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1703字
- 2019-06-21 12:50: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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X在屋里填寫結婚登記表格的時候,那老太太不聲不響地溜出來,微笑著走到C身旁。輪椅進不了屋,C獨自坐在西房山墻下的陰涼里,正納罕著另一間屋門上的標牌——“愛委會”,莫非愛情也有一個專門的委員會來管?是不是愛情也要登記呢?那么,都得填寫些什么樣的表格才能獲準去愛呢?謝天謝地,那老太太說:“啊,這個嘛,是‘愛國衛生委員會’的縮寫。”老太太湊近他,壓低聲音問:你們雙方都愿意嗎?當然,他說。你的身體檢查過了?當然,檢查證明您不是看了嗎?看了看了,但是,嗯……老太太的神情有些猶豫,欲說又止。C已經明白。這時他已經明白。毫無疑問,這時我已經知道老太太想的是什么了。當然那不大容易啟齒,老太太“嗯嗯啊啊”地尋找著恰當的表達——難為她了,在漢語詞典里歷來沒有更為美好的詞匯用以表達那種事。但是我沒料到,C竟還是有些心慌,有些羞愧,甚至有些憤怒。他和那個老太太都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把目光投向別處。墻陰中的草茉莉一如既往,綴滿花蕾,要在整個夏天里一夜一夜地開放。我原以為用了這么多年時間C已在心中把那殘疾的陰影掃除干凈,現在我才相信,那將是他永生永世的際遇。他居然傻里傻氣地對那老太太說:很多醫學專家都認為,現代醫學認為……殘疾人是可以結婚的,也是可以……老太太說我知道我知道,連連點頭。不過我相信這老太太并不知道,她什么也不知道。性愛,說到底并不屬于醫學。這老太太想問的是:性,性功能,和截癱者的性功能障礙。事實上老太太想的是:C將如何做愛?(“做愛”,這個詞漢語詞典里沒有。漢語詞典里只有“行房”。行房:指夫妻性交。老太太很可能極不習慣“做愛”這個詞,只能容忍“行房”這一更為平靜的表達。)但她找到了一個更為模棱的說法:夫妻生活。這方面……你們……嗯?沒什么問題么?我想,那是一個永恒的問題。但是C說:可以。我想:“可以”都是指什么呢?我想C不必再傻里傻氣地多說什么了,那些事是不能夠教會也不能夠論證的,那不是技術很可能那就是藝術,性愛和藝術都是永恒的問題。誰能告訴我藝術是什么,什么是藝術?我怎么也記不起C和X最初是怎樣成功的了,但絕不是因為什么高明的技巧,而是一個細節,是因為一個不曾料想的細節突然擴展進C與生俱來的夢想,一個細微的動作,毫不經意,坦然無防的表達,與由來已久的夢想連接、擴展得無邊無際。不曾料想,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那是不能學會和掌握的,不可模仿,譬如夢。殘疾使他不能經由觸動而迸發,不能靠小心翼翼的配合,不能指望一個明確的目的,不能預先設計。不能設計,因而想不起是什么了。但歸根結底那不是技術,不是一套嚴謹的操作程序。而是,一絲一縷而至迷離飄漫的一群幽靈,無遮無攔一群攜手的幽靈,借助一個不期而至的細節顯化了生命由衷的夢想,使那受傷的花朵在寒冷中開放……C不再說什么。老太太也不再說,她可能忽然意識到了當時的場合,在登記結婚的時候這樣的話題使大家都顯得不夠清白。但老太太仍舊站在C身旁,看看他,又看看墻根下即將開放的一簇簇茉莉花蕾,然后再看著他,張了一下嘴很快又閉上,沖他笑一下,轉身走開。她走開時必定滿腹狐疑,我知道她必定什么都沒理解,她走開時依然在設想C的“夫妻生活”,設想著他們怎樣“行房”或“做愛”,設想他枯萎的雙腿,和那被傷殘殃及的男人的花朵……他能否盛開、跳蕩……那勃動的力量從何而來……我知道那樣的設想必定一點兒都不能擴展,必定在遵循了千萬年的規矩里陷入迷茫。那老太太必將終生猜測而不得其解。很多人都曾這樣設想、猜測,很多人仍在屢屢設想、猜測,私下里悲憐地對C嘆息,對C的愛情乃至婚姻果斷地搖頭,但都不說,當著C都不說,回避這個人愛情的權利,回避這個話題。回避不僅僅是回避,而是否決。寫作之夜我曾聽C說過:那是未經審理的判決。寫作之夜我曾聽見X對C說:“這不要緊,這沒關系,我知道我知道,這還不夠嗎?……”但是,不夠。那老太太的表情我再熟悉不過。把那懷疑的表情擴充千倍萬倍,把那無言的回避擴充千倍萬倍,否決便獲通過,便足夠C和X天各一方互相思念多年。若再把那同情和搖頭轉換為對堅強與樂觀、無私與奉獻的千倍萬倍的贊許,便是一個人渴望愛而又不敢愛、指望死卻又不能去死的可靠處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