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陰回了北寒之地，月宮，除了四頭神獸外，荒無人煙。

四頭神獸似乎對見到燭陰很是興奮，嚎叫著，奔跑著，燭陰也只是隨意坐在地上，曲著腿，搭著手，毫不管束。

“阿照，你說我任性，你又何嘗不是呢？”燭陰喝著馬桑酒，自說自話，“一根筋的要保護凡人到底?！?

“凡人究竟有什么好的，值得你堂堂初陽宮神來守護？還要為了凡人受三生石的束縛，受忘川水的困擾？”

“阿照，我記得天地初成之時，洪水突至，我掛在了馬桑樹梢，而你跌至了巨石深淵，其實你我那時便相識了，對嗎?！?

“我化作了燭龍翱翔天際，你卻成為了蛟龍困于深淵，然后你不甘心，硬是掙扎出了雙翼，我就是自那時開始羨慕你的。”

“其實我早就該尋到你了，早就該尋到你了……”

“小九。”突然一道聲音傳來，燭陰幽幽抬頭，卻看見玄冥神尊。

她這月宮，寒冰料峭，炙炎灼心，仙神境之中，怕是也只有玄冥神尊舍得走一遭了。

“你是來笑話我的么？”燭陰忽而輕聲笑了，幽幽開口，“師兄?！?

“小九，清醒一些吧?！毙ど褡疠p嘆。

“我還不夠清醒嗎？”燭陰反問，隨即笑了，“我若是不夠清醒，阿照此時就不會在忘川之淵受苦了。”

“那是他的宿命?！毙ど褡鸬吐曊f道。

燭陰不屑，仰頭喝了口酒，笑容凄涼，“他，是我的宿命?！?

“你常說，萬物為己而生，生而為人，天誅地滅?！毙ど褡鹜燧p嘆著。

“天道無情，不渡萬物?！睜T陰迷離的看著遠方，似乎是在回憶什么，“師尊不渡自己，以身正道，化作大道三千，渡盡世間萬物，卻不渡日月光陰?！?

“師尊不渡你，本是要你承了天界之主，護天太平?！毙ど褡鹂戳丝礌T陰，低聲說道，“師尊不渡燭照，本是要他承了人界之主，佑地安穩(wěn)?！?

“他從未想過人主，我從未想過天君。”燭陰喝著馬桑酒，輕謔。

“你放棄了天君之位，他放棄了人主之位，天意便錯了?！毙ど褡疠p嘆，似有不忍，“師尊曾說，小九之意即為天意，天意錯了，那也只能將錯就錯?！?

“呵。”燭陰輕笑，頗覺凄涼，“師尊素來最疼小九，卻將小九坑害得最慘，天道終究不渡我了?！?

玄冥神尊輕默了一瞬，看著燭陰心疼，低聲說道，“小九，回天界吧?！?

不料燭陰搖頭拒絕，顧自喝著酒，目中不帶情深，“你走吧，我，無力為天。”

“無力，還是無心？”玄冥神尊卻反而問道。

冥府天地驟暗，忘川神府驟然被毀，燭離上神消失不見，一如她來時無聲無息。

三途河畔已經(jīng)恢復(fù)了正常，看熱鬧的巡游守衛(wèi)們，也早已去做自己該做之事了。

白荼和令羽依舊坐在三生石旁，看著那一望無際，絕望開著的繁花，期望等到燭陰歸來，期望等到燭照沖出深淵。

可是灰燼依舊為灰燼，平波依舊不起逐浪，除了那依舊盛開的彼岸之花，那無風(fēng)自搖的馬桑神木，一切都沒有半分變化。

“她不會再回來了?！奔喨A輕輕走近，腳步生硬，同樣落寞悲傷，緩緩走到了白荼身前，遞上一把木刃，“這把木刃為馬桑神木所做，是她留給你的，把你的名字刻回姻緣石吧?！?

白荼緩緩的爬起身，頗為踉蹌，接過木刃，面色凄苦，笑容不堪，“燭離不在，徒留我的名字，又有何意？”

“走了，散了?！卑纵睆娦袚纹鹨荒ㄐσ?，難看之極，抬腳欲踉蹌離去。

“白荼冥君?！绷钣鹨恢背翋?，卻突然叫住了他。

白荼停下看向令羽，疑惑。

令羽自袖間取出一把玄金鑰匙，隨手遞過去，低聲說道，“這是初陽宮的鑰匙，勞煩你，照看一二。”

白荼躊躇了一會，疑惑問道，“初陽宮的鑰匙，給我做何？”

“就當(dāng)是遺愿吧?！绷钣鹛ь^輕笑，索性將鑰匙扔了過去。

白荼剛好接住，癟嘴不滿，“莫名其妙。”

令羽輕笑不語，半響?！俺蹶枌m有煉丹爐，是燭照留給燭陰的聘禮，其他的隨你自便?！?

頗有一副交代遺言的模樣，看得白荼心里發(fā)怵，擺頭不悅，抬腳離開，“走了。”

白荼走得極快，生怕自己會反悔，強勢壓住自己內(nèi)心的沖動，努力的壓抑著自己的想法。

三途河外，白荼本欲疾走，卻被夢瑤拉住了。

夢瑤焦急，眸中盡是期望，“離姐姐呢？”

白荼搖頭，面色蒼白無奈，看著夢瑤，竟將紗華給他的木刃拿出，交給了夢瑤。

“姻緣石上，我將你名字抹了，你自去刻上吧。待顧懷回來，說不定，也能將他刻上。”

“那你呢？”夢瑤聞言，手略有顫抖，不敢接下。

“我…就那樣吧。”白荼輕言感慨。

玄冥神尊算卦果然靈驗，他白荼，果真應(yīng)了個好名字。

“你，不走嗎？”紗華看著令羽，低聲問道。

令羽看著忘川水，頗為無奈，笑道，“燭照既在此處，我又能去向何方？”

紗華不再搭理他，獨自過去收拾忘川府的破爛。

她不在了，也不能將忘川府亂成這樣啊，還是一如既往的，生氣了發(fā)酒瘋，什么東西都敢砸。

馬桑樹搖晃著，跌落了不少樹枝果葉，紗華看著，突然悲從中來。

“我將你種到北寒月宮，你可愿意？”紗華伸手摸著馬桑神木的樹干，輕聲問道。

馬桑傷心的哭著點頭，又安靜乖巧的落下不少種子來。

紗華都一一撿起收好，手中取了最有靈性的幾個馬桑果，端著手輕觸到馬桑樹上，感傷。

“我只能帶走你的樹魂，以后你獨自留在這里，不要老是發(fā)脾氣，也不要再長那么高了。”

“她說你，生成神木，總遭惦記?！?

馬桑都一一聽話，安靜的耷拉著樹枝。

紗華自忘川水畔出，崔鈺焦急的等在一旁，身邊站著的是看戲的彥月。

“我也走了?！奔喨A看著崔鈺，頗有不忍，強忍住傷心。

“紗華?！贝掴暡辉赶嘈牛瑪[頭急切，“忘川府沒了，你也不至離開啊。”

“我雖生于此地，卻是燭陰熱血所成，歸于月宮，忘川府沒了，我也不屬于這里了?！?

“以往我也以為，該是她守著北寒之地，現(xiàn)在我才明白，該守北寒月宮的人是我?！?

“崔鈺，抱歉了，我，該回北寒之地了。”紗華輕聲細(xì)語的說著。

“那你等著我，我跟你一起去。”崔鈺卻急切的說道。

“你瘋啦，你是冥府首判，你走了，冥府怎么辦？！”彥月驚訝說道。

“你的使命在冥府，我的使命在北寒?！奔喨A卻故作淡定，看著崔鈺說著，“更何況，北寒冰川火熾，除非修成上神，你們，是進不去的?！?

崔鈺對此無話可說。

“紗華，我讓你走?！贝掴暶嫔祝型匆馐?，“等我成神，到北寒尋你，好嗎？”

紗華心神一滯，唇色驟白，轉(zhuǎn)頭看著彼岸，“彼岸花開，我亦開，彼岸花落，我亦落。”

說著，紗華再也不敢去看，緊緊抓住包裹，立即跑走了。

崔鈺欲追，追跑了幾步，卻只能無奈的望著紗華遠走。

他是冥府的首判，無事，不出。

他第一次覺得，生在冥府，身為地判之首，判人命是非，斷亡魂去留，多么的讓他壓抑無助。

那彼岸的花開得，刺眼極了。

令羽慢慢挪動了些位置，獨自倚在三生石旁，獨自看著忘川水，自言自語。

“彼時我為翼，你為龍，我渡你飛天，你渡我入淵?！?

“你將我送給了燭陰，現(xiàn)在，我想將你送給阿離。”令羽說著，竟取出了飛羽劍，頗有情誼的擦拭了一番，“燭照，你出來吧，奪走我的身體，去找燭陰吧。”

忘川水似有所動，三生石上漸漸匯聚了靈氣，沿著飛羽劍鞘，緩緩的纏上了令羽的手腕。

不多時，一個透明的人影便出現(xiàn)在了三生石旁，緊握著令羽的手腕，飄飄欲飛。

燭照。

令羽看見了他，似乎并不驚奇，反而抬手欲拔劍。

燭照也不知何來的力氣，竟將飛羽劍抽回了劍鞘，只抓住令羽的手腕，輕聲開口，“我不是來與你相換的?！?

“燭陰需要你?！绷钣鹬惠p聲說著。

“你還承受不起忘川之淵的侵蝕，很快就會消亡的?！睜T照笑著，看似很暖，正如初陽。

“我不懼消亡?！绷钣鹚坪軋远ā?

“那樣阿離會怪我?！睜T照看著令羽，突覺驚奇，感嘆，“其實你與我少年時一模一樣，并不只是有幾分相識?！?

“阿離已經(jīng)不在了?！绷钣鸫鬼?，頗為感傷。

“阿陰便是阿離。”燭照說著。

令羽搖頭，“她曾說，萬物皆非人，一如你是你，我是我，你不是我，我不是你?！?

“你是我，我亦是你?！睜T照依舊說道，“阿陰以仙羽斷翼，若我不是你，仙羽便不會護你，若你不是我，你也不會認(rèn)識阿離。”

“我渡了你，你渡了我，阿陰渡了阿離，阿離渡了阿陰?！?

“可若我活著，你便不能重生。”令羽似頗為堅定，說道。

“即便你死了，我也只是生而為你，而不是我?！睜T照說著，言語中似有一絲無奈。

“你說了，我是你，你是我，你重生為我，就是重生為你。”令羽語氣堅定，毫不動搖。

燭照無奈嘆息，望著忘川水，“我受忘川深困，無翼，難以破水而出。”

“無翼，還是無意？”令羽反而問道。

燭照無話。

“燭陰說得沒錯，你又何嘗不任性，你既愛苦了她，為了她，毀了這一方天地又如何？”

“明明那時你輕狂決絕，背叛師門，立下重誓，為何如今，怕了?！?

燭照默然，輕嘆，卻反問道，“令羽，你既守了初陽宮，為何又不愿守凡人？”

“你是人間的守護神，我不是，我守初陽宮，守的只是一個你?！绷钣鸬吐曊f道。

“你倒是與阿陰一樣?！睜T照突然笑了，輕輕擺頭，感嘆，“光陰日月風(fēng)雨，世間萬物，何物不守護著人間？”

“眾神皆是護著凡人的?！?

令羽默然，不愿聽信。

“可我只想守著你，護著阿離?！绷钣鸬吐暷剜?。

“阿陰活著便好。你，去尋她吧?！睜T照緩緩松開了令羽的手，緩緩的化作絲絲靈氣，自三生石上消散，慢慢盡歸于忘川。

獨留令羽在三生石旁默然，輕嘆，低喃，“你卻不知，她曾說，活著自我作賤，不如死了，一了百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