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衣衫本就單薄，不消片刻功夫，晗初的左肩已氤氳出了大片血色，襯得她盈白的肌膚更顯剔透，美得有些動(dòng)人心魄。

許是前兩個(gè)月被明瓔折磨得多了，晗初倒不覺得肩上很疼，連后肩滲血都未曾發(fā)現(xiàn)。就這般回到東苑書房之內(nèi)，伏在偏廳的小案上低低睡了過去。

她是被一陣輕微的痛癢感所撥弄醒的。只是稍稍動(dòng)了動(dòng)身子，便聽聞身后傳來一句嬌滴滴的警告：“別亂動(dòng)！”

是淡心的聲音。

晗初只得維持著伏案的姿勢，只覺肩上被藥膏蟄得痛癢難耐。

“自己受了傷，怎么也不知道吭一聲？即便不會(huì)說話，都不曉得疼了嗎？你逞什么強(qiáng)？”淡心在身后低低斥責(zé)，語中帶著幾分負(fù)氣、幾分關(guān)切、幾分柔軟。

晗初雖然沒有回頭去看她的表情，也能猜到她此時(shí)已是口硬心軟。如此想著，不禁抿唇笑了起來，也牽扯到了肩上的傷口。

“還笑！你自我折磨一番，連帶主子也被折騰一番，很歡喜么？”淡心的聲音又提高兩分：“你可知曉你肩上被一截?cái)嗔训挠耵⒆釉诉M(jìn)去，險(xiǎn)些拔不出來。”

竟這樣嚴(yán)重嗎？不過是感到肩上有些隱隱作痛罷了。晗初輕輕側(cè)過首去，對淡心做了個(gè)口型：“多謝。”

此時(shí)淡心恰好為晗初敷完了藥，便撩起她身上的薄紗，重新為她穿戴好：“謝我做什么，為你拔簪子的又不是我，你還是去向主子道謝罷！”

是云公子替她拔的簪子！晗初霎時(shí)羞赧得無地自容。自己傷在左肩靠后的位置……那豈不是說，云公子瞧見了她裸露的左肩！還得解開她頸上的肚兜肩帶！

不想還好，一想起這治傷的手段，晗初連耳根子都紅了一片。

淡心瞧著她這副模樣，輕哼一聲，道：“你有什么好臉紅的？主子施治的人不計(jì)其數(shù)，醫(yī)者哪里還顧得了男女之別！”

晗初只覺羞愧之余，又有些動(dòng)容。

淡心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道：“拔簪子時(shí)你睡得沉，主子怕你疼醒，便在傷口上敷了麻沸散。你可當(dāng)心了，一會(huì)子藥效過去，必定疼痛難忍。”

難怪自己方才睡得如此之沉，竟不知道有人來為她處理傷口。晗初心下又增添幾分感動(dòng)，便對淡心行了一禮，表示謝意。

淡心素來是個(gè)吃軟不吃硬的人物，此刻瞧見晗初如此乖順，方才的火氣也消了大半，再指著她肩上的血跡，道：“這衣裳染了血，太不吉利，快去換下來。”

晗初連忙點(diǎn)頭，又想起自己唯有一件換洗衣裳，來東苑之前恰好洗了，沒帶過來。

淡心見她的神色有些尷尬，也想起來今早兩人初遇時(shí)，的確沒瞧見晗初帶包袱，便微微嘆氣：“你好歹也是小侯爺送來的人，他竟是連給你添置件衣裳都不舍得！”

言罷偏頭想了想，又道：“不過小侯爺哪里想得到這些細(xì)范活兒，必定是茶茶那個(gè)幺蛾子故意克扣你的！”她上下打量了晗初的身段：“咱兩身量倒也相似，你先穿我的罷。”

淡心邊說邊往書房偏廳外走去，走了幾步見晗初仍舊立在原地，頗為無奈地道：“還不跟著我去找衣裳！難道要我捧過來服侍你換么？”

晗初抿唇而笑，連忙邁步跟上。

*****

自那日之后，晗初便以“出岫”的身份，正式在東苑安頓下來。許是因?yàn)榈谝蝗毡愠隽瞬碜樱妻o再也沒有傳她去書房侍奉筆墨。

管家云忠與淺韻在第三日便離開了，走的時(shí)候，她并不知情。

晗初每日的差事并不繁重，甚至可以說是悠閑。淡心代為轉(zhuǎn)達(dá)云辭的意思，命她侍奉茶水，監(jiān)管膳食。說是監(jiān)管，廚房里頭都有專人，她也并沒有什么具體的差事。

唯有每日清晨去花圃里采集一斛露珠，為云辭煮水煮藥。

此后，晗初終于發(fā)現(xiàn)云辭的生活是多么簡潔，沒有盛大排場、沒有諸多仆從，與她慣常所見過的公卿子弟大不相同。

身邊唯有侍婢淡心貼身侍奉；

灑掃庭院的差事由侍衛(wèi)竹影兼任；

吃穿用度都是沈予派人吩咐茶茶，再由茶茶親自送來東苑。

她仿佛是東苑里最最清閑的一個(gè)人，說是來做侍婢，反倒像是來享福的。做完了差事，便只得悶在自己屋子里，喝藥、練字，打發(fā)時(shí)日。

這樣的日子過得極快，掐指一算，晗初已在東苑住了十余日。并且，這十余日里再也沒有見過云辭，遑論沈予。

她很想為了肩傷之事去向云辭道個(gè)謝，可每每想起他是如何為自己拔簪子的，又覺得羞于開口。如此耽擱著，始終沒能尋到個(gè)妥當(dāng)?shù)臋C(jī)會(huì)。

這一日晌午，淡心得了空，便跑來晗初的住處為其換藥：“主子給的藥果真奇效，你這傷口倒是好得極快，眼看著便要痊愈了。”淡心邊敷藥邊說道。

晗初輕輕點(diǎn)頭，表示贊同。

淡心的手指觸碰到晗初裸露在外的香肩，感到她的肌膚有些微涼，便順勢抬首望了望窗外，嘆道：“夏天這么快便過去了。”

話雖如此說，可南熙四季如春，即便到了秋季，也并不覺得太過寒涼。

淡心又是一陣自言自語：“要做秋裝了。”她仔細(xì)為晗初系好肚兜的肩帶，幫她理好衣襟道：“左右是小侯爺掏銀子，咱們可要狠狠敲他一筆，做幾件好看的。”

她笑著繼續(xù)囑咐晗初：“尤其是你。我們再有三個(gè)月便回房州了，你卻要一直跟著小侯爺。還不趁此機(jī)會(huì)多攢些吃的穿的，省得往后茶茶苛待你。”

晗初聞言，只覺好笑得緊，忙取過紙筆對淡心寫道：“我不需要。”

“怎會(huì)不需要？”淡心挑著秀眉看向晗初：“女孩兒家誰不喜歡胭脂水粉、好吃好穿？你怕什么，有姐姐我擔(dān)待著！小侯爺又豈會(huì)為了幾個(gè)銀子來怪罪你？”

淡心自恃比晗初大一歲，早已自稱姐姐：“這樣罷，那些胭脂水粉、花樣布匹，我都開口索要兩份。待送來東苑，姐姐讓你先挑！”

晗初聞言，笑得更為燦爛，無聲地?fù)u頭，再次寫道：“多謝姐姐，我不需要。”

淡心見晗初連番推辭兩次，頗有些嗔怪的意味，瞪著她：“我真是恨鐵不成鋼！你這性子，活該被茶茶欺負(fù)！”

“姐姐怎知我被茶茶欺負(fù)？”晗初再寫。她有些意外，自己從未提及過在西苑的舊事，何以淡心會(huì)知曉？

淡心再瞥了晗初一眼，冷哼一聲：“這還用猜嗎？她那樣子必是專挑軟柿子捏！我瞧著她就不順眼！無怪乎是青樓里出來的，幺蛾子一只。”

淡心說完又去看晗初，見她面色一沉，以為是被自己說中了心事，又安慰道：“出岫你放心，她以后若再敢欺負(fù)你，我便一狀告到小侯爺面前，替你出氣。”

豈知晗初聞言，卻是執(zhí)筆再寫：“青樓里都是幺蛾子嗎？”說完還抬眸看向淡心，眼神里頗有些鄭重的意味。

淡心不知怎得，陡然有些別扭了起來，撇嘴道：“也不盡然，你看那些話本子里，多少千古佳人不都是出身青樓嗎？不過茶茶絕對是個(gè)幺蛾子！”

聽淡心這般一解釋，晗初也釋懷了。明明知道淡心是個(gè)心直口快的性子，她便也不多計(jì)較，再次淺淺一笑，眸光里又轉(zhuǎn)回了幾分溫柔清麗。

“變臉比翻書還快！”淡心見狀，兀自喃喃一句，又起身道：“時(shí)辰不早了，我得去侍奉主子了。”

晗初聞言也站起身來，準(zhǔn)備相送。

淡心掃了一眼略顯凌亂的桌案，順手將敷藥用廢的紗布和晗初寫字的紙張一并收拾了，還不忘無奈地自嘲：“果真是做下人習(xí)慣了，我可見不得桌子上亂七八糟。”

說著淡心已匆匆起身往外走，晗初一路將她送出院門。

淡心從晗初的院子出來，便徑自去了云辭的書房，只在門外低低稟了一句“主子”，便邁步跨了進(jìn)來。

云辭抬首看看淡心，從案上取過一張藥方給她：“明日起教出岫改喝這個(gè)方子。”

淡心撇了撇嘴，將藥方收入袖中，一改往日的牙尖嘴利，默不作聲。

云辭正執(zhí)筆寫著什么，不甚在意地又掃了淡心一眼，淺笑問道：“不高興？誰惹你了？”

“沒人惹奴婢。”淡心低落地回道：“只是奴婢覺得，您對出岫太好了，奴婢有些吃味兒。”

云辭正欲落下的一筆便就此停在半空中：“哦？說說看，你家主子對她如何好了？”

淡心輕輕一哼，回道：“她不過是個(gè)暫且來侍奉的啞女，您不僅為她取名字，還特意開方子治喉疾，可不是對她好么？”

云辭淺笑著，并未回話。

淡心見狀再道：“她肩上被簪子扎到了，小侯爺與奴婢都沒有發(fā)現(xiàn)，唯獨(dú)您眼尖瞧見了，可不是特意留心了么？”

云辭索性停下筆，饒有興味地看著淡心。

“您原先讓她來書房侍奉，這些日子卻沒有傳喚，可不是擔(dān)心她肩傷未愈，怕她磨墨牽動(dòng)傷口么？”

聽聞淡心的長篇大論，云辭終是笑出聲來：“我自己都未曾多想，你倒是比我想得還多！”

“不是奴婢多想，只是主子您實(shí)在對出岫太好了！”淡心越想越是吃味兒：“若不是您向來不近女色，奴婢都要以為您看上她了！”

云辭聞言有一瞬的怔忪，眸光里帶著幾分意外與不可置信。他鮮少如此肅然地看著淡心，反問她：“我待你和淺韻不好嗎？”

“自然是好的。但奴婢與淺韻姐姐從九歲起便跟著您，如今滿打滿算可是七年了。出岫不過才來了十余日，又豈能同日而語？”淡心擲地有聲地反駁。

的確不可同日而語。云辭忽然沉默了起來。良久，他才再次提筆，頭也不抬地對淡心道：“既如此，明日便教她回西苑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