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果然下起了雨。

今年的秋，要比昔年格外暖些。池塘里的浮萍，依舊翠綠，雨滴嗒嗒打在上面，隨之化作晶瑩水珠四散濺起，輕舞飛揚，又在下落的雨里消了蹤跡。

蕊流抱膝坐在回廊，看著它們。

一陣風起，她打了個冷顫，便打算回屋內。

起身之時，瞥見花園門前，一個身影正對自己，削瘦身材，撐一把黃紙傘，獨立風雨。

“奕玨……”蕊流低吟，起身的動作也停在那里。

“不知道他站了多久……”蕊流心下想著。

奕玨見狀，走了過來。

蕊流嗔怪著道：“怎不直接進來，反倒站在那兒淋雨？秋雨本就寒氣大，傷了風豈不自找？”

奕玨笑笑，說：“沒事，我身體好。”

話剛出口，奕玨忽就露出哀傷神色，扔了傘，把蕊流攬進懷里。

抱得很緊。

蕊流沒說什么，任他抱著。

廊外，雨嘩嘩啦啦地下。

良久，奕玨輕放開她。

雨聲似乎沖淡了兩人間的尷尬。

蕊流拉起他手，冰冰涼涼的，看了他一眼，責怪道：“冷還穿這么少。”

此刻，奕玨臉上的溫柔，足以融化整個嚴冬。

而他就用這種表情，看著蕊流。

也不說話，任由蕊流拉著。

蕊流嘆了口氣，把他領進內室。

沏上熱茶，點上炭盆，二人圍坐。

蕊流又握了握他手，感覺已然開始暖和。

“傻么，就站那兒。”蕊流開口。

“我只是想看看你。”奕玨回道。

“傻……”

蕊流心里清楚，奕玨的舉動，意味著什么。

再清楚不過。

她已經在他的心里，穩穩住下。

他們誰也沒再說話，靜靜聆聽光陰流動，就這樣坐著，直至奕玨起行，茶也半口未動。

“你不冷么？”奕玨走后，蕊流邊品茶，邊向空氣言道。

顯然，這話是對衍羽說的。

“別……別關心我！”衍羽不知從哪冒出，坐到剛才奕玨的位置上，接著說：“我可不想愛上你，你這個危險女子。”

“他并不是愛我。”蕊流說道，“比愛要更深沉。”

蕊流眼神變得游離，接著道：“每個人心中都有傷，最疼的卻只有一處地方，經年累月，就會在心中形成一個洞。”

“只要你看得到，你便可猶如藤蔓，悄無聲息，絲絲入扣，自那唯一缺口，最后布滿整顆內心。”

“而我，便能看到，不管隱藏得有多好。”

“你真危險……”衍羽喃喃說著。

此時衍羽直視著她，真切感到有些害怕。

奕玨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瓊鳶樓。

頂層客廳。

奕玨對面，坐著一張陌生面孔。

談話已近大半，卻愈發變得不融洽。

“早聞王爺風姿絕綽，今日一見更勝傳言。”來人話鋒忽轉，也是想就此更迭一下氣氛。

雖是恭維，卻也出自真心。

“不敢。”奕玨回以禮貌一笑，不失與生俱來的凌傲之氣。

奕玨一向把自己管理得極為嚴格。

從性情品味，到飲食起居，皆是遠致清雅，一絲不茍。

他身上沒有一絲贅肉。

他準時得像一座時鐘。

“王爺，今次來時，我很忐忑。”來人說道，“我們汗王意思，是要我代表本國代表他，進宮拜見貴國陛下。”

他頓了頓，孤狼一般褐色雙瞳，深深望了奕玨一眼。

之后，接著說道：“但是，薩摩奇擅作主張，并未進宮，而是前來探會了王爺。”

奕玨臉上，一直保持之前笑意，不動聲色，猶自看著他說。

“不過現在，我放心了。”說完，薩摩奇展露欣慰表情。

“哦？因何會如此呢？”奕玨玩味問道。

“王爺既肯見我，便是給了機會。”薩摩奇回道。

“可本王也從未說過不拒絕啊。”奕玨繼續玩味地看他。

“哈哈！”薩摩奇朗然大笑，雙臂一展，洪聲道：“王爺若不情愿，隨時知會在下，薩摩奇絕不糾纏。”

言罷，轉瞬回復柔軟表情，繼續道：“再說，這總是對兩國都有益處。”

“有沒有益本王不知，可怎么說，也總不能讓本王賣國吧？”

奕玨說完，臉上笑意蕩然無存。

薩摩奇，蕭國可汗之四弟。

蕭國疆域寬廣，草原遍布。

春夏秋三季，百姓皆可安然度日，只是冬季節氣異常。

嚴寒不說，酷冷空氣自入冬始，就由版圖上部，傾閘蔓延而下，其間夾雜著暴風雪，所經之處，遍地狼藉，渺無聲息。

百姓因此，整個冬季，皆一步步、被迫向南一路遷徙，直至瀕臨蕭羲邊境，而百姓人數眾多，糧食更是有限，此種環境之下，人性不免被壓制到最低點，局面混亂，更發生過人吃人的野蠻行徑，慘不堪言。

但隨春天的到來，即預示一切苦難，再一次銷聲匿跡，人們仿若大雁一般，紛紛北回，擇一心儀之所，落地生根。

每個春天，草原都會再次響起歌聲。

但是，殘冬亦會如約而至。

此情此景，猶似雪泥鴻爪。

蕭國現任可汗薩摩宏，是老汗王第二子。蕭國一直沿取世襲制，本該長子薩摩延繼位，而延性格過于悲憫，放在世俗，定是一位圣者，但是，如此情懷，卻不適合帝王。

二子宏，早熟穩重。少時便開始領兵，果敢驍勇，全軍上下，無人不服。宏為人豪爽，愛交朋友，且不論身份貴賤，一旦結交，在他那里，一概上賓禮待。

當初老汗王欲把汗位傳給宏時，宏拒絕了。

他這一生只想好好做個將軍，捍衛疆土，守城安民，卻從未有過此等野心。

按理說宏手握兵權，又深得軍心，亦有人望，可汗之位即便去爭，也完全有此等實力，但他深入骨髓的循古守舊，以至汗位送到眼前，亦是裝作視而不見。

薩摩延無奈，出國云游，不告而別。

這下，宏再無選擇，繼位汗王，也是眾望所歸。

宏兄弟四人，互成臂膀，甚是親密。

延慈悲，三弟崇聰穎，四弟奇機敏，四人皆是特色鮮明。

無疑，最適合接替可汗之位的，便是宏了。

薩摩奇此番來訪，便是奉了宏的旨意，和談一事。

也不能怪奕玨生氣。

蕭國想用兩萬匹馬，換羲邊界兩座城池，用以冬季安頓民生。

蕭國此舉，固然情有可原。

但在奕玨角度，不是賣國，卻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