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又下起了蒙蒙細雨。
梅雨天,地上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一不留神腳底一滑,便是滿腳泥濘。
陸淺第三次上這東山,心情大不同。這次他不再是孤軍奮戰,懷里揣著玄玖繪制的簡略地圖,邊上跟著威風凜凜的一群得力助手,他信心滿滿,今日定會將那些人一網打盡。
天色尚早,山中寂寥無聲,只有小雨擦過樹葉上時發出的細微聲響。偶有早起的獵戶提著獵物經過,見了這隊人無不露出驚懼又略帶好奇的表情,遠遠站住不敢靠前。
接近那片墓地,一股淡淡的腥臭夾雜著腐朽之氣斥入鼻端,眾人用事先準備好的布巾系于腦后,掩住口鼻防止邪氣入體,然后按圖索引找到一處地道入口。
圖上標記為入口的地方是一處墓碑。陸淺跟薛戰使了個眼色,薛戰會意,還刀入鞘,在墓碑后面的石臺上仔細摸索,過了半晌也不知觸動了什么機關,只聽轟隆一聲,一塊巨大石板被輕易翻起,下面赫然是一條簡陋的地道入口。
陸淺嘴角微扯,如釋重負。
他回身看了仍然留在墓地之外的易之如一眼,沖她揮揮手,然后跟在幾個人身后悄無聲息地魚貫而入。
易之如看著神采奕奕的陸淺消失在黑漆漆地洞口,心跳得厲害,她不是沒經歷過風浪的人,可此時,竟是比要她親自涉險還緊張。她手中緊緊握著那把慣用的折扇,像捏著一根救命稻草,整個人都僵硬了。
身邊只留下一名隨從隨侍保護,正在身后為她撐著一柄油紙傘,昂首挺胸木樁似的站得筆直,眼神卻免不了地向墓地里飄,兩人一前一后定格于煙雨朦朧的山間,仿佛融身于一副美不勝收的畫卷。
雨聲漸停,又下,再停,一股股的雨幕夾在風里往人身上掃,在外面呆得久了,紙傘幾乎成了擺設,可身后的忠仆仍是盡心盡力地舉著。易之如下身濕透,臉上也蒙上不少水霧,濕黏滑膩,可她連擦也沒有擦過一下,只是盯住那洞口,生怕一眨眼就錯過什么似的。
差不多一個時辰過去了,里面一點動靜也沒有傳出來,易之如開始有些心慌,越看那洞口越像怪獸的巨口,那洞中的未知讓她幾乎忍不住被媚惑,想乖乖將自己送入口中。
實際上她十分后悔,方才應該跟他們一同進去的,就算是有什么不測也好過一個人在這里擔驚受怕,她所擔心的那個人,現在怎么樣了呢?據玄玖說,地下被挖得四通八達蟻穴一樣復雜,會不會他現在就在自己的腳下?她將視線移向自己的腳尖,腳上那雙繡工精美的金絲云頭履已經沾滿黃泥,看不出本來面目,她就那么盯著,目光炯炯,仿佛下一刻就能穿透地表將里面的人生生揪出來。
“小郎君快看!”身后的護院難以抑制心底的喜悅,幾乎是歡呼著叫了一聲。
易之如倏地抬頭,一時之間竟覺得恍若隔世。
她看到薛戰第一個鉆出來,后面跟著一大串道士——的確是一串,個個衣冠不整面如死灰,被長繩一個接一個地綁成一串,繩子打成死結,除非用刀割,否則絕對解不開,是大批押送犯人的慣用方法。
“郎君——”薛戰笑容滿面地大步朝她走來,語氣輕松:“全抓了。”
易之如的視線自他身上匆匆掠過,朝他后面的洞口張望。
直到看到那個希冀的身影完好無缺易之如這才輕輕舒了口氣,她活動了一下麻木的身體,然后突然感覺到旁邊的薛戰正在一臉古怪地看著自己。
易之如這才意識到他方才好像對自己說了什么,可自己全部心思都在找人上,完全沒有聽進去。她干咳一聲,有點窘迫,只好含糊其詞:“恩……辛苦了,可有傷亡?”
“沒有,就是找人費了些工夫,我們的人毫發無傷。”薛戰回道。
“那很好,我去那邊看看。”說罷,火燒火燎地朝人群迎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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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兄,大捷啊!”
陸淺正跟旁邊一個易府護院交待著什么,見她過來了,那人識相地招呼一聲便閃到一旁去了。
他老早就見到易之如朝這邊過來,聽她這樣講,微笑道:“還不多虧了你,等著,事后必有重謝!”
易之如聽得滿心歡喜,有點興奮地巡視周圍戰果過后卻輕輕蹙起了眉:“就只有這些人嗎?”
陸淺“恩”了一聲,看著她的眼睛輕輕一笑似是安撫。
易之如一閃念,隨即攥住衣角,試探地問:“又……跑了?”
沒有回答,陸淺的目光落在那片墳地當中,良久,他輕嘆一聲喃喃道:“奇怪……”
“什么奇怪?”易之如追問。
“那墳地竟然沒有幾具尸體……”陸淺搖著頭說:“這墳塋應當是附近百姓埋死人的地方,怎么尸體會這么少呢?”
……
易之如頓時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陸淺見她害怕,便不再說了,他拍拍她低垂的肩膀,輕聲道:“道士說,三天前于惟石便已經將他手下人全都撤走了,那些人臨走將這些道士捆結實了,棄于此處。他們都不知道于惟石死了,只以為他帶他的人一起下山了。”
“捆著?這豈不是要活活餓死他們嗎?”易之如瞪起眼睛,那些人真夠狠毒的!
陸淺微微頷首:“八成是了。”
“說沒說撤去哪里了?”易之如急切地問。
陸淺搖搖頭:“沒人知道,老道海青子也不知去向,這些道士應是被當作棄子了,要不是他們都被捆住,也早都各自逃命去了。”
易之如難掩失望,她不覺看向陸淺脖頸上幾道暗紅扭曲的傷口,更加不甘心。
“押著他們去報官吧,路上造點聲勢出來。”陸淺突然道。
易之如抬眼對上他含笑的眼,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現在已經不需要隱藏什么了,該抓的抓了,該跑了跑了,就算魏王和壽州縣有所勾連,也不敢當著全城百姓的面將搞得民怨沸騰的一波人給放了,他再做不了任何小動作。
陸淺見她情緒低落,安慰道:“我們已經盡力了,這樣也很好,起碼為定水村的無辜百姓討了公道。”
“可你……”
陸淺當然知道易之如在擔心什么,他不愿多談,扯開話題:“人贓并獲,定水村一事不日便可結案了,等徹底完結,我就回長安去,你可要一道回去?”
難得他主動邀請易之如,易之如哪會拒絕,去他的圣命難違,她才不在乎。欣然應了聲,吩咐薛戰留下兩個人在此處守著,另外幾個人將道士押上馬上出發,前往壽春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