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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少年天子
  • 凌力
  • 2字
  • 2019-04-28 19:18:28

引子

從山海關到京師,正東西走向。其間五百余里,平野廣袤,峰巒起伏,灤河、白河、青龍河在川原上滾滾流淌,雄偉的古長城在燕山山脈間蜿蜒,永平府就在這山川接界的地方。

都說永平府的風水對王者不利。二十二年前,大清朝廷還在關外,同太宗皇帝共執國政的二大貝勒清太宗皇太極即位初,仍遵祖制實行四大貝勒共理國事,輪流執政。為了加強皇權,太宗不斷尋機削除異己。二大貝勒阿敏、三大貝勒莽古爾泰先后被治罪而死。惟大大貝勒代善因擁戴功受優遇。阿敏,就因為棄守永平問了死罪。到了大兵入關,定都燕京,八旗親貴在京師四周跑馬圈地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睿親王多爾袞,是清太宗皇太極之弟、順治帝之叔。皇太極去世時,順治帝年幼,多爾袞為攝政王,總攬朝政大權。順治七年病死,次年追論謀逆罪。又看中永平,禁止他人圈占。不久,皇上親政,追論多爾袞謀逆大罪,削爵削謚,籍沒家產人口,“欲駐軍永平以篡大位”,便是其主要罪狀之一。

有些親貴卻不在乎前車之鑒,多爾袞一垮臺,便紛紛來永平府設立王莊、田莊。這兩年山川秀美的所在,不時出現樓閣亭臺點綴的花園、歇山頂的高大堂屋、卷棚式的青磚住房,一派華美富麗,鄉下人都看得目瞪口呆了。

在老百姓眼里,永平府何止風水不好,它簡直是個大劫大難之地。就說那次二大貝勒阿敏棄守永平,臨行時一次屠城,將歸降的明朝官員和所有百姓,不管男女老少,殺了個一干二凈。后來,這里又成為明軍、清軍、李自成軍反復爭奪的戰場,走馬燈似的殺過來殺過去,終于無人可殺,只余下遍地瓦礫、滿目榛荒。

偏偏小民眷戀故土祖墳,一俟戰事南移,便絡繹回到殘破家園。趁著朝廷蠲免三餉三餉:即明末最苛重的遼餉、練餉、剿餉,三餉加派,超過正賦數倍,順治元年免除。、輕徭薄賦,也仗著永平府圈地較少,居然人口漸增、耕地漸復,近年才又成為京東較為繁盛的大府。

到了順治十年,除去南明永歷南明永歷朝其時據有云、貴、桂及川、粵部分地區。據有西南一隅,鄭成功還在東南海上抗爭,十分天下,八分已歸大清。對于遠處北方的永平,戰亂已成為過去。農事方畢,秋霜初降,逢著此地最有名氣的東岳廟會,三村五莊的進香賽神隊伍,便從四面八方涌向東岳廟的所在地——虹橋鎮。

虹橋鎮的東岳廟前和通向四鄉的大路口,早已布棚林立,攤販如云了。火勢旺盛的爐邊,熱氣騰騰,銅勺敲著鍋邊當當響,賣的是油炸果子、油豆腐、豆漿、豆腐腦、雜碎湯;提籃挎筐的小販聲聲吆喝,叫賣著醬雞、鹵蛋、夾肉火燒、點紅饅頭;茶棚、酒棚隨處可見;落花生、炒栗子、金黃柿子、山里紅,更擺得一堆一堆的。小地攤最多,在兜售用麥草、箔紙編制的各種玩具:身上寫著“富貴有余”字樣的紅魚,手捧大元寶笑嘻嘻的“招財童子”,盛滿銀錠、金光閃閃的“聚寶盆”,象征福氣的紅絨蝙蝠,等等。攤販的主顧主要倒不是賽神隊伍,而是這些來自方圓百里內的游人看客。這里既有身著直領衫、交領衫、氈帽布鞋,被滿洲人稱為“蠻子”的漢人,又有長袍短褂、皮帽皮靴,被漢人叫做“韃子”的滿洲人、蒙古人;既有纏腰帶、背褡褳、一臉風霜的莊戶人,又有長衫翩翩、滿面書卷氣的文人。不管是哪種人,都將在這紛紛攘攘的廟會上吃飽喝足看夠,然后買點小玩藝兒帶回家:買個“聚寶盆”,叫做“求財如意”;買只絨蝙蝠,叫做“戴福還家”。只這吉兆,就夠叫人舒心快意的了。這就難怪太陽才上一竿,鎮上已經萬頭攢動,一片嘈雜了。

“來了!”“來了!”鎮北歡聲四起,人們紛紛涌向路口,直鋪出去半里路之遙。他們讓出主道,翹首北望。可不是!兩個村的賽神隊伍已在鎮外一里處的岔路口會合,仿佛地面突然生出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小樹林!鑼鼓喧天動地,越敲越近,蓋過了一切聲響,把虹橋鎮那年節般的氣氛,撩撥得更加紅火。

一張長二丈、寬三尺的紅色長幡,由一群吹鼓手簇擁著,首先進鎮了!長幡白邊白字,寫著“莊戶屯進香賽神會”。隨后的十面神幡同樣高大,色分黃、橙、紅、綠、黑、白、藍、紫、翠、粉,一張張非常精致漂亮:有的頂著生動的蓮朵,有的懸著鮮艷的流蘇,有的垂著長長的飄帶,彩線滿繡的流云海水、花草鳥獸,圍繞著一行行或白或黑的斗大漢字:

“敕封北極懸天真武大帝”;

“敕封天仙圣母碧霞洪德元君”;

“敕封忠義仁勇伏魔關圣大帝”;

“敕封五湖四海行雨龍王”;

“敕封山神土地財神三圣之神”;

“敕封青山水草馬王元神”;

“敕封山川地庫煤窯之神”;

…………

每面神幡前都有數人抬著一尊神像。神幡神像之后,便是莊戶屯拿手的過會:五虎棍、秧歌、十不閑。色彩繽紛的隊伍載歌載舞,變換行列,煞是好看。路兩旁人群涌動,喝彩叫好不絕。最熱烈的一聲滿彩,拋給了手持頭幡的那位壯漢。二丈長的幡旗,碗口粗的撐竿,加起來重量不下百斤,他竟把竿底頂上肩頭、前額和肚皮,高高的幡旗搖擺著看看要倒,驚得人們尖聲怪叫,他卻快移腳步,輕扭身軀,剎那間恢復了平衡。

“北地民俗果然粗獷,也就難免粗俗!”人群中一個身著紫紅漳絨披風的文士對同伴大聲說,力圖壓過震耳欲聾的鑼鼓響。他的同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猛然間,一派簫笙管笛,歌吹盈耳,又一隊賽神行列進鎮了,長長的黑色頭幡上,一行白色大字格外醒目:“馬蘭村進香賽神會。”

猶如海面刮過一陣烈風,人群中頓時卷起一重興奮的大潮。瘋魔了似的觀眾,你推我擁,拼命朝前擠,后邊有人合掌念佛,前排又跪倒幾位老婦人頻頻叩頭。原來,頭幡之后,那繡滿綠竹、白底紅字、大書著“南無南海觀音菩薩”的神幡,冉冉而至,幡下的觀世音卻是活生生的真人所扮:云髻高聳,頂著雪白的佛巾,兩綹青絲輕飄飄地垂向胸前,長眉入鬢,杏眼半垂,朱唇微努,粉腮嬌艷,眉間一點佛痣鮮血似的紅,一手托凈瓶,一手持柳枝,一動不動,活脫脫是“凈瓶觀音像”的再現。難怪彩聲如潮,壓過了鑼鼓吹打;難怪有人隨著這面神幡一步一揖、三步一叩首地同往東岳廟祈福。

“好一個南海水月觀音!”著紫紅披風的文士眉飛色舞,鼓掌大喊。他的同伴卻拈著胡須看呆了,半天才喃喃地說:“寶相莊嚴,寶相莊嚴!真如青蓮化出,獅馴象伏,令人塵心頓洗!……值得訪他一訪!”

著紫紅披風的文士哈哈一笑:“我料他不過三流歌童,笑翁其有意乎?”

“什么話!你初次北上,還不知道,如今京師歌場浪蕩妖淫,不堪入目至極。此童姿秀神朗,眉目軒爽,若能有所成就,堪掃梨園頹風也未可知……”

兩人談論間,神幡神像、高蹺、旱船、獅子舞漸次過完,路邊觀眾也在隊尾合圍,簇擁一團,即將進鎮。

忽見一個穿紅襖的小姑娘沖進鎮,像條小紅魚似的從人群的縫隙中鉆過,極力向前追趕。她汗水涔涔,面色發白,瘦瘦的小臉仿佛被驚恐的大眼睛占去了一半,小嘴艱難地翕動著,很引人注目。她終于追上了馬蘭村的進香行列,一把拉住那高大魁梧的跑旱船的“艄翁”,放聲大哭。她嗚嗚咽咽地說了幾句什么,周圍的村民頓時驚呆了。“艄翁”摘下頭頂的破草帽,慢慢地在胸前揉成一團;而那位標致出眾的“觀音大士”卻猛跳起來,直眉瞪眼地嚷道:“我不干了!回村!”

“回村!回村!”眾人醒悟過來,一呼百應,人人心急火燎,大吼大叫。于是,幡旗、神像、旱船、高蹺和兩頭雜有金箔絲的卷毛黑獅子,花花綠綠、高高大大、神神怪怪,擁著又瘦又小的紅襖女孩,掉轉頭,一陣風似的沖出了虹橋鎮。

“怎么回事?他們不進香了?”

“八成家里有人得了急病……可也用不著眾人都回去呀?”

“我看是回村救火!”

…………

人們驚異不定地猜測著,議論紛紛。嘈雜的喧鬧中,驀地擠出一聲驚慌的銳叫:“圈地啦!有人去他們村圈地啦!……”

圈地!這兩個字像晴天霹靂,落在虹橋鎮上空,落在這上萬百姓的頭頂,人群猛的一靜,跟著就爆發了海潮般的喧囂,密集的人堆里的騷動,很快就擴展成可怕的擁擠和混亂。前幾年京畿一帶的跑馬圈地,已使人們成了驚弓之鳥,如今馬蘭村又圈地了,莫非是個先兆,永平府都得遭殃?人們再也無心進香祈福了,各村賽神隊都想趕快出鎮;所有看熱鬧、做生意、趕集的老百姓也急匆匆地要趕回家去。許多股人流糾結一團,你沖我突,不知有多少人被撞倒、擠傷、踩翻,霎時間這里暴喊,那里慘叫,大人吼,小孩哭,亂撞亂擠的人群騰起的黃塵,直沖上天,把整個虹橋鎮都遮沒了……

黃塵散落以后,虹橋鎮如同遭了一場劫難,滿地是丟棄的大小鞋襪、破碎衣片、踩壞的筐子籃子、摔爛的柿子雞蛋、碰翻的雜碎湯。只有幾個骯臟的乞丐,在印滿雜亂足跡的塵土中尋揀吃食。

清晨那繁榮的市面、熱鬧的年節氣氛,仿佛是一場夢幻。

 

馬蘭村頭,十一面長大的神幡靠放在樹上,一尊尊神像,排列在道路兩旁,而那些身穿紅綠彩衣、一臉脂粉黛色的村民,早已散進村南開闊的川原,像棋盤上擺滿的棋子,一個個守護著自家的田地。村邊老槐樹下,站著幾列手持藍色小旗的驍騎兵。許多百姓圍著驍騎兵領隊跪求哀告、哭叫爭辯,“艄翁”、“觀音”和紅襖小姑娘也擠在人群中。

領隊聽得不耐煩,掏出鞭子,左右開弓地一頓猛抽,才把圍著的村民打散。他大喝一聲:“圈!”驍騎兵們嗷嗷怪叫,放馬狂奔,在一大片田地周圍插滿了小藍旗。一個村民撲跪在地頭,呼天喊地,捶胸慟哭:“我的地!我的地呀!……”

那位“觀音大士”的云髻、佛巾和凈瓶,早不知丟到哪里去了,變成穿著肥大白道袍的秀美少年,他驀地暴跳而起,照著一名驍騎兵的肚子,猛撞過去,驍騎兵一個跟頭摔出去好遠;另兩名驍騎兵大怒,立刻舉起長槍一左一右逼住了他。

少年心慌,撒腿就跑,驍騎兵拍馬追去,長槍的槍尖只在少年后心弄影。銀光忽的一閃,少年叫聲“不好!”縱身一躍,就地急速地打了幾個滾,但那飛起的一槍還是刺中了他的左臂。他一把按住傷口,殷紅的鮮血從指縫間滲流出來。少年一揚腦袋,眼睛噴出怒火,一臉豁出命去的倔強神態,挺胸正對一擁而上的驍騎兵和他們的長槍。

“嘎啦依里溇滿語:住手。!”一聲大喝,仿佛炸響一個暴雷,只見人影飛動,刀光閃閃,“嗖”的一聲響,兩支長槍槍尖連著紅纓突然一齊落地。沖在最前面的兩個驍騎兵大驚,一勒韁繩,戰馬揚蹄嘶鳴。一位壯實得像鐵塔似的老滿人站在他們和那小蠻子之間,用快刀削掉了他們的槍尖。更令人驚異的是,這老滿人盡管衣袍敝舊,卻佩著皇族的標志——紅帶子。這些驍騎兵們顯然是漢軍旗的,立時傻了眼。

老滿人揮刀大罵:“阿濟格居色波哀特拉拉波阿衣巴圖魯色木比!滿語:欺負小孩子,算什么英雄!”他說的滿語,驍騎兵們可能全都沒聽懂,但都嚇得跪倒了,靜聽著甩過來的一串臭罵。只有最后一句他們聽得明白:“多霍羅!滿語:滾!”他們立刻照辦,恭恭敬敬地叩了頭,乖乖地拉馬走開了。

老滿人憤憤地將腰刀入鞘,對誰也不理睬,倒背著雙手,大步回村去了。

“同春哥!”紅襖小姑娘直撲過來,面無人色,大眼睛里滿是驚恐和憐惜。她一把托住少年的左臂,結結巴巴地說:“你傷,傷著啦!……”一語未了,眼淚倒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少年臉一紅,勉強笑道:“擦破點皮,不礙的……”

村民們終于聚在一處,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著。

兩個文士走近村民,想要弄清來龍去脈。誰知村民們對他倆一打量,立刻變了神色,眼睛里透出一股冷冰冰的敵意,像避瘟疫似的紛紛躲開了。

穿紫紅披風的那位打了個哈哈,說:“你我的裝束把他們嚇跑了。”

確實,他倆的便袍、便帽、披風,都是滿洲式樣的。村民們雖然都已薙發留辮,但衣裳大都是前明通行的交領衫、直領襖,婦女還是短襦、長裙、發髻,全套漢家服飾。留須的一位不禁深深嘆了口氣。

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站在一邊筒著手看熱鬧。仔細端詳,他竟是個身著袍褂馬靴、頭戴皮暖帽的滿洲娃娃。留須的文士招呼他:“哈哈珠子滿語:男孩子。!哈哈珠子!”

那孩子高興得一蹦,跑了過來,用流利的漢話快活地說:“哎呀,你會說我們家的話!”

“告訴我,哈哈珠子,這是怎么回事?”

“圈地唄!那個糧戶小頭目,拿地投充平民個人或全家隨帶土地房產,投靠旗人為奴,以求庇護,稱為投充。了安郡王,又去投佟皇親,連帶著把跟他有仇的人家的地都投充了去,冒說是他自個兒的!……”孩子指手畫腳,熱心地介紹著。

“哦?安王爺……”留須的文士一驚,定定神,又問,“那位紅帶子是什么人?”

孩子自豪地一挺胸脯:“是我的瑪法滿語:爺爺。呀!”

“你們是哪個旗的?怎么住在這兒?”

孩子臉一沉,喊道:“我不告訴你!”說著扭頭就跑了。兩位文士瞠目相視:這古怪的地方,有這許多古怪的事,古怪的人!

沉默許久,穿紫紅披風的文士黯然道:“我只說南邊冤獄傷天害理,今日才知,北邊圈地也……唉!”

留須的一位看看同伴清秀白皙的面容,觸到他眸子深處的冷光,沉吟道:“這樣吧,明天一早,我就去見安王爺。”

穿紫紅披風的眼睛不看同伴,低聲說:“那么,我在京師候你?”

“一言為定!”

馬蘭村口,二人拱手作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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