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于烈身上酒氣濃厚,不知先前喝了多少酒,此時眼中冒著精光,說是酒鬼一點不冤枉。
他生的人高馬大,一身厚青布的長胯衫和破爛的披風圍住半邊的衣裳,乞丐一樣的衣服,在他身上只是有種妥帖的感覺。
他走來腳下生風,舒云剛打算招呼下,還沒來得及舉動,他就靠著舒云不過兩拳的距離了。
這讓舒云一個頓挫,他無奈苦笑,后見著淳于烈自個兒抱著酒壇開始聞起來。淳于烈也不知滿不滿意,但看磨磨蹭蹭從胸口摸出了一塊碎銀,稱這壇都要了的舉動,似乎只要是酒就行。
咕嚕的幾聲傳來,抱著酒壇痛飲幾大口的淳于烈是滿足了一般摸了把嘴說,“酒不錯。”
聽得這評價,舒云松了口氣。
“小菜……再來點下酒就好了……”他那舌頭不知道放哪的樣子,誰也不曉得到底之前喝了多少。他掃了在場的眾人,一個掌柜一個小丫頭不像是能陪他喝酒的樣子,他就招呼靠在一邊的小二。
“來!喝!”
舒云的心情又懸著了,希望這個本事高得和他名氣一樣的男人不至于酒后亂性。
淳于烈見面前小二不回應,動起手就要拉著舒云喝酒,舒云不善飲就攤手拒絕。
誰曉得當他拽人的時候,舒云被拉著倉促中反推了他一下,他的身子頓時被推開好幾步,摔了個跟頭最后跌倒在長凳邊。
長凳也不知道是腐朽了,發出一記悶聲斷裂開成兩半。
粗獷漢子愣了愣神,過了片刻拍拍屁股站起身來沒事人一樣撐坐在另一張凳子上,沉著頭緩緩呼吸也不說話。
沈月見有沉聲傳來也到了二樓的樓梯前觀望,老板娘雖然不喜歡酒鬼,可現在瞧見這原本好像是個人物的人落魄到這個地步還是有點促狹想笑,不過她想著自己的長凳壞了開業了還得去買,便笑也笑不出了。
小二以為他受傷趕忙查看,怕這客官給弄傷了,卻給桃夭攔住了。
“你看他像是受傷的人么。”桃夭努努嘴,看見淳于烈緩了一陣又拿碗來盛酒,“倒是你,沒事吧。”
舒云握了握手腕,說著沒事。
末了,舒云見客人久不說話,也不動作,想問些什么,低下身子湊近扶他,卻發現這人已經撐著腦袋睡著了。
之前的響聲將女掌柜驚了出來,他看見破損成兩半的長凳也沒說什么。
時間就要宵禁了,這人估摸著也難叫醒,只好留在店內。
“我可不管他!你們要管,自己搬弄他。哦對了,舒云你的屋子在后院,不行讓他住那吧。”女掌柜最煩這種酒鬼擺擺手示意,自己于是就先回房了。
舒云本沒有指望掌柜的要幫自己搬人。
“客官啊,這門口可是寫著只打尖不住店的。”
望著門口的昭示牌,舒云嘆了口氣,而后感受到肩膀被捏著。
扭頭看是桃夭的手捏著他的肩膀,隨后一拍他的背。
他略微吃痛,定睛看向紅衣少女,卻見她說,“好了,那這樣,咱們的事情就兩清了,誰想到本來送你回家就成了還趕上這么多事,這差事……額哼,總之是完了。眼下時候不早,我就回去啦,宵禁不用管,我還得找套合適的說辭應付老家伙們。”
舒云點頭,之前他和少女一同行了百里路,吃了蒸饅頭,喝了兩碗茶,一起翻過院墻也見著萬寶會的熱鬧,更看了一出好戲,此刻熱鬧勁也散了,于是到了分別的時候。
但少年從未面對過與同齡人的別離,送別的話到了嘴邊卻拐著彎繞了回去。
見新當上小二的舒云張嘴說不出話的模樣,桃夭又笑了,接著說,“沈月那女人別看她長得利落,干事一點都不行,你就當多受點苦好了,還有地方住。這里不是常有這等人來鬧事的,哦,還有!等哪天尋個閑暇去東邊太平觀的時候可不要亂說我的名字。”
舒云知道眼前人誤會自己不滿意這份工作,實際上剛才的鬧劇他也沒放在心上,但思來想去一時沒想出什么好法子回應。他想這般磨磨唧唧如果在渭城,一定會給鐵蛋笑話的。想著他的手不由撫了撫胸口的包裹。
“我嘴笨,還請姑娘見諒。謝……”
桃夭搖手打斷了他的話。
“謝就不必謝了,以后去太平觀見著高人萬一出息了,得回報我一杯好茶就行,就之前那個什么‘秀仙樓’的就不錯。”
還惦記著那茶呢,舒云心道,不過他是接過話答應了,“一定。”
再說了幾句客套的話,桃夭就快步走出了巷子。
望著走路如風走遠的紅衣少女,他心想,好了接下來就是眼前這個打著鼾的漢子了。
就這樣給他放在中堂也是個辦法,這時候天氣還算不上太過悶熱,不過好歹也算是他接待的第一個客人,放著他于心不忍。
他只好去到之前說的給他的屋子。
去到一個布簾掩著的后院,那里有著三座小屋,兩大一小,那小的估摸著是廚屋。大些的就是住處了,也就是他自己睡覺的屋子,他從其中左邊那屋推門進去。
這里比起大堂來說算好些,不至于一步一個腳印,翻翻柜子,里面還落著一件單薄的棉麻被子,他撣了撣灰塵,借著黃昏最后一點光亮,點點塵埃似星辰的碎屑墜下到了地上,瞧也瞧不見了。
他拿回去給鼾睡的漢子蓋上。
舒云看時間不早,打算去廚房準備一下晚間的飯食,一日只一頓未免有點過于節儉了,肚子也吃不消。
由于沒人招呼他,他也就沒做多余的飯食,僅僅夠兩人的份,他想著要是掌柜的如果不下來就給她端上去,那酒鬼一時半會兒也醒不來,還可以后面再做,他應該不至于賴賬吧。
就在等待飯做好的間隙,舒云坐在柴草垛一旁的木凳上,想著用著習慣的姿勢仰躺在柴草上,頭頂上的梁木下是一扇小窗,其中正好看得見二樓最里面的那間正透著光的,是掌柜的的住處。
時候到了夜里,他借著這光亮抵御著黑夜的昏沉,好讓自己稍微清醒,想想還要做些什么。
做些什么好呢,與鎮里的眾人的回憶有些已經記得不太清了,但想起來也還算有些惦念。
舒云說著,撫握著手腕,再過幾個月就成年了,他雖然略微消瘦些,尋常高壯些的漢子的力氣不見得比他大。可那下將那漢子推開的力道還是超過了他的預期。
之前一下推開的力氣大的過分了,扭到了手腕。他自忖自小上山采藥,要握鋤刀的手腕沒有那么脆弱,那是他沒有用過的大力。
想著那人又寬又闊的厚實上身,他小聲喃喃道。
“沒想到我還有這般力氣呢。”
回想著先前看那人身后空空的劍珌,不見寶劍的去向。隨后他側過臉去,不再想這件事。
其實所有少年郎在這個年紀幾乎都會有這樣那樣不切實際的幻想,輕劍快馬,馳騁江湖,舒小二也不例外。
然而那不過是幻想罷了。現實是眼下如果不做這份工的話,只會認草藥和有些三流醫術的舒云是很難養活自己的。要從這最西北角走到長安東邊太平觀,估摸著最少也要一日光景。
少年很清楚這一點,還有的就是,他回不到從前的生活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