汁七娘乃修羅堡堡主,修羅堡遠在川西,與青城、唐門同為蜀境三大門派,青城勢衰,而修羅堡的勢力反而日漸高漲。
幽求淡淡地道:“那年洛陽劍會我殺的人太多,有什么人死在我的劍下,我已記不清了,你要為夫報仇,自然無可厚非,只是用毒來對付我,未免失去了武者的身分!”頓了一頓,又道:“不知老夫腳下的又是哪位高人,我若就讓你這般為毒所殺,諒你也死不瞑目,若你也是向我尋仇的,我就成全你,給你一個出手的機會!”
言罷,右足一勾一送,地上的人已被挑飛而出。
那人著實強悍,雖身中奇毒,竟仍能強自擰身,在空中半旋身軀,落地踉蹌退出好幾步,方竭力站穩。
但此時他已面目全非,雙目盡瞎。
汁七娘忙道:“藍兄弟,解藥……”伸手將一只瓷瓶向那人擲去,不料那人卻反手一掌將那只瓷瓶擊得粉碎,嘶聲道:“幽求,你接招吧!”
他的聲音嘶啞難聽至極,竟赤手空拳向幽求疾沖過去,如瘋如狂,他的臉上五官此時根本分辨不清,有幾處已露出了森森白骨。
幽求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靜靜地站著,絲毫沒有出手應敵的意思。
那人迅速向幽求接近,如獸般的低吼聲中,他向幽求所立的方向全力揮出一掌。
但掌至半途,他的喉底突然發出低低的聲音,雙膝一軟,頹然向前撲去。
他終沒能向幽求發出一招,就已毒發身亡。
不知為何,幽求竟輕輕嘆息了一聲。
汁七娘與其他三人互視一眼,身影閃動,轉眼間,已將幽求圍住。
那三名茶客中有一精悍老者,兩腮內陷,下巴尖削,額頭卻異常突兀,乍一看,讓人不由想起一只倒置的梨子,他的目光卻精亮如電,手中之劍短而窄,握手處卻比尋常劍柄長了不少。
此人正是黑道前輩高手“劍劫”鐘離邪神!
另外兩人則分別是奇玄谷谷主查夫子,殘陽樓樓主劉殘陽。
幽求被四大高手團團圍住,但他的神情卻遠比對方更從容不迫,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無形氣勢已將對方四人籠罩其中。
汁七娘干笑一聲,道:“幽求老兒,你在數十年前的洛陽劍會殺人無數,也該對武林同道有個交代了,我們四人自知單打獨斗不是你的對手,只好并肩子上了。”
幽求道:“老夫重現江湖已非一日,為何你們偏偏在今日才敢向老夫尋仇?如果老夫沒有猜錯的話,一定是個叫任玄的年輕人將我的行蹤告之于你們,并透露出我已受傷的消息,是也不是?”
汁七娘毫不避諱地道:“是又如何?天下間欲殺你而后快的又何止我們幾人?”
幽求自語般地道:“好小子,不但劍法奇高,而且極富心智,其天賦與范離憎相比,亦不會遜色……”
他自顧喃喃自語,似乎絲毫沒有將面前四人放在眼中。
鐘離邪神劍身一顫,發出龍吟之聲。
幽求倏然收神,目光緩緩掃過場上四人,嘴角處浮現出一抹輕視的笑意。
他道:“出招吧!”言罷竟傲然負手而立,他的無指雙掌交疊于身后,形狀丑怪,但在眾人的感覺中,卻充滿著壓抑可怖,絲毫沒有滑稽可笑之感。
一股無形的凌然萬物之殺機頓時彌漫開來,緊緊鎖住了在場每一個人的心。
那叫化子仿佛也為這無形殺氣深深震懾,他猛地坐起身來,茫然四顧,隨即一聲驚呼,跌跌撞撞地向遠處跑去。
汁七娘神色一寒,左手一揚,一道烏光如驚電般劃空而出,向叫化子的后背疾射過去。
幽求冷笑一聲,右足一掃,地上的那只破碗立時疾飛出去,正好將烏光撞飛,“當”的一聲,竟沒入了一塊巖石之中。
那叫化子一聲驚呼,滾躍出數尺開外。
幽求望著臉色難看至極的汁七娘,道:“你是擔心他會將你們四人圍攻老夫之事說出去,有損你們聲譽么?事實上你們大可不必有此顧慮,因為你們根本不可能活著離開這兒,而死人是不需要顧及自己面子的!”
陰沉的殘陽樓樓主劉殘陽再也忍耐不住,身形倏閃,率先向幽求發動攻襲!
劍影閃掣輝映,隱隱有肅殺之氣,正是“殘陽劍法”中第三式:殘陽瀝血!
與此同時,奇玄谷谷主查夫子與鐘離邪神已從左右兩側分進合擊,劍勢逼人。
汁七娘驀然掠空,無數寒芒閃耀于上空。
一時間,幽求周遭已有一張交錯縱橫的劍網,寒刃如雪。
四大劍中高手合力一擊,其威力絕不能小覷!
尤其是汁七娘,她能以女流之身,統治弟子數百的修羅堡達三十余年,其修為實是驚人。
她的劍芒彎曲如蛇,故破空之聲與尋常劍法大不相同,顯得格外詭異多變,不可捉摸。
幽求一聲清嘯,沖天而起。
幽求寧折不屈的本色此時顯露無遺,他所擔心的只是沒有對手,而從不畏懼對手的強大!
四人之中,以汁七娘的劍法最具威力,而幽求則一反爭戰中攻敵薄弱的原則,率先向敵方最強的汁七娘迎去!
汁七娘身在空中,劍勢一幻,劍芒大熾,赫然如七條銀色毒蛇凌空飛噬幽求。
幽求雙足互踏,身軀借力側旋,飛舞的衣袂竟如刀劍,由對方驚人的劍勢中穿掠而過,反削她的右腕。
汁七娘沉腕撤肘,疾貫內力于劍身,暴然側封。
幽求已在間不容發之際,凌空斗折,借著側旋之力,右足橫掃,挾如劍銳風,徑取汁七娘的咽喉!
同一時間,鐘離邪神已接踵而至,封住了幽求下落的線路。
汁七娘堪堪閃過幽求致命一腿,倏覺又有冷風自腦后側掃過來。
雙眼突然奇痛徹骨,汁七娘慘叫一聲,雙目已被幽求的白發掃過,頓時眼前一片黑暗,雙目失明,血流滿面。
慘叫聲甫起,她的右腕一痛,鮮血狂射,竟被幽求的衣袂生生削斷。
鐘離邪神聽得上方傳來汁七娘的慘呼聲后,心神一震,隨即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并有濕濕熱氣噴灑在他的臉上!鐘離邪神大驚之下,倏然發覺幽求單腳踏在汁七娘的曲劍劍身上,當頭貫射而落。
但此時情形已不容他有太多的考慮,短劍奮力上揚,全力封擋!
“當”的一聲巨響,雙劍一接,凝入了鐘離邪神十成功力的利劍立時被齊柄震斷。
幽求身軀倏沉,雙足如閃電般向鐘離邪神肩上踏去。
鐘離邪神竟不閃不避,而是手持無刃劍柄,以快不可言的速度,若舉火燎天之勢,擊向幽求雙腳。
難道,他竟希望憑此無刃劍柄對付幽求?目睹鐘離邪神此舉,眾人皆是驚愕莫名,暗想只怕鐘離邪神難以幸免了。
卻聽得“錚”的一聲,鐘離邪神手中無刃劍柄尾部突然彈出一截寒刃!
這正是他的劍柄為何特別長的原因所在!一般對手,是無法逼得鐘離邪神施展這一招的,所以江湖中對此劍中的秘密知者甚少。
這種手法,當然算不得光明正大,但對付幽求已無法拘泥太多了。
鐘離邪神在生死存亡的那一瞬間,啟動劍上機括,發出勢在必得的一擊。
“噗”的一聲,是兵器飲血削肉的聲音,而且憑著手感,鐘離邪神也能判斷出這一點!
畢竟,他是黑道前輩高手,殺人時的感覺已嘗試得太多!
鐘離邪神心中狂喜,他自知盡管所用的手段不夠光明磊落,但他畢竟還是傷了幽求。
他的臉上不由浮現出了一抹得意的笑意。
隨即他覺雙肩上方有重逾千斤的力量重重壓下!
大驚之下,他嘴角的笑意頓時凝固,此刻已不及閃避,只覺一股真力自對方雙腳傳至,“咔嚓”一聲脆響,鐘離邪神的雙腳齊膝折斷。
他的身軀就如同折斷的朽木,向后仰倒。
倒下之時,他才赫然發現自己的劍所擊中的不是幽求,而是本已受傷的汁七娘!
汁七娘的腹部被洞穿出一個大大的口子,砰然落地時,已氣絕身亡。
剩下的兩人心中一凜!本已受傷的查夫子一咬牙,單腿借力,側身滾進,人劍合一,如同一團光球,卷向幽求!劉殘陽不敢怠慢,亦分進合擊,欲做全力一搏。
幽求冷哼一聲,右腿在空中一閃,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隨即有一道寒芒閃現。
他終于出劍了!
劍如狂風驟雨,配以幽求奇絕的身法,便如同一場肅殺劍雨籠罩了劉殘陽等三人,青幽森森。
隨即有赤紅色融入了劍芒之中,而且不斷變濃,恍惚間,幽求與他的劍已化為一團殺機隱現的光雨,對手身不由己地被席卷于其中,等待他們的,只有無孔不入的劍!
以及死亡!
劍雨乍收。
幽求傲然而立,他的劍已回收不見。
查夫子、劉殘陽二人以一種奇異的姿勢站著,他們的身上至少有五處致命的傷口,鮮血如泉涌,已將他們的衣衫浸得赤紅。
他們的目光皆空洞無物——因為,他們已氣絕身亡。
當然,那個雙膝已斷之人更是無法幸免。
幽求的目光掃過地上的幾具尸體,最終落在不遠處的叫化子身上。
那叫化子甚為年輕,只是一身污垢襤褸,方才的一番激戰,他始終出神地望著,仿若已被這驚人的一戰驚呆了。
幽求的目光與他的目光相觸,忽然心中一動,身形一晃,已立于叫化子面前,逼視著對方,沉聲道:“你也是一名劍手?”
那叫化子惶然搖頭。
幽求冷聲道:“那為何老夫發覺你的眼中暗藏只有劍手才具備的劍神?”
叫化子含糊不清地道:“劍……劍神?”
幽求冷哼一聲,道:“敢在老夫面前裝瘋賣傻,惟有一死!”
右掌疾然拍向叫化子胸口。
一股內家真力立時涌入叫化子體內,叫化子神色倏變。
但那股內家真力幾乎是一進即退,消失于無形之中。
幽求“咦”的一聲,驚詫地道:“果然不會武功……老夫竟會看走了眼?”
那叫化子似乎被嚇懵了,結結巴巴地道:“我……我決不會說這些人是……是你殺的,我……走了……”
幽求卻道:“慢,你留在這兒,直至見到一個身著白衣的年輕人來此為止,你就告訴他這些人是我所殺,你還要告訴他若他能夠從這些死者的傷口中看出我劍法中的破綻,那么我即使敗于他的劍下,也毫無怨言。因為他比我更具劍慧,但我不希望被他人毒殺!”
叫化子道:“是……”忽又道:“可我不認識他,再說……他也未必一定會來這里。”
幽求道:“他叫任玄,是一個極不平凡的年輕人,當你看到一個身著白衣、卓絕不凡的年輕人時,那人必定是任玄。當然,他一定會在這兒出現。”
叫化子似乎急欲脫身,又低聲道:“他未必會相信我一個叫化子的話……”
幽求沉聲道:“你只須照我說的去辦即可,何來這么多說辭?”
“是……是,我一定照辦。”叫化子嚇得再也不敢多說什么。
幽求打量了他幾眼,忽然嘆了一口氣,喃喃自語道:“你不會是范離憎那小子,有任玄這小子纏著,我不知還能否有機會把最后一招劍法傳給他!”
言罷,轉身揚長而去。
待幽求走后,叫化子方長長吁了口氣,他苦笑了一下,自語般道:“幽求不愧為天才劍客,竟能從我眼中看出我是習劍之人!”
他的臉上雖有不少污垢,但掩不住眼中的英武之氣——此人正是白辰!
白辰為關東、老哈臨別時的那一番話所觸動,從此一直以叫化子打扮出沒,果然再也沒有人注意他。
但他復仇之心從未泯滅,這些日子以來,他重新修練內家真力,但短時間內自然收效甚微,今日他行至這個村莊時,正在古樟下歇腳,忽見有一老婦人與幾個人在此張羅開來,而后那四人坐在方桌旁,不知沖呷了幾碗茶,也不曾離去,卻絲毫不見老婦人有不耐煩之色,白辰立知這些人必有蹊蹺,極可能是在此布下了殺局。
白辰在風宮中生活了五年,其江湖閱歷已十分豐富。
他的武功本就是雜燴眾家,如今報仇心切,自然也不肯放過目睹高手拼殺的機會。當幽求走近這邊時,白辰雖是以荷葉遮面,卻清晰地感覺到了來自幽求身上的凌然氣勢,這讓他又驚又喜,心中打定主意,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這等良機。
沒想到欲對他施下殺手的不是殺人無數的幽求,反而是汁七娘,而救下他的人,卻是幽求——這一點,倒大出白辰的意料之外。
而幽求竟從他的眼神中看出他是習劍之人,若非功力已廢,幽求以內家真力試探他時,白辰必將做出本能反應,以功力相抗衡,到時只怕難免一死了。
白辰心道:“是什么樣的年輕人,可以讓心高氣傲的幽求也對他如此重視?能從死者傷口中看出劍招的破綻,此人的悟性之高可想而知,但若此人是出于這個目的才把幽求的行蹤告之于汁七娘,那此人的用心未免有些狠辣了。”
白辰一則對神秘年輕人充滿好奇,欲一睹他的廬山真面目,同時他也知道殺人對幽求而言,是隨心所欲之事,一旦自己未按他所說的去做,只怕日后與之相見時,不免要遭他毒手。所以,白辰果真沒有離去,而是背倚古樟而坐,靜候那白衣年輕人的到來。
他一邊靜靜守候,一邊回憶著方才幽求施展出來的絕世劍法,并在心中一一揣摩,一時間如癡如醉,渾然忘我,思及忘情之處,忍不住脫口叫了一聲:“好!”
“朋友面對如此凄慘之景,竟興奮莫名,在下好生意外。”一個清朗的聲音忽然在白辰的身邊響起。
白辰心中一動:“來了!”
他轉身一看,果見一個身著白色衣衫的年輕人已站在一丈開外,與自己年歲相若,白衣勝雪,五官容貌幾近完美無缺,尤其是他臉上洋溢著的既自信又不乏謙和的笑容,更如一縷陽光,讓人頓生好感。
如此人物,無論站在什么地方,必定是鶴立雞群,卓爾不凡。
白辰一躍而起,道:“這位可是任玄任公子?”
那年輕人的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之色,很快又恢復了平靜,他點了點頭,道:“不錯,在下正是任玄,不知朋友如何識得在下?”
任玄乃牧野棲之化名,自牧野棲進入黑白苑后,他一直以任玄為名。
白辰見他對自己這樣的叫化子也如此謙遜,心中頗有好感,于是道:“我一個叫化子怎有幸識得任公子?只是有位大爺讓我在這兒等候一個白衣年輕人,他說此人極為不凡,我看你氣宇軒昂,一望可知乃人中俊杰,心知你必是那位大爺所說的任公子,一問之下,嘿嘿,果然如此。”
牧野棲皺了皺眉,道:“你可記得那人模樣?”
白辰道:“此人白發無指,身材高大,他的目光好不駭人!”
牧野棲沉聲道:“果然是他!此人乃武林中一大魔頭,當年在一次劍會中殺人無數,你遇見了他能安然無恙,真是萬幸!莫非,這些人就是他所殺?”
白辰點頭道:“正是,那人猶如神仙一般,稀里嘩啦,轉眼間這五個人就被他殺了!”
牧野棲目光一閃,微微笑道:“兄弟真是膽識過人,目睹這等場面,竟不為之所動。”
白辰道:“我逃得了么?不怕任公子笑話,當時我的腿也軟了,魂亦飛了,好不容易能挪動步子,那人已把我拎了出來,說是要我向任公子你捎句話。”
“哦?”牧野棲臉上閃過驚疑之色:“他讓你捎什么話?”
“他說……他說若是你能從這些死人的傷口中看出……看出他劍法的什么……什么漏洞,那么他即使敗在你的手下,也是心甘情愿,因為他的……他的……對了,他的劍慧不如你高。不過我勸任公子萬萬不可與之交手,那位大爺殺人時就如砍瓜切菜一般……他還說,只要我把這句話捎給任公子,任公子一定會重賞于我……嘿嘿……賞錢么,也并不十分重要,任公子如此人材,我能為任公子辦點事,也是來生修來的福分了。”
牧野棲哼了一聲,道:“這魔頭殺了人不說,還有意消遣我……”
說到這兒,他看了白辰一眼,把話打住,走近地上的幾具尸體,一一查看一遍,良久方嘆了口氣,緩聲道:“好可怕的魔頭,出手絕不留情……”
說著自懷中掏出一綻銀子來,道:“兄弟你去村子里雇幾個人,把這些尸首埋了,免得暴尸野外。至于多余的錢,你便留下吧。”
白辰連聲道:“多謝任公子,多謝任公子。”走上前,伸手去接那錠銀子,就在將接未接之時,牧野棲卻提前把手松開了。
“啪”的一聲,那錠銀子落在了地上。
白辰忙躬下腰將銀兩拾起,抬頭時,忽然發現牧野棲的眼中閃過一抹奇異的光芒。
但等他細看時,牧野棲已一切如常,這讓白辰懷疑是不是自己看走了眼?
牧野棲道:“我尚有事在身,這兒就拜托兄弟你了,日后要盡量避開那老魔頭,以免他殺你滅口。”
白辰道:“往后我見了白發人,就遠遠避開。”
牧野棲微微一笑,拱手道:“告辭了。”
白辰賠笑道:“任公子慢走!”
牧野靜風絕未料到炎越親自出手,還是沒能將白辰攔截,他自認為天衣無縫的計劃,正因為這種意外而完全破滅。
更使他心煩意亂的是他雖然急欲追殺白辰,但因為曾當眾許諾放過對方,竟不能直接下令追查白辰的下落。
他只能等待炎越為他帶來好消息,但他所得到的卻是接二連三的受挫消息。
前些日子的欣喜如今已蕩然無存,白辰成了牧野靜風喉頭之“刺”,攪得他寢食難安。
其實他也知道白辰武功盡廢后,已無法對他構成任何威脅,但他卻絕對無法忍受白辰安然脫身,就如同一只貓絕不容許有老鼠從它的爪下溜走一般,哪怕它本是毫無食欲也不容許!
更何況他知道在白辰的身后,還有一股不可知的力量在暗中幫助他,也許,這股不可知的力量才是牧野靜風最忌憚的。
此刻他雖是身在“閑風閣”,卻絲毫沒有感覺到輕松的暇意。
正心煩意亂之際,忽聽得門外一聲輕咳,隨即一人低聲稟道:“宮主,有人為你送來一封信。”
牧野靜風道:“誰接收的?”
“是從空中墜落的。”
牧野靜風猛地一怔,坐直身形,沉聲道:“從空中墜落?”
“是一只信鴿飛過行宮上空時,突然墜下,信鴿上系著一封信,指明是交給宮主的!”
牧野靜風皺了皺眉頭,自語般道:“想必那只信鴿體內已中了毒,飛至行宮上空時正好毒發——此人倒有些心計!”他略略提高了聲音,道:“將信遞上來!”
“是!”
一人推門而入,行至牧野靜風面前,然后將信箋拆開,攤在案幾上,用一塊硯石壓著。
牧野靜風從不親手接觸來歷不明之物,盡管以他今日的內家功力,幾乎沒有什么毒能取他性命。
牧野靜風揮了揮手,那人倒退著退出門外。
他這才傾向前去,目光匆匆掃過,幾乎只看了一眼,他的神色立變!
一側的葉飛飛見他神色有異,忙道:“穆大哥,怎么了?”
牧野靜風笑了笑,道:“沒什么。”邊說著,邊將那封信攏入手中,放進懷里。
為何他僅匆匆看了一眼信箋,就不再對此信是否有毒懷有警惕之心?
牧野靜風只看了信箋中的內容一眼,便知道此信與上一次提醒他不可習練假霸天刀訣出自同一個人之手。
換而言之,此信極可能是牧野棲送來的。
而牧野靜風之所以不愿讓葉飛飛看見此信,是因為信中所提及的是有關白辰的事,一旦被葉飛飛察覺,無疑會帶來沒有必要的麻煩。
信中寫道:“據我所知,白辰乃風宮叛逆,而且風宮一直在暗中追查他的下落,前幾天我已發現他的行蹤,若是風宮行動迅捷,也許可以在邑城一帶找到他,此人頗富心計,若是掉以輕心,只怕會再出紕漏。”
同時得知白辰與牧野棲的行蹤,牧野靜風心中的不悅立即一掃而光,他在心中將“邑城”默默地重復了幾遍,暗忖道:“白辰,只要你真的在邑城,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將你找出!”
他再也無法在閑心閣靜心安坐,霍然起身——他要前往笛風軒,他已習慣了在笛風軒發號施令。
都陵早已在笛風軒外等候著——這是牧野靜風最欣賞也是最詫異的地方,都陵總是能將任何事情做得恰到好處,包括與牧野靜風相見,他也能選擇一個恰到好處的時間,選擇一個恰到好處的地點。
都陵道:“宮主,思過寨的人已經決定在明日進入劍簧閣。”
牧野靜風劍眉一挑,露出一個已久違了的笑容:“在思過寨花費的一番心思總算沒有白費!”
都陵笑了笑,道:“但思過寨內來了一位來歷蹊蹺的僧人,此人武功應該極高,不知為何,思過寨中人竟將大權交于這來歷古怪的僧人手中,寨內一切事務,皆由他做主。”
牧野靜風“哦”了一聲,沉吟片刻,道:“所幸思過寨內部眾弟子的關系錯綜復雜,縱使有一人出來主持大局,也未必可以扭轉乾坤!”
都陵道:“但奪血厄的事也并非萬事順利。”
牧野靜風眼中精光一閃,隨即道:“有諸多事宜,我要與你商議,你隨我來。”
都陵進入笛風軒的次數已比禹詩、炎越他們還多,這顯示出牧野靜風對都陵的信任有加。
牧野靜風坐在笛風軒內一張寬大的椅子上,道:“據說禹碎夜既有其父的心機,又有其母的玄秘,由她打入思過寨,的確是上佳人選,自她入寨后,頗有成效,難道這一次她也遇上了棘手之事?”
都陵道:“禹碎夜固然不簡單,但她已發現打入思過寨的并不僅僅只有風宮勢力。在此之前,她曾成功地控制了燕高照兩名弟子,沒想到前幾日她突然發現其中一人并非燕高照真正的弟子!”
牧野靜風的瞳孔漸漸收縮,神色顯得極為凝重:“此人是什么來歷?”
“禹碎夜未曾提及,她只說此人武功甚高,比燕高照十三弟子中武功最高的戈無害,還要更勝一籌,所幸禹碎夜及時察覺異常,并控制了此人。”
牧野靜風松了一口氣,淡然道:“既然如此,此人也不足為慮了,必要時還可讓他為風宮效勞。”
都陵道:“但血厄的秘密武林中人幾乎無人知曉,那人年不過二十,若非身后有股龐大的勢力,既不可能知道血厄的秘密,也絕難有染指血厄的野心!”
牧野靜風沉吟道:“據禹老所言,血厄本是漠北天罪山之物,難道天罪山也已查到了血厄下落?”
都陵道:“天罪山遠在漠北,與世隔絕,中原武林從不知‘天罪山’其名,至于他們有何舉措,我們更是無法知曉。”
牧野靜風道:“血厄乃兇殺之兵,極難駕馭,本宮縱使奪得血厄,也僅為毀去它,而決不用它。”
一向沉穩冷靜的都陵臉上有了驚愕之色:“原來宮主并不想擁有血厄?”
牧野靜風道:“我已有伊人刀,何必費盡心思去求血厄?其實此事在我入主風宮之前,禹老已在秘密張羅,他們四人要奪得血厄的目的,就是為了抑制天罪山的力量。若是天罪山得此血厄,必會如虎添翼,對我風宮大為不利!”
都陵沒有再問下去,他知道應該在什么時候適得而止。
牧野靜風道:“思過寨那邊一直進展順利,本宮未曾為之擔心,都陵,我要你速速趕至邑城,去找一個人!”
都陵道:“什么人?”
牧野靜風自側墻的柜子中抽出一幅畫卷,徐徐展開,指著畫中人像道:“就是這個年輕人,記住,無論如何,不能傷害此人!”
牧野靜風所指的正是牧野棲的畫像!
思過寨各入口、關卡、制高點皆安派了平時二倍的兵力,整個寨子頓時顯得氣象森嚴,更有巡視的寨丁穿梭不停,隨時準備應付突發情況。
這一切,皆因天師和尚決定在今日與燕高照眾弟子同入劍簧閣。諸事皆已準備妥當,只等天師和尚發出號令。
天師和尚暫歇四弟子池上樓所居住的“映池樓”中,池上樓前去嵩山,他的映池樓便空出來了。
日頭已上三竿,天師和尚仍高居不起,再等一個時辰,方聽映池樓的仆人傳出消息:天師和尚終于起身,正在洗漱。
此時已近午時,佚魄當即令人特意為天師和尚備下了一桌素菜,與文規、俠異親自作陪。
天師和尚足足花了半個時辰才消受了這一桌精美雅致的素食,他慢條斯理地品了兩口香茗后,終于開口了。
天師和尚道:“今日非入劍簧閣的吉日,便推至明日再進吧,以免節外生枝!”
俠異的臉色立時變得鐵青,文規的臉上也有了不滿之色。
佚魄忍不住道:“家師生死未卜,我們實是心憂如焚,大師卻要再等一日,若是家師有所不測,我等就是思過寨的千古罪人了!”
天師和尚不緊不慢地道:“燕前輩定然已出了事,卻絕對不會有性命之憂,至于進入劍簧閣的時間,只能定于明日。天命不可違,若是逆天而行,只怕會有大兇!”
文規正待說什么,已被佚魄以眼神制止,佚魄沉吟半晌,道:“好,就依大師所說的,推遲一天進入劍簧閣。”
俠異冷冷一笑,拂袖而起,也不招呼一聲,徑自離去。
天師和尚不以為意,提起茶杯,為自己再添一次茶,輕輕吹去茶杯上的蒸蒸熱氣,自語一般道:“心急喝不得熱茶。”說完慢慢呷了一口。
文規與佚魄相視一眼,暗自嘆息,先后起身告辭。
天師和尚足不出樓,獨自一人靜坐映池樓內。
傍晚時分,一向幽居“暗心堂”的護寨三尊竟同時離開暗心堂,徑往映池樓。寨內弟子平日從無機會目睹三尊,此時見三人齊出暗心堂,自然吃驚不小。
護寨三尊在思過寨內地位特殊,他們欲往映池樓,自然無人攔阻。
當三尊者見到天師和尚時,三人皆有愕然之色,相視一眼,其中一枯瘦如柴的老者道:“這位大師可是奉我們主人悟空之令而來?”
天師和尚站起身來,道:“你們可是魚、羊、巫馬三位前輩?”
那枯瘦如柴的老者道:“知道我們三老朽之姓氏的,惟有主人,老朽正是羊劫。”
天師和尚喜道:“師父說當年追隨他老人家的燕、魚、羊、巫馬四人中,前輩以輕功見長,可與當年的風之道一較高下,今日終于能一睹羊前輩尊容了。”
羊劫道:“主人三十年前曾暗中與我三人相見,告訴我們說他新收了一名弟子,后因這弟子殺孽太重,主人便讓他身入空門,以化其惡念。莫非,你就是主人所收的最后一名弟子?”
天師和尚驚喜地道:“師父曾對你們提及過我么?不錯,我正是師父最后一名弟子,師父說我的習武天分是他所收的弟子中最差的一個,偏偏又是讓他操心最多的一個。”
羊、魚、巫馬三尊者相視一眼,齊齊向天師和尚恭然施禮道:“老仆參見少主人。”
天師和尚大驚失色,急忙將他們攔住,惶然不安地道:“我能成為師父的弟子,那是前生修來的福分,其實以我之天分,怎配做他老人家的弟子?你們本是我的前輩,如此大禮,我怎敢擔當?更不可稱我為少主人。若是三位前輩愿意,就如師父他老人家一樣,直呼我為天師即可。”
三尊者心道:“主人當年曾說他最后一名弟子雖然天分不佳,但卻有一顆極為純樸厚道之心,只是天數使然,才讓他犯下殺孽,今日一見,果真如此!”
三尊者中那個面如黑鐵之人名為巫馬非難,他道:“當年主人見血厄劍堅不可摧,無法毀去,又恐它再落入兇魔手中,便讓我們燕、魚、羊、巫馬四仆開辟思過寨,將血厄劍封隱于此。后又征服武林四大劍道高手,即今日的‘癡、愚、惡、貪’四劍老,讓他們在劍簧閣中日夜看守血厄劍。血厄劍既毀之不去,便惟有永世封隱,主人欲尋找可壓抑血厄兇魔之物,后終在極寒之地找到了‘天隕玄冰石’,可抑制兇性。可惜‘天隕玄冰石’狀如方石,不便鎮抑血厄,師父便欲將‘天隕玄冰石’鑄成劍鞘,然而血厄劍內藏玄機,而‘天隕玄冰石’又非凡物,竟一直未能如愿。”
那慈眉善目的老者道:“沒想到劍鞘未成,思過寨內已接二連三屢出禍端,我們三人雖焦慮萬分,奈何守護密匣乃我們天職所在,不容分身。今日密匣已經面世,我們三人亦可聽從主人派遣,再為主人效綿薄之力!”
天師和尚喜道:“若有三位前輩相助,我終于可以放心進入劍簧閣了。這只密匣內有天隕玄冰石及海母珠,請三位前輩代為看護,此次進入劍簧閣,必有兇險,只要保住此密匣,縱使血厄劍落入他人手中,也有可與之抗衡之物!”
羊劫道:“不若由我們三人進入劍簧閣。”
天師和尚搖頭道:“臨來思過寨時,師父曾說惟有我進入劍簧閣,才能確保不會出差錯。”
三尊者見他提及主人,立即神情一肅,道:“我等必全力守護密匣!”
天師和尚取出密匣,極為鄭重地交至羊劫手中,道:“若是天亮后我還未能離開劍簧閣,你們就立即帶此密匣離開思過寨,去見師父他老人家,這也是他吩咐的。”
羊劫略顯驚訝地道:“你決定今夜進入劍簧閣?”
天師和尚道:“不是今夜,而是即刻!”
天師和尚突然再改主意,決定立即進入劍簧閣,讓所有的人都驚愕不已。
除了已不在人世的曾子、舞陽,及前往嵩山的池上樓外,燕高照諸般弟子齊聚于亂斬坡,只是瘋癡的燕南北已不知所蹤,俠異似乎對天師和尚的出爾反爾極為不滿,面目甚是陰深。
天師和尚環視眾人一圈后,指著卓陽、鄭火、弘月三人道:“三位小兄弟太過年幼,就留在寨內,如何?”
穆小青道:“大師此言有理,你們三人便留在此地。”
幾位小師弟對穆小青一向尊敬,聽她也如此說,心知她是擔心他們武功不濟,萬一有所變故,會有危險,當下三人皆點頭應允了。
佚魄招了招手,便有人走至亂斬坡東側的鐵柵欄前,將一扇笨重的鐵門開啟,刺耳的碰撞磨擦聲此刻竟顯得格外響,似乎在整個山寨中回蕩開來。
因為,每個人的心都被一絲莫名的緊張所占據,以致有逾千弟子的山寨中出現了罕見的靜寂。
靜寂得近乎詭秘!
范離憎的目光似乎很不經意地掃視了四周一眼,倏地,他的目光一跳,一個美麗清秀的身影印入了他的視野之中。
是區陽菁!
區陽菁與佚魄之妻一起,站在幾丈開外。此刻,她的神情中既有緊張,也有擔憂,還隱隱有著一絲憂戚,與范離憎昨夜所見到的她全然不同。
只是兩人的目光相觸的那一剎間,范離憎感覺到她的眼中既沒有緊張,也沒有憂戚,而只有興奮。
范離憎堪堪側過目光,便覺腳下奇痛,低頭一看,卻是杜繡然的腳重重踩在了他的腳背上。
他聽得杜繡然輕輕地冷笑了一聲。
顯然,杜繡然誤解了范離憎的舉動——只是,這對范離憎來說,并不重要。
佚魄率先穿過鐵柵欄桿,進入亂斬坡與苦吟坡之間的山谷中,他與燕高照情逾父子,早已恨不得立即沖入劍簧閣,見到恩師。
文規、俠異諸人亦隨之而入,天師和尚走在最后。
數十年來,惟有燕高照偶爾踏足此地,谷內之荒蕪可想而知。惟一一條通向劍簧閣的路兩側已長滿了草木荊棘,僅容一個人通過,高大的林木在路的上空交錯成蔭,遮天蔽日,置身其間,仿若已不在思過寨,而是處身于莽莽林野之中。
眾人各懷心思,一行七人竟無一人說話,只有草木沙沙作響。
倏地,“錚”的一聲刀劍出鞘聲打破了沉寂——但刀劍出鞘聲只響了極短的一剎那!
縱是如此,眾人亦心中一沉,幾乎不分先后向自己的兵刃摸去。
當手觸及兵器時,眾人這才知道拔劍的人是走在最前面的佚魄。
只是,他的劍只拔出了一小截,就止住了,目光驚愕至極地投向幾丈開外,眾人目光齊齊向他所望之處看去,駭然發現兩丈之外有一人背倚一棵古樹而立,旁側的枝葉已遮住了他大半個身子,但仍可以看出此人背向著眾人,雙手緊緊抱著樹干。
奇怪的是那棵水桶般粗壯的松樹不知何故竟已枯死,樹冠上的針葉倒枯黃了大半,與一旁郁郁蔥蔥的林木相襯,顯得格外醒目。
此山谷之中僅有“癡、愚、惡、貪”四劍老,至多也許還有燕高照可能在此出現,那么,這姿勢古怪之人,又會是誰?
佚魄將劍緩緩插回鞘中,低聲道:“他已經死了。”
眾人心中一沉,文規驚道:“師兄可知此人是誰?”
佚魄道:“不知道——但我知道此人絕不會是師父,師父身材比這人要高大!”
天師和尚臉上也有了吃驚之色,他低聲念道:“阿彌陀佛。”
俠異沉聲道:“待我前去看看。”言罷身形一閃,已掠身上前,落于那人幾尺開外,佚魄惟恐他獨自一人會有閃失,也隨之掠身上前。
但見那人的雙手赫然深深插入了樹干之中,全身僵硬,皮膚呈現一種不同尋常的暗青色,一望可知此人已中毒而亡。
俠異上前幾步,小心翼翼地察看一番,臉顯古怪神情,他長長吁了一口氣,方道:“此人是愚劍老!”
眾人相顧失色,沒想到短短幾日,四劍老中已有“惡”劍老與“愚”劍老先后斷送性命!
眾人圍上前去,果見死者額頭有一個大大的“愚”字,佚魄道:“愚劍老是中毒而亡的,毒發身亡之前,也許因為奇痛難當,他的雙手才猛力插入樹干中,毒性因此侵入樹中,以至于連這棵松樹也毒發而枯死!”
文規咋舌道:“世間竟有如此歹毒的毒物?”
天師和尚沉聲道:“劍簧閣必有變故,事不宜遲,我們還是盡快趕至劍簧閣為妙!”
佚魄看了眾人一眼,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道:“走!”
“走”字甫出,人已如箭矢疾射而出,直奔劍簧閣方向,眾人亦各展輕功,緊隨其后。范離憎為免被人看出破綻,故未將自己的修為全力發揮。
兔起鶻落,頃刻間,眾人已紛紛踏足劍簧閣的空地上!諸弟子雖然在思過寨生活了多年,日夜皆可望見谷中的劍簧閣,但卻永遠也僅限于遠遠觀望,從未曾像如今這般直接面對它。
在思過寨眾弟子的心目中,劍簧閣一直都是十分神秘玄奧的,可望而不可及,此刻眾人的心情自是極為復雜。
劍簧閣為六角樓閣,以堅木構筑,僅開南北兩扇門,樓閣以木梁虛隔,上層共有十二扇窗戶,窗戶緊閉,窗欞上已積滿塵埃。
劍簧閣四周鋪滿了落葉,微風吹過,發出“沙沙”的響聲。
忽聽得文規一聲驚呼:“為何不見小青?”
眾人一驚,環顧四周,果然不見穆小青的身影,眾人心中頓時一沉!
方才一路疾馳,誰也沒有留意到穆小青是否落在最后,至于穆小青何時失蹤,更無人知曉。
一定有異乎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否則穆小青絕不可能未及向眾同門招呼一聲,便自行離開。
佚魄緩聲道:“小青師妹應不會有事,否則我們定能聽到異常響聲。”
沒有人開口,每一個人的神情都顯得十分凝重。
天師和尚仰首望了望天空,不知什么時候,太陽已隱于一片厚厚的烏云中,天地間頓時陰暗了不少。一只巨鷹在上空盤旋、俯沖、掠起,似乎躁動不安。
天師和尚的臉上出現了少有的凝重之色,他沉聲道:“進入劍簧閣已刻不容緩,不若我等即刻分頭尋找,半刻鐘之后,無論有無結果,皆立即返回此地!”
未等眾人開口,已有人道:“不必找了。”
赫然是穆小青的聲音。
眾人愕然循聲望去,只見穆小青正自林蔭中走出,神色平靜如常,身上亦無任何傷痕。
佚魄關切地道:“師妹怎會落于眾人之后?可曾有何意外?”
穆小青道:“我只是想推測一下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而已。”
杜繡然道:“沒想到師妹還有這等本領,敢問師妹有沒有看出愚劍老是何時毒發身亡的?”
穆小青胸有成竹地道:“一個時辰之前!”
杜繡然本是欲為難穆小青,才出言相問,沒想到穆小青竟從容應答,心中更是忿然,當下道:“何以見得?”
穆小青道:“他日我再細細解說,眼下還是見師父要緊。”
杜繡然咯咯一笑,道:“原來師妹只是與我們說笑而已。”
穆小青輕嘆一聲,道:“既然師姐如此說,我便略作解釋,其實要查出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并不難,因為那棵毒發枯亡的古樹上端枝葉末梢仍與平時無異,這表明愚劍老手上的毒尚未傳至樹端末梢。而水與氣在草木內被吸納的速度應是大致相同的,以那棵古木的高度,便可以大致推算出毒素由進入樹干到運行至樹梢所需要的時間。”
杜繡然冷笑道:“此言未必太過離譜,又有誰能知道水與氣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納?”
文規清咳一聲,道:“你師妹一向心細如發,自有我等所不知的妙法。”他對穆小青的偏袒顯露無遺,他之所以在這時候插話,想必是不愿穆小青被杜繡然詰問住了。畢竟要窺破水與氣在草木中如何被吸納,絕非易事。
不料穆小青卻微微一笑,道:“其實這很簡單,裝一盆水,滴一滴活羊血,再把一根剝了皮的細藤蔓放入水中,不需多久,藤蔓就會出現一條條紅色的經絡,而且經絡的紅色是自下而上延伸,這就是藤蔓吸收加了羊血之水的緣故。”
頓了頓,她歉然向眾人道:“此時此刻,還要賣弄,實是不該。”
杜繡然臉色變得很是難看,她冷冷地道:“得了便宜還懂得賣乖,師妹的聰明,我是永遠也學不會的。”
穆小青淡淡一笑,竟不再與她爭辯。
范離憎心道:“穆小青要察看出愚劍老毒發身亡的時間,有何用意?”
天師和尚緩緩走至劍簧閣北向門前駐足而立,朗聲道:“悟空第三弟子天師將入劍簧閣,‘癡、愚、惡、貪’四劍老速速出迎!”
天師和尚一向厚道,這時突然聲色俱厲的喝叱,讓眾人很是意外,何況,愚劍老與惡劍老皆已身亡,天師和尚對此亦已知情,為何還要齊呼四劍老?
一片沉默。
驀地,有怪笑聲由劍簧閣中傳出,聲如九天響雷,讓人心驚膽顫。
一個蒼老而枯澀的聲音道:“悟空那老匹夫為何不親自來此?他將老夫困于此地已有數十年,飽受無劍之苦,他若來此,我必與之拼個同歸于盡!”
眾人皆知四劍老是被悟空收服之人,乍聞此言,驚愕之情可想而知。但聞此人言語如瘋如狂,卻也只敢說與悟空拼個同歸于盡,可見他對悟空的畏怯之心數十年來仍未消去,以至于雖然心懷忿恨,卻不敢奢望能勝過對方。
天師和尚神色更為凝重,他緩緩踏前一步,道:“四十年前,你們對我師悟空說已輸得心服口服,愿為我師守劍終生,難道你們想反悔嗎?”
“哈哈哈,出爾反爾,本是人間至理,又何必大驚小怪?”
話音未落,“轟隆”一聲,天空中竟有悶雷聲響起。
眾人這才留意到不知不覺中,天色已變得更為陰暗,抬頭望去,烏云正以驚人之勢向這邊席卷過來,愈積愈厚。天空已是一片灰暗,惟有日頭所在之處,正在兩朵烏云的夾縫中,透出一線顯得很不真實的亮光,更顯詭異反常。
風,悄然刮起,翻弄著山谷間的林木,在山谷中穿掠,發出時斷時續的尖嘯聲。
天師和尚目光一沉,本是粗陋的容貌竟有了無限威儀與凜然正氣。
他沉聲道:“我師之修為,已至通神之境,爾等若不誠心悔改,無疑是自取滅亡!”
“媽的,后輩小子,也敢指三道四?找死!”冷叱聲中,“轟”的一聲,一件龐然大物突然由劍簧閣內撞壁而出,向天師和尚當頭悍然壓至,力逾千斤,聲勢駭人。
天師和尚沉哼一聲,身形倏然如風飄起,雙掌疾出,瞬息之間已在那龐然大物之上拍擊了十數掌,每一掌出擊的方向、速度、力道、角度皆不相同,十幾掌之下,來勢盡卸,天師和尚凌空輕點,雙足已踏在來物之上,隨之落地。
一聲悶響,地上赫然被砸出一個深坑,破壁而出的赫然是一只巨大的方鼎,天師和尚立足其上,穩如磐石!
范離憎早已見識過天師和尚的身手,自然不會感到意外,而其他幾人則暗暗嘆服。
正當此時,忽聽得穆小青喝道:“大師小心,鼎內有人!”
幾乎與此同時,一個人影自鼎中暴掠而起,右手疾戳,徑取天師和尚的雙腿。
天師和尚在穆小青出言提醒的一剎那,立時沖天而起——雖只是爭取了極短的一瞬間,但這已足以對戰局產生了極大的影響。
“哧”的一聲,天師和尚腳下一緊,右足布僧鞋的鞋底赫然已被洞穿。
洞穿僧鞋的是一支筷子,攻襲天師和尚的人以筷為劍,劍法竟是卓絕不凡。
天師和尚略受小挫,并不慌亂,左腳在右腳背上一點,竟憑空而起,凌空斗折,倏然長射而落,身形之快,有如神駒過隙!
雙掌不失時機地橫空勁劈而下,無形掌風劃空直落,在空中形成一把無形之刀,破空之聲,驚心動魄!
一聲暴響,劍勢與刀掌悍然一拼之下,兩個人影各自倒飛。
身形落地!
天師和尚神情凝然,僧袍飄揚,高僧風范此時顯露無遺。
與他相對而立的是一位瘦削老者,亂發如草,眉頭微皺,似乎是在思索著什么,三綹清須,黑白相間。
最為醒目的自是他額頭上的一個“癡”字,字以利劍刻成,結痂為疤,永世不滅。
此人無疑是四劍老中的“癡劍老”!此刻癡劍老的目光不是落在天師和尚的身上,而是落在穆小青身上,臉顯疑惑之色,忽然開口道:“老夫隱身方鼎之中,無聲無息,身上更以香灰覆蓋,你是如何知曉我隱身其中的?”
穆小青淡淡地道:“很簡單,因為這位大師十余掌落在方鼎上,發出的聲音說明鼎內應不是空的,但卻未見有物落下,除了高手隱身其中之外,還會有什么可以置于鼎中連番滾動而不落的?”
癡劍老呆了呆,道:“老夫倒忽視了這一點,所幸這和尚也沒想到這一點!你這丫頭,倒是有些心計!”
杜繡然目光投向別處,只是微微冷笑。
穆小青道:“可惜,這位大師不會天山派的震空掌,否則在你未出鼎時,他以震空掌重擊方鼎,鼎內馬上會產生震鳴之聲,而且屢次反彈后力道不消反增,你定會被震得七竅流血!”
癡劍老的目光不由掃視了方鼎一眼。
這時,烏云已完全遮住了天空,黑沉沉地當頭壓下,風也漸顯瘋狂,穿過林間,發出可怕的呼嘯聲。
劍簧閣四周的落葉打著旋兒飄升,倏忽間又被重重摔在另一個角落中。
文規忽然低聲道:“奇怪,這一路來,竟不見任何蟲鳥小獸,大雨將至,竟也聽不見蛙鳴蟲啾……”
眾人本未留意到這一點,經文規提醒,才憶起一路上果真未見任何蟲鳥小獸,連天空中盤旋著的那只大鷹,此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眾人不由心中一沉,雖不知這是何緣故,卻已有不祥之預感。
劍簧閣內一聲怪笑,有人道:“休說你們未見到活物,老夫在此已數十年,亦未見到有任何活物!血厄劍殺氣滔天,大小蟲獸避之惟恐不及,又怎會留在谷中?”正是眾人最初聽到那個蒼老枯澀的聲音!
天師和尚沉聲道:“是貪劍老么?”
“呸,老朽已不再是為悟空老匹夫賣命的貪劍老,老夫向問世要以昔日面目再現武林!”
乍聞“向問世”三字,佚魄、文規皆有驚愕之色,而其他幾人倒也如常,只因向問世在數十年前曾名動江湖,此人生性貪婪,尤其貪圖世上好劍,曾在一個月內,連奪六大劍門之鎮派寶劍,令天下嘩然,因此向問世成為了武林公敵,被正道中人全力剿殺,而后忽然不知所蹤!此人名聲雖響,但年月已久,武林人物層出不窮,因此人們將他漸漸淡忘。除了文規、佚魄年長些,對向問世有所耳聞之外,其他人并不知道“向問世”三字曾讓江湖一些門派惶惶不可終日!
天師和尚道:“你昔年罪已致死,我師五招敗你,卻留你一條性命,只盼你能將功贖罪,難道今日你想錯上加錯?”
他的聲音并不甚高,在風嘯聲中卻清晰入耳,顯示其內力修為已甚為卓絕。
“錯?哈哈哈……若是老夫在谷中度過一生,縱是有天大的功勞,又有誰能知曉?他日老死荒谷,世人亦不知有貪劍老,而只記得向問世!既然如此,老夫又何必求什么有功于世?若能得到血厄劍,又有誰能與我向問世爭鋒?”
天師和尚嘆了一聲,緩聲道:“血厄劍雖然兇悍無匹,難道還能力壓正道?何況我師已有壓制血厄劍兇性之物,四劍老未必需要守劍一生,望貪劍老能迷途知返!”
向問世冷笑一聲,道:“悟空他不能在今日趕到,必會后悔終生,他自以為能洞悉天機,看出血厄劍兇性最盛之時,卻不知我等已暗做手腳,血厄劍兇性最盛之時,并不是八日之后,而是就在今日!血厄問世,我必殺盡山寨中人,他們將老子當囚犯一般困了數十年,實是可惡至極!”
一道驚電倏然劃破天空,如天之怒劍穿刺烏云,天地間頓時出現了短暫的耀目亮光,隨即消失無形,天色更顯暗沉。
天師和尚怒喝一聲:“冥頑不化,可恨可嘆!”
怒喝聲中,天師和尚沖天而起,落于劍簧閣頂,伸手一抄,已有六枚佛珠在手!
“佛鎮六方!”冷喝聲中,六枚佛珠已破空而出,向劍簧閣地面六個不同的方向疾射而下!
“轟”的一聲暴響,佛珠所及之處,六柄寒刃四射的長劍倏然同時自地面彈出,傲然“立”于地面之上!
六柄長劍無論長短、寬窄、厚薄,皆在尋常之劍三倍以上,一時眾人只覺劍芒寒森。
顯然,此六劍是天師和尚的師父在數十年前就已埋下的,故六劍彈出之時,連癡劍老也有驚愕之色,六柄巨劍埋于地下數十年,竟仍是寒刃如水,顯然可見六劍皆絕不尋常。
天師和尚猶如一尊天神般屹立于劍簧閣之頂,朗聲道:“此六劍乃我師至友妙門大師贈與我師的佛門彗劍,必可抑止血厄兇性!”
說到這兒,他向眾人遙遙一揖,道:“相煩諸位為我守護佛門彗劍,我要會一會貪劍老!”
佚魄還禮道:“大師多加小心!”
天師和尚微微點頭,腳下內力一吐,隨著閣瓦“咔嚓”一聲,人已自上而下,破樓而入!
佚魄、文規兩人幾乎不分先后掠至癡劍老身邊,佚魄道:“請劍老三思而行,既然護劍是思過寨之天職,那么無論如何,我等必會誓死守劍!”
癡劍老環視眾人,冷然道:“你們都是寨中弟子?”
佚魄不亢不卑地道:“我等乃思過寨寨主的弟子!”
癡劍老忽然暴吼一聲:“老夫終于可以出出憋了數十年的惡氣!”
一語未了,手中筷子倏分,雙手同時出擊,分襲佚魄、文規,所用招式竟然截然不同!
佚魄、文規自恃名門弟子的身分,對方又是以竹筷分襲二人,皆不拔劍對敵,齊齊揮掌迎戰。
癡劍老沉哼一聲:“徒手與老夫相戰?既然欲自取滅亡,我就成全你們!”內家真力疾貫左右手中的筷子,無形勁氣劃空而出,有如可削金斷玉的利劍,劍勢洶涌傾灑而出,銳不可擋!
佚魄、文規奮力抵擋,但癡劍老劍法神出鬼沒,雖是左右手各施劍招,卻仍是驚世不凡,三招之下,佚魄與文規沉哼一聲,齊齊倒掠而退。
佚魄的衣袖赫然被劃去一角,而文規右臂更被劃開了一條血槽。
癡劍老數十年未臨陣對敵,甫一出手,就旗開得勝,興奮之情,溢于言表!連挫佚魄、文規后,他并不趁勢而進,而是屹立原地,連聲道:“你們既然是燕高照的弟子,就快快拔出劍來,老夫已有數十年沒有聽到劍鳴之聲,沒有感受到手中長劍飲血的滋味!”
佚魄與文規相視一眼,佚魄緩緩拔出腰間之劍,長劍橫眉!
而文規反而按劍而退。他們相視一眼時,即已心領神會:既然是以師門劍法對敵,身為大弟子的佚魄出手時,若非萬不得已,文規絕不與之聯手對敵!
因為,他們是名門弟子,名門風范,絕不能輕易放棄。
癡劍老雙眉微微皺起,凝視著佚魄,少頃,他方輕嘆一聲,道:“你的劍法過于沉穩,若是與你武功相當的人對陣,你可立于不敗之地,但與老夫比試,太穩重的劍法,反而使你毫無勝算,因為你絕不會使出孤注一擲的一劍,自然也不能絕處逢生,你已注定敗亡!”
佚魄的臉色竟沒有任何變化。
范離憎看在眼里,心中暗暗欽佩,忖道:“無論佚魄的武功在諸弟子中高低如何,單單是他的這分沉穩,就絕非其他人所能做到!”
癡劍老亦是眉頭一挑,顯露出詫異之色。
正待要痛快一戰之時,忽聽得劍簧閣內傳來貪劍老的聲音:“老伙計,你要試劍也不急在一時,只消離開這該死的劍簧閣,步入江湖,還不是要風有風,要雨有雨——要劍有劍?”
眾人聽得此言,方留意到天師和尚進入劍簧閣內后,竟沒有任何聲音!此刻聽貪劍老如此氣定神閑,讓眾人心中不由一沉,暗忖難道天師和尚已遭了不測?
正思忖間,北向的那扇門“咔嚓”一聲,隨即豁然洞開。
所有的目光立即齊齊射向那邊,僅看一眼,眾人便被眼前的情形驚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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