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勢愈大，天際最后一絲光線也被亂雪掩下，庭中已是銀白一片，廊上一盞盞紅燈，在寒風中撲簌著暗黃的燭光。上官清英召回秦宛月后，別出心裁地讓她把屋檐下的冰凌掰斷，截作小塊，好打彈弓玩，折騰一時，好歹趙夫人遣人來，接她過去用晚膳，許是怕母親發覺異樣責備，她沒讓秦宛月跟隨身邊。站在一眾丫環間送走上官清英，秦宛月緩緩回到后房，房里已籠起火盆，其余丫環一股腦涌上前暖手，秦宛月只默默走到自己鋪位前坐下，將紅透的雙手放在嘴邊，輕輕呵著。

“守著這么暖和的火盆不烘，偏去用嘴呵？你說她怎么想的？”“誰知道呢。”“哎，沒聽人家說嗎，冬天在外凍得狠了，不能馬上烘火，不然生凍瘡——也是好笑，一般的奴婢，只她一個講究！”“萬一人家以前也是小姐呢，自然講究些，無非時運不濟才到了咱們王府，做這伺候人的事，也算風水輪流……”“……還愛去王妃娘娘跟前，仗著識文斷字，腆著臉獻殷勤。”

丫環們的竊竊私語，斷斷續續傳進秦宛月耳里。她面無表情，更往后靠墻挪了些，蜷在床角，眼眸凝視著雪影颯颯的窗扇，雙唇繃緊，兩手攏住暖罩毛領。

不知過了多久，風聲漸停，上官清英還沒回來，眾丫環擁在房里說笑，有幾個猜拳輸了，滿不情愿地跑去上房鋪設床褥，備下暖爐，又急急回來，進門就嚷道：“好冷！外面雪下得都看不見路了！好歹是沒風了，不然更冷！”

秦宛月坐在床角，聽聞此言，腦海里頓時冒出一句“傾耳稀無聲，在目浩已潔”，不由拽緊衣領，起身下床，默默經過眾丫環時，一個年紀稍長的追著她的背影，漫聲道：“快些回來啊，仔細郡主回來叫不到人，可別讓郡主把氣都撒到姐妹們身上。”

秦宛月此時已推開房門，她默然佇立，隨即靜靜道：“郡主今晚，想是不回來了。”她說著，斂衣施禮，叫聲“綠萍姐姐”。屋內人紛紛起身，急忙見禮，綠萍并不進屋，站在廊上隨手一撣斗篷上的碎雪，淡聲道：“今晚郡主留在趙娘娘處，不必留人等，各自睡就是。”

秦宛月頷首，帶上門出來，抬眸望向階下舉傘翹望的紅衣，唇角漾起一絲笑。綠萍看看她，語聲放緩道：“紅衣說要找你，我便帶她來了。”說完就著兩側紅燈黯淡的燭光，仔細打量一番秦宛月，眸色柔和幾分，“郡主小孩心性，常愛鬧著玩，娘娘說了，難為你識大體，處處忍讓。娘娘知你曉事，郡主那邊娘娘自會提點。等回府，也該過年了，多與你幾天假，找幾個要好的姑娘，出府玩玩。”

“小宛多謝娘娘，伺候郡主本是分內之事，小宛沒關系的。”秦宛月垂眸道，綠萍點點頭，吩咐紅衣莫在外流連太晚，自撐起一把傘，踏雪而去。紅衣見她走了，忙上前挽住秦宛月臂彎，探手試試她的額頭，長呼一口氣，迭聲道：

“你不知我多急，姜湯拿回來你又走了！娘娘那邊東西還得歸置，脫不開身，又要伺候用膳，不然我早來了！幸好你沒發熱，幸好幸好！”

“我就說嘛，哪就那么容易發熱了？”秦宛月笑道，“你來得正好，咱們去園里走走罷？”她及時按住紅衣雙臂，“就去一會兒。難得下這么好的雪，肯定沒人，姐姐你若沒事，就當陪我，好么？”

她凝眸看著紅衣，一雙眼中沉黯幽深，紅衣張張嘴，終搖頭一嘆，為她撐起竹傘道：“外面這么冷，說好了只走一會兒就回來啊。”

秦宛月回屋取了盞燈，卻被紅衣強行接過，嘟噥一聲“你快把手袖好，別凍著了。”她垂眸一笑，兩人并肩走出院門。園內果然悄寂無聲，滿耳唯余綿綿雪落，放眼望去，積雪已深，映射出幽幽的暗光。紅衣將注意力放在秦宛月身上，不時端詳她的臉色，就怕她再跟往年似的不慎招了風寒，總得拖幾個月方能見好。如此滿懷著心事，直到秦宛月停住腳步，紅衣才回神四顧，登時心頭大震，呆呆看著眼前白茫茫的冰湖，浩然一片，不見半分瑕疵，冰清到極致，如同幻世。

“……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

“什么？”紅衣依稀聽見秦宛月低語喃喃，茫然問道，秦宛月微怔，淡淡一笑，輕聲道：

“沒什么，只是想起些舊事。”

紅衣轉頭癡癡凝望湖面，滿眼映耀著冰上幽光，口中喃喃：“是真的美，好美……怪不得郡主非要下雪來，若是我，在這兒住一輩子也是樂意的！”

“郡主……看慣了，自然不會放在心上，不然哪里會放著這等美景不看，悶頭大睡？”秦宛月幽幽道，“紫霞湖……徒有一番好風貌，卻因聲名不及琵琶湖而隱沒深山默默無聞，何嘗不是未得伯樂的緣故，才會任人……輕賤？”

紅衣詫異回眸，定定看她一眼，失笑道：“小宛你真是看書看多了，怎這么傷春悲秋啊？一個湖而已，它哪里管自己知不知名呢？有咱們來看它就好了。還任人輕賤？我雖然讀書不如你多，總知道這兩個字的意思，輕賤，怕不是來形容湖泊的罷？”

秦宛月眸色幽寂，微微搖頭，笑意若有似無：“你套到人身上，不就妥帖了？因為種種緣故而遭埋沒的，古往今來，難道還少么？”

紅衣著實思忖一刻，鄭重道：“旁人我不知，我倒是越來越覺得，小宛你就是那個遭埋沒的。你怎么從一片湖聯想到人世來的？說得還頗有道理！”

“姐姐你又拿我取笑，我哪敢這般不知天高地厚，自怨自艾地怪時命不濟？”秦宛月笑意閃爍，“我只是……突然想到，有朝一日我能自己說了算，就好了。不會被驅來遣去，不會被刻意欺負……我只想，過得舒心一點。”

看來今天郡主又把她折騰得夠狠啊……紅衣心內想著，眼含憐惜，安慰道：“是啊，誰不想呢？哎……我那天突然起了個念頭，你識這么多字，又看這么多書，連王爺都稱贊，想必也是出生在知書識禮的人家吧？你再仔細想想，當真記不得家人名姓了么？連一個親眷也沒有？但凡有一個，告訴王爺，王爺肯定送你回去。跟親眷住一處，總比在這兒當丫嬛強啊。”

“我……”秦宛月雙唇翕動，兩手緊緊攥起，輕一搖頭，低低道：“我，沒有親眷，我……是個孤兒。”

紅衣長嘆口氣，把她挽過來安慰一番。兩人相攜往回走，秦宛月旋身離去之際，再次回頭望了冰湖一眼，幽黑的瞳孔一瞬間變得十分杳遠，似乎穿過萬里，投向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