孩們在后頭走成亂七八糟的一團,小女孩都穿著裙子文文靜靜地在前頭走。那時候的路燈沒有現在的亮,那時候的街道可比現在的安靜??熳叩胶舆吜耍袀€叫和尚的說,她家就住在橋東一拐彎?;⒆诱f五號。小不點兒說喲喲喲——你又知道了。虎子說,那你說幾號?小不點兒說,反正不是五號,再說也不是橋東。和尚說,是橋東,不信打什么賭的?小不點兒說,打什么賭你說吧。和尚說打賭你準輸,她家就在橋東一拐彎那個油鹽店旁邊。小不點兒又說,喲喲喲——五號哇?和尚說五號是虎子說的,是不是虎子?虎子說,反正是橋東。小女孩都回過頭來看,以為我們又要打架了呢?!?/p>
聽故事的女孩子笑著說:“打架了嗎,你們?”
老人說:“那年我十歲,她也十歲,我每天每天都想看見她?!?/p>
老人說:“那就是我的初戀?!?/p>
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在冬天,詩人L的初戀是在夏天,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并不在于季節的不同,但他們之間的差別與這兩個季節的差別很相似。畫家Z去找他的小姑娘時是九歲,詩人L的初戀是在十歲,我想他們之間的差別并不在這一歲上,但是他們生日的差別意味著他們從不同的角度進入世界,他們的命運便位于兩個不同的初始點上。初始點的微小差異,卻可以導致結果的天壤之別。人一生的命運,很可能就像一種叫做“混沌”的新理論所認為的那樣,有著“對初始條件的敏感依賴性”。
《禮拜日》中的那個老人,繼續給那個女孩子講他少年時的故事:
老人說:“我每天每天都想著她?!?/p>
老人說:“她家確實就在橋東,油鹽店旁邊……站在橋頭也能看見。我經常到那橋頭上去張望。有一天我繞到石橋底下,雜草老高可是不算密。我用石筆在橋墩上寫下她的名字,寫得工工整整,還畫了一個自以為畫得挺好看的小姑娘。頭發可是費了工夫,畫了好半天還是畫不像。頭發應該是黑的,我就東找西找撿了一塊煤來?!?/p>
“煤呀?!”聽故事的女孩子咯咯地笑。
“有一天我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小不點兒。我就帶他到橋底下去,把那個秘密指給他看。小不點兒說,你要跟她結婚哪?我說,你可千萬別跟別人說。他說行,還說她長得真是好看。我說那當然,她長得比誰都好看。然后我們倆就在橋底下玩,玩得非常高興非常融洽,用樹枝劃水,像劃船那樣,劃了老半天,又給螞蚱喂雞爪子草喂狗尾巴草,喂各種草,還喂河水,把結婚的事全忘了?!?/p>
“后來呢?”女孩子問,嚴肅起來。
“后來不知道為了什么事,快回家的時候我們倆吵了一架,小不點兒就跑到堤岸上去,說要把我告訴他的秘密告訴虎子去,告訴和尚告訴給所有的人去?!畣褑褑选銢]說呀?’‘喲喲喲——你再說你沒說!那美妞兒誰畫的?’他就這么沖著我又笑又喊特別得意?!畣褑褑选獦蚨丈系拿梨赫l畫的?’說完他就跑了。我站在橋底下可真嚇蒙了,一個人在橋底下一直待到天快黑了。”
聽故事的女孩子同情地看著老人。
“一個人總有一天會發現自己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蹦抢先苏f。
“他告訴給別人了嗎?”女孩子小聲問。
“我想起應該把橋墩上的字和畫都擦掉,一個人總會有一天忽然長大的。用野草蘸了河水擦,擦成白糊糊的一片。然后沿著河岸回家,手里的螞蚱全丟了。像所有的傍晚一樣,太陽下去了,一路上河水味兒、野草味兒、爆米花和煤煙味兒,慢慢地聞到了母親炒菜的香味兒。一個人早晚會知道,世界上沒有比母親炒菜的香味兒更香的味兒了。”
這應該就是詩人L的生日。詩人L在我想像的那個夏天里出生,在他初戀的那個夏天里出生。在愛的夢想涌現,同時發現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是如此脆弱的那個熱烈而孤單的夏天里,詩人出生。他從這個角度降生于人世,并且一直以這個角度走向他的暮年。如果世界上總在有人進入暮年,如果他們之中的一個(或一些)終其一生也不能丟棄那個夏天給他的理想,那么他是誰呢?他必定就是詩人,必定就是詩人L。
以后還會聽到詩人的消息。詩人L的消息,還會不斷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