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旌低昂,素幡迤地,慟聲連天,賻赗不絕。
蘇慕遠的葬禮上來憑吊的人絡繹不絕,他素來一副謙謙公子模樣又在人情場上左右逢源,結識的江湖俠士頗多,一個個一副義薄云天的樣子,一為蘇慕遠被親弟弟所害鳴不平而來,二為見識這江湖上傳得神乎其乎的蘇菡萏而來。
蘇菡萏穿著青縑素服,長發垂下未飾釵環,神色黯然地迎接賓客,眉眼里皆是疲憊之色,令人不由得不絕寬慰這失去表哥的家主。
蘇湘靈在蘇偲瓘屋中侍候湯藥,那蘇偲瓘驟然經歷如此變故,神情恍惚,時不時突然停下動作,一言不發地坐在一處。
天色放暗,賓客陸續離開,明日便是蘇慕遠大斂之日,停靈后便葬入西郊蘇家祖墳之中,青縑長裙的蘇英神情憔悴,她被雯巧從靈前扶起來,她幾乎站不穩,險些一個踉蹌。
她不過是與王朗之和幾個閨中好友同游城外杏林一遭,一夕之間,大哥身死,二哥成為廢人,她腦子幾乎嗡地炸開。
蘇英邁開腿一步一步地向蘇慕遠的棺槨走去,她看著眼前俊逸的少年,那個她嫉妒過羨慕過也感激過的哥哥,他仿佛只是讀著書睡著了一般,安靜如月華。
蘇英皺著眉,她以為自己已經接受了哥哥離開的事實,可為什么她每次一回憶,淚水還是止不住地落下呢。
她的大哥,父親最偏袒的孩子,她是那樣的嫉妒他,可是,自己被二哥戲弄時、被父親責罰時都是大哥在一次又一次的幫她,說他沽名釣譽也罷,說他博一個賢德的名聲也罷,但在這個顯得冷漠的家里,他之于自己,猶是一抹亮色。
而這一切,她不相信是如坊間傳言的那樣,是二哥哥做的。
她的二哥,她自己心里清楚,是個好大喜功卻膽小怕事的,他或許對大哥不滿,可是,他絕對不會做出這樣讓自己身陷囹圄的事情。
蘇英也曾讓雯巧打聽具體細節,那個叫福遹的小丫頭,為何自己從未見過,又為何這么巧地反咬二哥一口,可蘇菡萏不允許任何人去地牢審問。
她蘇英相信,蘇菡萏與這一切都脫不了干系。
她的父親已經被大哥的事情刺激得成了一個廢人,不過她也沒有指望那個如同陌生人一樣存在的父親什么,無論是為了大哥,還是為了自己,蘇菡萏,她一定得除掉。
蘇英輕輕撫摸著棺壁,她笑著喃喃自語一般:“大哥,放心吧,蘇菡萏不會有好下場的。”
她低著頭沉默了一會兒,似乎要將方要落下的淚水收回去似的,她忽地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悲涼的抽泣聲。
她轉過頭去,董素晚白裙迤地,眼睛通紅地看著那棺槨。
蘇英皺了皺眉:“董姑娘?”
董素晚點點頭,對上蘇英,眼底里卻漸漸勾起一抹笑意。
流風婉轉,春雪初融,竹溪叮咚。
蘇菡萏靜靜地坐在洛蓮九屋中的案幾旁,看著她手指在古琴上撥撩,如夢似幻,琴音悅耳。
洛蓮九一邊垂首擺弄著自己的琴弦,一邊不緩不慢地說道:“菡萏,猜猜這些日子樓里的小郎君談論的最多的是什么?”
蘇菡萏看了一眼洛蓮九,她猶自撫琴,并未抬頭,蘇菡萏沒有接話。
洛蓮九并不覺得掃興,自顧自地替她回答道:“蘇二公子狼心狗肺毒殺兄長,被家主廢了武功,如今蘇偲瓘那個老頭也落得個瘋魔的下場。”
蘇菡萏輕輕地抿了口茶水,看著洛蓮九,半晌問道:“阿九,為什么我并不開心呢?”
洛蓮九斂了神色,勾了勾嘴角,語氣微微發冷不改魅惑:“你覺得他們不該落得如此下場?”
蘇菡萏靜了半晌,說道:“或許是吧。”
洛蓮九雙手拍在古琴上,琴聲戛然而止,聲音幽深:“菡萏是怪我教你做的錯了?”
蘇菡萏搖搖頭似乎又有些懵懂地點點頭:“我不知道,我討厭這些下毒離間的蠅營狗茍。但我更討厭的是,我做下這些齷齪,我卻沒有半分的猶豫躊躇,甚至還想做得更干凈一些。”
洛蓮九身形一晃,便到了蘇菡萏面前,她一雙眼眸冷漠卻狠厲,似乎還帶著幾分譏諷的意味,額間花鈿耀眼奪目,雖帶著面紗,仍能窺見那傾國傾城的風骨。
蘇菡萏沒有半分驚異,她如水的眸子直視著眼前的洛蓮九。
洛蓮九輕輕勾起蘇菡萏的下巴,讓她下頜微起,看著她,輕輕吐出兩個字:“天真。”說罷便身形一晃,斜枕在自己的榻上。
蘇菡萏似乎有些氣悶,沒有去看洛蓮九,眼眸仍是目視前方。
洛蓮九冷笑道:“那些人,不配你動武。”
洛蓮九看著蘇菡萏,又沉聲問道:“你父親的仇,你不打算報了?你只想做一個小小的長安蘇家的家主嗎?”
蘇菡萏立時道:“當然不。”
洛蓮九滿意地點點頭,笑道:“那你就按我說的去做。”
蘇菡萏說道:“可我不能白白戕害無辜,那蘇慕逾并未曾不利于我。”
洛蓮九不再看蘇菡萏,靠在榻上玩著床帳上懸掛的銀香球,笑得花枝亂顫,宛如聽到了天下最好笑的笑話:“說你天真,你還真是天真了。那蘇二不過一個無勇無謀的白癡,今天不曾加害于你,未必明日不會,明日不會,未必后日不會。最主要的是,他并不會是你能用得上的工具,除了他,還能好好氣一氣那蘇偲瓘。”
聽到蘇菡萏靜默了一會兒,洛蓮九放緩了神色,輕聲說:“菡萏,我不會騙你的,你信我。”
蘇菡萏輕輕吸了一口氣,將頭別過去問道:“下一步,我該怎么做?”她并非為什么蘇慕逾鳴不平,她只是隱隱覺得再次遇到洛蓮九以后,她似乎變得如同姑姑一樣,不斷地催逼著自己去面對,她不喜歡洛蓮九這副要掌控她的態度。
洛蓮九聽她這般問,總算放下心來,緩緩說道:“去見一見蘇二,總要給他個明白,也算為蘇偲瓘的癔癥加一副良藥。”
蘇菡萏點點頭,看了一眼榻上百無聊賴的洛蓮九準備離開。
洛蓮九卻又叫住她問道:“菡萏,擺平了蘇家之后,你下一步想做什么?”
蘇菡萏皺皺眉,說道:“去一趟楚州,為風老爺子賀壽。”
洛蓮九“嗯”了一聲,又從懷中掏出那塊狼頭腰牌,說道:“物歸原主,幸好有這元家的印信,不然這次的藥材還不好找。”
蘇菡萏摩挲著那塊腰牌,她下山遇到的第一個人,不知道那輕狂的少年現在如何了,等解決了父親的事情,她或許可以去一趟漠北看看,萬里黃沙,定然是她未見過的壯麗景象。
洛蓮九定定地看著蘇菡萏,靜默了半晌說道:“若是,你不愿意這些蠅營狗茍,以后我來做便是了。”
蘇菡萏抬頭看了看洛蓮九,眼前的人不再用勢壓天下的語氣同她說話,帶著幾分軟意,反倒叫蘇菡萏心中愧疚起來:“不必,我還能應付,不能每一回你都擋在我前面,那樣太自私了。”
看著蘇菡萏離去的背影,默了一會兒,洛蓮九嘆了口氣,緩緩說道:“不,是我的自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