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四月最后幾天的一個晚上,F醫生很晚才回到家,一切都很正常他還沒有吃飯,一切都符合常規他先去書房再去臥室然后去廚房,動作有條不紊,打算吃晚飯。倒是F夫人聞聲從廁所里出來時情緒有些低落。
“餃子,自己煎煎吧。”F夫人的鼻音挺重。
“怎么了你,有點兒感冒?”
夫人沒回答。廁所的門沒有完全關上,F看見廁所的暖氣上放著一摞雜志,隨后注意到夫人腋下夾了一本黑皮的小書。
F的目光在那本小書上停留很久。夫人沒理會,顧自走進臥室。
過了好一會兒,F夫人聽見走廊里分明有人在說:Love Story。聲音很輕很柔很縹緲,但卻分明:“Love Story。”
夫人立刻從臥室里出來,驚訝地看著F醫生:“你怎么知道?”
F還站在那兒,停在原地未動,目光也停在原來的地方沒動。有那么一會兒F完全沒有發現夫人在看著他。
“一本……老書。”然后F可能是這樣說,說著走進了廚房。
(未來F夫人堅持說,F醫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態,事實上從他看見那本書時就開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F夫人回憶說:“他一說出那本書的名字我就覺得古怪,覺得渾身上下一陣冷,就像在夜里那樣,我就猜到可能要出事了,這回非要出點兒什么事不可了。”)
F夫人等那陣冷過去之后,問:“你看過這本書?”
沒有回答。
F夫人又問:“喂,你聽見沒有!你知道這個故事?”
仍舊沒有回答。然后廚房里傳出煎餃子的聲音。
煎餃子的聲音響了好一陣子,照理說不應該響得那么久。(未來,據F醫生的兒女推斷,就是在煎餃子的時候F從衣兜里摸到了一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別人塞給他的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從衣兜里把它摸了出來。但為什么這份印刷品忽然使F醫生激動起來,那不是F醫生的兒女能夠猜到的。寫作之夜我猜想,那份印刷品上很可能有女導演N在人山人海中拍攝那部故事片的消息。)
F從廚房里出來時已是神色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臥室,嘴里含含混混地嘰里咕嚕個不停。(那個夏天之后,F夫人才慢慢聽出他嘰里咕嚕的正是那本《愛情的故事》中的幾句對白。女主人公:“你為什么愛我?”/男主人公:“就因為我愛你。”/女主人公:“很好,你的理由非常充足。”)然后嘰里咕嚕停止了,F坐在沙發上,面容僵滯,目光恍惚。
F夫人猛然醒悟到,一件從未發生過的事正在發生著:F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這樣的狀態終于在白天出現了。F夫人以為這完全是因為那本書,她猜他肯定看過那本書,但他為什么不承認?F夫人相信夢語更近真情,于是她像夜間曾有過的那樣與這個夢者談話,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人泄露秘密。
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然后問他說:“這病,現在,有辦法治了吧?”
“有一點兒,不多。”
“什么病?那是什么病?”
“白血病。不過你以為真是因為白血病嗎?”F夢眼蒙眬地望著夫人。
夫人長吁了一口氣,咽喉里微微地顫動。她猜對了:F看過這本書,這本《愛情的故事》,但他不想承認,但他從不說起。二十多年中他對她隱藏了多少事呢?
“對,是,白血病。”她還是說下去。
“可這不是悲劇的原因。”他說。
“唉!——好人總是這樣。”F夫人還是說下去,“怎么好人總是這樣?”
“悲劇,都是好人與好人之間的事。”
F夫人機智地跟著他的夢路:“那,悲劇的原因,是什么?”
好半天沒有回答。
“你的,或者別人的,是什么?”
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事,驚懼之余,絞盡腦汁追憶著那到底是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呢?
“譬如說你的,你自己的悲劇,是怎么回事?”F夫人從婚后第二天的早晨就想問這句話了,可一直拖延了二十多年,“說吧,要是你想找人說說,為什么不能跟我說說呢?”
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他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兒,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了,并借著他的聲帶振蕩起來:“你的骨頭,沒有一點兒男人。”
“誰的骨頭?你說誰?”
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秘訣: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說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
窗外星光朗朗,月色溶溶。
F喃喃地重復著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了。
少頃,有一片如云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里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的“佛性”便同歸于盡。
F夫人又有點兒害怕了,也有點兒后悔。她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
他站起來時說了一句話(“我得去看看她了”),聲音輕虛得如同自語,F夫人愣了下神兒那句話已經過去了。但從他的語氣之平和、表情之泰然、目光之迷蒙來判斷,他都像是說的——“我得去睡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