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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灞橋

  • 菡萏曲
  • 清越如霽
  • 4057字
  • 2020-03-13 09:10:00

鵝黃嫩柳,沆瀣如煙,早春微暖,飛絮輕別。

長安城東,日頭尚早,浩浩蕩蕩一隊人馬立在灞水河畔,正是一面依依離別之景。

柳信初發,墮絮繚亂,追風如雪。

上次冰湖一事,蘇慕遠只解釋幾個仆婦不小心墜入窟窿中凍死,全然當蘇菡萏喝醉后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面上仍舊是一片風光霽月,仿佛所有的陰霾都與清風入懷一般的蘇家長子蘇慕遠無關。

蘇菡萏只是暗地里嗤笑,看來樹欲靜而風不止,自己何必顧了蘇家的手足之情,何況自己根本就是個冒牌的蘇二小姐。

言懌與澹臺彥并著蘇家眾人走在前頭,言懌把玩著手中的折扇,微微笑道:“自古折柳灞橋送別,今日有幸承蒙各位相送,榮幸之至,然世間未有不散的宴席,諸位還請留步。”

蘇偲瓘雖然清減許多,卻依舊擺出端正謙和的樣子對言懌說道:“言公子少年英雄,犬子難及一二,若是有幸,定攜犬子前往拜會。此次家主繼任盛會卻頗有不堪,實在是讓言公子見笑,還望言公子見諒。”

言懌面上仍是晚輩恭敬的樣子,又偷偷瞄了眼一旁漫不經心的蘇菡萏,他笑著說道:“我同蘇家主自幼相識,也曾三生有幸拜會過蘇未央前輩,蘇家主素來天資聰穎,通情達理,蘇家得此家主實是可喜可賀,令我等羨慕不已。”

言懌轉頭沖蘇菡萏粲然一笑,又轉過頭一本正經地客套道,“言某叨擾的幾日全仰蘇家主照拂,何來不堪之說。”言懌三言兩語擺明自己支持蘇菡萏的立場,似乎并未把蘇偲瓘放在心上。

蘇菡萏將視線放在言懌身上,碰到他看過來的目光后卻又倏地躲開,轉而去看那來來回回的飛燕,嘴角卻抑制不住地想笑。

果然這狐貍的話,三分荒誕、三分矯飾、三分夸大,剩下的一分便是嘲諷吧。

蘇偲瓘微微漲紅了臉,一旁的蘇慕遠也是皺了眉頭。

蘇偲瓘從未料到本次家主遴選言懌會來,作為少年便接任言家家主,又靠一己之力讓東紫閣與言家東山再起的言懌,他們自然不想失去了結交的時機。

可現實又是,這言懌似乎對這蘇菡萏有意,這是他們最不想看到的情形。

未等蘇偲瓘再開口,澹臺彥又搶先一步道:“是啊,這幾日游歷長安風光不思歸,全仰蘇家主照拂,如此,在下謝過蘇家主,”

澹臺彥遠山眉微微彎起,笑意浮現,沖蘇菡萏作揖為禮,蘇菡萏面上笑得春風和煦,朝他屈膝還禮。

澹臺彥看向蘇偲瓘,緩緩說道:“蘇前輩年事已高,幸蘇家找回了蘇家主這樣的芝蘭玉樹方能獨當一面,蘇老前輩大可含飴弄孫,享人間清福,倒叫我們這些晚輩艷羨得很。蘇老前輩為蘇家籌謀半輩子,如此便可放心了,彥還要恭喜蘇老前輩啊。”

說完這話,澹臺彥又向蘇偲瓘作揖行禮,面上替蘇偲瓘開心的笑容叫人挑不出毛病,仿佛真真正正替蘇偲瓘可以撒手蘇家而慶幸不已。

蘇偲瓘漲紅了臉,擺擺手扶起澹臺彥又清清嗓子說道:“澹臺閣主說笑了,蘇某任家主十余年,自然要為蘇家籌謀一輩子。”

澹臺彥有些好笑地看著蘇偲瓘,這才笑道;“那晚輩祝蘇老前輩身體康健,壽比南山。”

蘇菡萏憋了半日笑,只無事地默不作聲,又怕澹臺彥做得太過,便溫婉清和地上前說道:“時辰不早了,便不耽擱二位行程了。言公子、澹臺公子,請。”

言懌看著蘇菡萏,輕笑說道:“澹臺兄,你帶著隊伍先開拔,我和言明一會兒騎馬追你。”

澹臺彥看了看言懌,又看了看木頭人一般的言明,問道:“什么事啊,你一會兒追得上?”

言懌笑笑,面上風光霽月般說道:“我還有幾句話要同蘇家主說。”

澹臺彥愣了愣,轉而忽地笑了,又沖言懌眨眨眼說道:“嗨,沒事,我們幾日可能在靈州附近修整,你便是晚些時辰也追得上,不急不急。”說完,便輕身上馬,對蘇偲瓘微微致意,便下令領著東紫閣的幾位堂主與弟子緩緩啟程。

蘇慕遠看著蘇菡萏與言懌,輕輕拱手道:“如此,言公子珍重,慕遠告辭。”說完,輕輕示意父親一起離開。

蘇偲瓘似乎還想對言懌說什么,卻又撞上長子的眼神,便輕輕嘆了口氣,說道:“言公子珍重。”

言懌微笑致意回禮,看著蘇家父子漸行漸遠,便示意言明守在旁邊,對蘇菡萏說道:“本想在這里多留幾日,但東紫閣那邊突然有了事情只得提前出發了。不過,過些時日,風老前輩壽宴,我們還能再見。”

蘇菡萏笑了笑,看著歸來的青燕說道:“你便是不在這長安城,還不是有許許多多的人盯著這里,狐貍放心,這窮途末路的蘇家父子,尚且不能如何拿捏我。”

言懌放眼灞水,初融的春雪在清晨的陽光下鋪得細碎而無比燦爛,有風吹過,湖面粼粼波光浮來,宛如也有熱熱鬧鬧的笑意。

他輕輕說道:“窮兇極惡,想必近來便有大動作,你還是小心謹慎得好。”

蘇菡萏似乎有些不以為意,有點惱言懌對自己的不信任似的,說道:“那我便先下手為強,我心下已有了計較,你倒是不必憂心了。狐貍你可還有別的事?”

言懌收回看著湖面的目光,雙眸鎖住蘇菡萏的眼睛,笑著說道:“沒有別的事便不能留你說話?”

蘇菡萏挑挑眉,審視地看著言懌,他只是輕輕地笑著,又悄悄低下頭去,她嘆了口氣,卻又覺得有幾分好笑,半晌才說道:“狐貍,你今天好奇怪。”

她以為言懌會促狹地看著自己,正如小時候他開玩笑捉弄自己一般,可言懌卻是一副認真的樣子,叫她有幾分摸不著頭腦,一雙明媚的眸子不停地眨。

言懌看著她衣裙間掛著的環佩,整塊粉玉雕琢的玲瓏香球隨著她一舉一動輕碰出聲,如空谷幽泉煞是悅耳,手腕上的白玉雙魚鐲在陽光下若雪水流轉。

他嘴角噙笑,定定地看著她,說道:“往后若是惹了不得了的事情,盡可以給我傳信。天大地大,家大業大,我護你一個,還是足夠的。往后要好好練功,切不可偷懶,醫理岐黃你素來不喜,卻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蘇家不日便會有動作,無影派的那個丫頭也不是什么心思恪純之人,私底下不要走得過緊,無影派的力量若是不好掌控,不要也罷。初春方至,荷歡這幾日性子有些躁,囑咐人看緊些。”

言懌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說這么多,既然這般對她放心不下,那又為何會答應那件事,可是應與不應,若是一分一毫地厘清,半點由不得他。

自小養成的冷靜與理智告訴自己,蘇菡萏于他而言雖然這般重要,可當每次心思流轉之時,他知道她不應該成為他最重要的事情,可是他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言懌笑了笑,可惜,他并不知道。

蘇菡萏皺著眉頭聽完言懌若老僧念經一般的殷殷叮囑,覺得眼前的人比姑姑蘇未央還要嘮叨上幾分,卻覺得今日的言懌十分奇異,便耐著性子聽完才笑道:“都說鳥之將亡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狐貍你絮絮叨叨叮囑了這么多,又是為何啊?”

言懌自小聽慣了蘇菡萏的玩笑話,這一次卻懶得同她回嘴一般,只是含著笑意注視著眼前若蘭信風發般的少女,她似乎尚帶著年幼時初見的稚氣卻驕傲的樣子。

多年不見,小女孩已然婷婷裊裊地立在面前,清風添秀氣,花信帶蘭姿。

蘇菡萏笑了笑,仰頭看他,卻又發現他一瞬不瞬地注視著自己,卻也不膽怯似的,噙著笑意望向他。

言懌抿了抿嘴,似乎想說什么似的,半天才道:“下一步想做什么?”

蘇菡萏嘆了口氣,又輕笑道:“怎地,天天問我下一步想要干什么?好像在敦促我完成什么事似的。”

言懌眸光黯了黯,笑道:“你方從毓山下來,自不知曉江湖人心,你又性子頗為沖動,還不是為你鋪好路,怕你輕舉妄動,行差踏錯。”

蘇菡萏笑笑,點點頭說道:“除去蘇家,我確實有下一步的想法,可是這是個誰也不能告訴的秘密。”

言懌偏過頭,把玩著手中的扇子骨,輕輕笑道:“連我也不能告訴?”

蘇菡萏神秘似的眨眨眼,笑道:“當然,告訴狐貍一人,豈不是等同于告訴天下人?”

言懌輕笑著搖搖頭,說道:“你若能獨當一面,那樣也好。”他居高臨下一般,目光輕柔地看著她,帶著幾分暖意微微嘆氣出聲。

蘇菡萏沒有說話,似乎靜靜地想著自己的事情,她忽然覺得自己與言懌在一處的時候,這般安靜的時候,幾乎沒有,有時候她興致盎然地講起什么事情,他總要開上幾句玩笑。

言懌垂下扇骨,輕輕地開口道:“娃娃,洛蓮九狠戾乖張,性子又捉摸不定,還是少去找她得好。”

他一邊說話,一邊瞧著蘇菡萏的神色,見她面上掛著漫不經心的笑意又頗不以為然,他卻有些放下心來,面上笑著搖了搖頭。

蘇菡萏挑挑眉道:“你是覺得我眾叛親離了才好?阿九與我自幼情同姐妹,便是她性子有些不一樣,那也斷不會對我如何。”

言懌看著蘇菡萏,沉默了半晌說道:“我擔心的并不是她對你如何。”

蘇菡萏笑了笑,說道:“那又是什么?”

言懌嘆了口氣,輕輕地撫摸上那玉骨扇柄,蘇菡萏知道每每言懌這個動作,便是他在想令都他躊躇不展的難題。

蘇菡萏靜靜地等待著言懌接著說下去,可是言懌只是思索了一會兒,驀然說道:“沒什么,至少她不會傷害你。”

許久蘇菡萏微微抬起頭,知道他不想再繼續洛蓮九的話題,她笑起來:“狐貍,唱支歌給我聽吧,就像小時候一樣。”

言懌愣了愣,看著灞水邊尚在抽條的柳樹,樹枝在清晨的驕陽下微微閃著金白交織的光芒,如煙卻又如霧,他看得幾乎入神,曜石一般的眸子間羽一樣的睫毛微微浮動。

言懌笑了笑,自言自語似的又悠游自在地低唱,聲音低沉的卻有安撫人心的魔力:“和風拂葉響聲碎,微光添嫵媚,清月何照長橋柳,莫問郎君何時歸……”

蘇菡萏順著言懌的目光看著那層層疊疊的柳煙,靜靜地聽著他小聲地哼著,她轉頭看著他,突然覺得,如果一生就這般了結,似乎也不錯。

言懌笑了笑,看著一動不動的她,正對上她明亮的眼睛,笑著問道:“好聽么?你可會這首歌?”

蘇菡萏說道:“好聽倒是好聽,但是我沒聽過。這曲子像是離別又像是母親哄小孩子入睡,姑姑從來沒有哼過。”

言懌見她如此回答,凝視著蘇菡萏說道:“這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唱給我聽的。”

蘇菡萏好奇地問道:“是誰呢?”

言懌笑了笑,彷佛輕松起來,他緩緩說道:“一位故人罷了。”

蘇菡萏見他不說,倒也沒有什么興致,她素來不喜音律,對曲子半點提不起興趣,言懌的那位故人,大概如洛蓮九一般能歌善舞吧。

言懌看了看眼前的柳樹,笑了笑:“時辰不早了,再晚了澹臺兄也不會等我了,娃娃,楚地桃花灼灼,與你共賞。”

蘇菡萏笑笑,折了一支柳條給言懌:“折柳送別,也算雅興。”

言懌看著她折的那光禿禿的柳條,緩緩說道:“本來以為是鵝黃的,沒想到現在發現,這柳條竟是碧色。人便如這柳條,人前人后不一樣,熟識前與熟識后不一樣,他人的眼里與自己的心里也不一樣。”

蘇菡萏輕笑出聲,以為他還在反對自己與洛蓮九走得近了些,方要辯白幾句,言懌卻翻身上馬,招呼著言明,在鵝黃的柳煙中輕輕起程。

那碧色的柳枝在一片柳煙中,也漸漸分不出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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