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務虛筆記
- 史鐵生
- 1297字
- 2019-06-21 12:50:42
10
然后,在我的記憶里或者我的印象中,夏天的雷聲由遠而近,風塵飛揚,樹葉被風刮得蒼白,但沒有人聲,沒有以往風雨欲來時人們匆忙回家去的吵嚷,沒有母親在陽臺上召喚貪玩的孩子快快回家的呼喊。雨,毫不知趣地自己來了,傾瀉,飄灑,敲打著一切,但那聲音也似與以往不同,單調、沉悶,甚至無聊,如同落進了無人的曠野。沒有人來。雨中沒有人來,等雨過去,也沒有。
陽光又走進屋里,顯得空幻,在墻根兒那兒折上去,爬到老掛鐘上,鐘擺左右搖閃。
很久,不知他們誰對誰說:“我出去看看,你就待在家里。”
無論是誰對誰說,“家”這個字忽然從遙遠或是陌生中走出來,使他們感動得幾乎落淚。“家”——甚至這個發音,在彌漫無邊的空寂之中余音裊裊,讓他們感動涕零。
他們一同出去。關上家門,關上,就是說它暫時等在這兒,家,等在這里。斜陽中的一座小屋,隨時等你們回來。他們一同離開,回頭又看一眼,不說但心里都有一個“家”字。jiā——空寂之中這聲音多么動人。
五六點鐘,夏天,雨后的太陽很干凈,就像是初生的孩子頭一次發現這個世界時的目光,很干凈,略略有一點兒驚訝。很久都不見一個人,雨水未干的路面上只有他們倆的影子。高樓林立,所有的門窗都關著,燃燒的夕陽從這塊玻璃跳到那塊玻璃,像是照耀著的一群模型。陽臺上甚至沒有晾曬物,沒有女人鮮艷的衣裳,沒有孩子飄揚的尿布,只有堅硬的水泥和它們灰色的影子。樓群巨大的陰影朝一個方向撲倒,整整齊齊,空空曠曠。
C說:“這情景,我好像見過。”
“是嗎?”X問,“什么時候?”
C不說,但他想起來了:是在夢里,在他與X分別的長久歲月里的他的夢里。
他們沿著河邊走,落日涂染著河邊磚砌的護欄,上面有孩子畫下的鳥兒和波浪。遠處,立交橋如同一個巨型玩具攤開在那里無人問津,仿佛游戲的孩子走開了,抱著他們的玩具車跑走了;而他們走來,C和X走進來,仿佛他們被縮小了千萬倍走進了這個被棄置的玩具中。唯獨河水還在流動,晚霞在河面上漸漸地燦爛,霧靄在河面上漸漸飄浮。也許是這條河,也許是他們隨著這條河一起流入了一段奇怪的時間,于是看見了一座遠古城市的遺跡。
C說:“這情景我肯定見過。”
X說:“什么時候呢?不不,不可能。”
是的,這樣的情景太陽從沒有見過,夕陽從沒有見過,甚至月亮也沒有見過。但是C見過:在他的夢里,在他們長久分別的年月,在他去尋找X的夢中。但他沒說。
他們往回走。回家。回家去。仿佛在一片亙古至今的空寂之中,忽然有了一個女人的腳步,和一個殘疾的男人的輪椅聲。他們沿著一座廟宇暗紅色的圍墻往回走,心中也全是那鮮明而沉寂的紅色,沒有界線。
“結婚吧我們,好嗎?”
“好吧。”
“什么時候?”
“明天。”
這時,不知從哪兒飛起一群鴿子,在昏暗了的暮天之中,雪白,甚至閃亮,時遠時近盲目地盤旋,一圈又一圈地飛,飛得很快,但沒有聲音,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輕靈流暢似乎都不與空氣摩擦。他們佇步仰望,他們的眼神好像是說:這群鳥兒是不是真的?
待那鴿群消失,等那鴿群又不知落在了哪里,他們的目光也緩緩降落,落在對方的臉上,久久地互相凝望,好像直到這時他們才想起互相好好地看一看。那互相凝望的目光好像是問:我們呢,是不是真的?我們是不是真的一伸手就可以互相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