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鉤簾,霧靄沉沉。
風淺獨自站立在歸燕臺上,她俯瞰著整個風家府邸,目光又落在北邊勾勒出天邊一角的英山之上。
她著了件素華穿錦的齊胸襦裙,茜色的半臂在風中微微飄搖,月色中,她輕輕坐在那把金枝木圓椅上,手中猶自抱著那把琵琶。
未及心曲起,弦聲已動容。
風淺嘈嘈切切地彈起,素手欺霜,如蝶一般翻飛,如泣如訴,如慕如怨。
悠揚遼遠的琵琶聲鳴響在風家的夜色中,恍若其下有無數聽者為此精彩卓絕之聲拍案叫絕,可匆匆熱絡過后,天地月夜之間,恍惚只余下她一人。
忽地聽聞一簫聲傳入,那洞簫聲如春陽,似白雪,高潔無暇,雅致清遠,一簫一琵琶相互交織,相互應和。
“阿泠,我以為你不會再來見我。”一曲終了,風淺的手從琵琶弦上拂開,看著眼前那個素衣直裰的少年。
風泠從月色中走到風淺身前,月光在他身上流轉,蒙上幾分虛無縹緲的出塵意味,幾乎讓風淺覺得,眼前的少年許是要羽化成仙,離她而去了。
“阿姐,我來向你辭行。”風泠輕聲說道,生怕驚擾這月色一般。
他語調雖輕柔,面上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風淺愣了愣,看著自己的弟弟,她嘆了口氣,似乎并不覺得意外。
“阿泠,你可恨我?”風淺抬眸,柔聲問道。
風泠怔愣一下,淺淺一笑,說道:“并沒有,我只是覺得對不起阿姐罷了。”
風淺心頭驀地一抽,眼前這個白色衣衫的少年仿佛回到小小孩童的模樣。
他自幼病弱,得到了父母以及祖父所有人的疼愛,連帶本應屬于她的那一份,也全被他奪去了,她那時孩童心性,總是明里暗里地欺負他。
可那雪玉娃娃一般的小人兒,卻從來不曾告過她的狀。。
如今她千方百計地拿到了昆玉派的位置,她本以為,或者說她內心多少有些期待,她這個高潔如云的弟弟能夠氣上一氣。
風泠見風淺沒有說話,繼續說道:“我幼時多病,勞累長輩。可阿姐也不過比我大兩歲而已,卻被我平白奪走愛護。如今昆玉派這般光景,若不是阿姐,我也無心面對這一切。”
“我慶幸自己有個姐姐,能在阿泠想放手遠游時恣意放手;我也后悔我有個姐姐,阿泠沒能保護她,沒能讓她如其他女兒一般受萬千疼寵。”
“阿泠——”懷中的琵琶啪地跌落在地,風淺將眼前的少年擁入懷里,仿佛她就要失去他一般。
“阿姐,我想去北方看一看,或者還可以去一趟西域,我身子已大好,風家與昆玉派,我便不負責任地全部推給你了,還請阿姐莫要責怪。”風泠拍了拍風淺顫抖的雙肩,笑著說道。
風淺正視著風泠的眼睛,那一雙如甫出生的小鹿一般純凈的眸子正看著她,風淺喃喃道:“你這,又是何必。”
風泠神色淡然,又笑了笑:“祖父為了救我,辦下如此害人性命的禍事,阿泠這一條命是用那些流民的命延續的,我當個走方郎中,醫治貧苦百姓,也算,也算是還了他們的命吧。”
風淺又下意識地問道:“你如此做,祖父尚纏綿病榻,你一離去,他該如何。”
聽到祖父二字,風泠面上的笑意漸漸斂去,語氣冰冷地道:“他從小教我禮義廉恥、孔孟之道,如今卻做出如此腌臜的事情來,令風家蒙羞,為天下不恥,早知當初,又是何必如此。”
風淺急急說道:“可,祖父那也是為了救你性命,也是為了風家。”
風泠氣惱道:“為一人之生,可致南宮府百人之死;為一家之興盛,可令流民千萬之亡故。如此斤斤算計,自私自利之人,何故為自己假托那些荒唐的借口。”
風淺嘆了口氣,知道無法再勸,說道:“既然你心意已決,阿姐也無法留你,不過,聽阿姐一句,還是同祖父說一聲才是。”
風泠皺皺眉,神色復雜,正想如何拒絕。
風淺知曉弟弟的心思,她又補充道:“不然,我是不會讓你離開風家半步的。”
風泠一愣,嘆了口氣,頗為無奈地對著風淺點了點頭。
風淺卻是滿意一般,笑了笑,一手撫上風泠那與自己酷似的臉龐,說道:“什么時候動身,阿姐為你準備行裝。”
風泠對她笑笑:“阿姐放心,我已全都打點好了。”
風淺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問道:“你一人去?我讓常雀準備一下,照顧你。”
風泠擺擺手,說道:“不必了,走方郎中哪里還有仆僮呢。我今晚便動身,免得叨擾他人,平白惹出是非。”
風淺看著已經比她高出一頭的少年,嘆了口氣,說道:“也罷,阿泠,萬事小心,記得給我去信。”
風泠笑笑,帶著這幾天從未有過的歡愉般,說道:“阿姐,保重。”
已是子時,熙春堂里已是靜謐一片。風明權臥在榻上,不斷地咳嗽著。
“云庭,水——”風明權斷斷續續地喚道。
只見一人身著墨色長袍,端著碗湯藥,遞到風明權嘴邊。
風明權方從夢中醒來,湯碗中刺鼻的氣味令他一驚,登時清醒了不少,猛然躺在榻上驚慌地看著來人。
“是你——”風明權顫抖地看著他。
王岐鶴黑色的長袍掩映在未著燭火的堂屋里,顯得詭秘又可怖。
“老朽明日就要回并州,路途遙遠,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的風兄,特來送風兄最后一程。”王岐鶴開口,輕笑著說道。
風明權忙環顧四周,見四下里并沒有小廝丫鬟的身影,忙問道:“云庭呢,怎么會是你?”
王岐鶴笑笑:“這就要問你的好孫女了。若不是她巴不得你身死謝罪,如何能有我的可乘之機。”
風明權蹙起眉頭,只覺得后背冰涼一片,自己的孫子唾棄自己,自己的孫女拋棄了自己。
他本以為將昆玉派作為籌碼交給風淺,便可以用移花接木的假死之計同風淺助力下逃過一劫,沒有想到,自己早已成為無用的棄子,他勉強鎮定道:“王兄前來這是何意?”
王岐鶴說道:“風兄貴人多忘事?哦,也是,出了這么多事情,你都忘了心心念念向我打聽蘇菡萏如何。”
思緒被拉回那遼遠的夜色,以及無邊黑暗下漫天的血跡,那里是十年前的南宮府。
風明權啞然:“我現下自身難保,如何管得了那些。”
王岐鶴說道:“那丫頭倒是機敏,讓她給逃了,她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說。真是讓我失望,不過風兄別擔心,在下遲早要撬開她的嘴。”
風明權搖了搖頭:“我管不了許多,如今她是南宮家尋仇的人也好,不是也罷,我這般境地,還有什么值得報復的呢?”
王岐鶴笑起來:“也是啊,不過風兄就不好奇,好好的后山如何突然出事?”
風明權眸光一怔:“你是說?”
王岐鶴面色陰騭,徐徐說道:“蘇家、風家、下一個又會是誰呢。”
風明權聽懂了他的意思,疲憊之中卻有些看好戲的淡漠:“看來當年南宮家的參與者,一個都跑不了,不是嗎,王兄?”
王岐鶴知道他的意思,卻只是笑笑,將湯藥放到小幾上:“十年前,你不過是個窮苦的郎中,路過我的門下,討飯求藥,我不過看重了你能制出提高人內力的丹藥,用南宮將軍府的醫書換取你的丹藥。”
“我本想著,南宮辰風剿滅初五有功,為了掩人耳目才裝作初五殘黨的樣子搶掠南宮將軍府,沒想到我的好朋友風兄,卻不甚相信老朽,留著那王家制的初五令牌,企圖暗地里威脅老朽與定武閣,枉我當年信守承諾,留你一條性命又以醫書相許。”
風明權愣道:“若不是那令牌,你如何有今日對蘇菡萏追查的線索。”
王岐鶴笑著搖搖頭,說道:“若不是你留著那令牌,我們如何今日落得如此膽戰心驚的下場。”
風明權方向要開口咒罵,卻被王岐鶴封住了啞穴,動彈不得:“噓——莫要出聲。”
外頭果然傳來了動靜與腳步聲,王岐鶴已準備好兵刃準備一招致命來人。
可外頭的人,似乎停駐了腳步,傳來衣物迤地以及膝蓋硌在青石板上的聲音,那人許是跪在了地上。
“祖父——泠兒來向祖父道別。”風泠聲音傳來,倒是細若蚊吶,仿佛極其不情愿,他怕驚動了熟睡的風明權。
風明權渾身顫抖,他最疼寵的孫兒,如今跪在屋外,不愿意見他,來向他辭行,他要去哪里,他得去阻止他!
可王岐鶴將他如俎上之魚那般鉗制在那里,他如何也動彈不得。
“祖父,泠兒明白祖父心意,但偏偏是這心意,泠兒不能承受。您從小教泠兒圣人之道,如今卻鑄成大錯。”
“泠兒這條命全賴那些無辜的流民相贈,泠兒不愿意留在這荒唐的江湖,也不愿意留在這敗絮其中,張口閉口冠冕堂皇的風家。”
“泠兒要遠行去做一名走方郎中,義診黎民蒼生。泠兒心意已決。”風泠又重重叩首在青石磚地上,堅決異常。
王岐鶴在屋中聞言,不由得覺得荒唐好笑,他低頭,看著淚水如斷線珠子一般決堤的風明權,說道:“可笑,如今你的好孫兒也是不想活了,我看,不如你先下去陪他,也算是為你孫兒積德祈福。”說完,那一碗刺鼻的湯藥全數灌入風明權的口中,又連點幾個大穴,逼風明權咽下。
鮮血與湯藥相互交融,風明權鼓脹著一雙眼睛,用盡全身力氣看向門外,可那里只有一道門,他看不到他的泠兒。
“祖父,一切保重——”門外的風泠重重叩首,從地上起來,沒有留戀,也沒有回頭看一眼這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