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年僧人雖然長得面目丑陋，雙目卻如深井一般深邃而又清澈，他態度奇好，也不因周復發笑而惱，反而朝周復行了一禮，問道：“不知檀越為何發笑？”

周復忙回禮道：“不敢，只是聽大師喚小師父的名字甚感有趣，情不自禁，還望恕罪。”

大小僧人對望一眼，眼神中充滿疑惑。

少年僧人上前道：“小僧法號慧悔，不知為何引得檀越發笑？”

周復莞爾，說道：“原來是慧悔小師父，方才大師念這慧悔二字音似慧慧，這名字聽著像女孩的名字，故此在下......”

周復說著覺得尷尬，畢竟把別人的名字說成女孩子的名字是非常不妥的。

“原來如此。”少年僧人憨憨一笑，不以為意。

站在一旁的老僧人也輕輕笑了一聲，他還以為對方是笑他不肯給自己弟子講解佛法呢。

周復看著老僧人心中一動，問道：“不知大師怎么稱呼。”

“貧道釋道安。”（《高僧傳》中有記載南北朝時期僧人常自稱貧道。）

“啊！”周復心頭巨震，又見到一個歷史名人了，“原來是‘彌天釋道安’！在下周復有禮了。”

釋道安乃當世佛門高僧，十二歲出家為僧，受“具足戒”，一生坎坷，命途多舛。他曾見識過后趙石虎暴虐的苦果，也曾看過冉閔屠胡時尸橫遍野、血流成河的場景。然而他有過目不忘之能，于是博覽群書，著書翻譯，宣揚佛法，總結了漢代以來的佛學，又立下佛門戒規以整頓佛教。同時他還主張僧侶以“釋”為姓，影響了后世。

“哈哈哈...”釋道安揮揮手，“周檀越聽過貧道法號？”

“久聞道安大師之名，人言大師博物多才，通經明理，恨不能早日拜會。”有關釋道安的信息，周復在歷史書中讀到過，史書上盛贊釋道安，認為他在佛教上的建樹頗高。

“哦？”釋道安聽周復說想要拜會自己心頭一震，興奮道，“周檀越亦通佛法？”

原來釋道安癡迷于佛法，無日不與人談佛，見周復似乎對佛法感興趣，故此一問。

“不不，”周復連忙搖手，他不過是客氣地問了下，哪知對方誤解，“在下不懂什么佛法，而且...而且在下也不拜佛。嘿嘿...”

師徒二人再次對望了一眼，眼神中再次顯露出驚訝。

少年僧人上前問道：“如今世人皆拜我佛，不知為何獨周檀越不拜？”

當時天下動亂，士人承繼漢末談玄之風，皆好清談。僧人便借玄道之言釋佛法之理，以清談助佛法之興。故此時人所拜非佛即道，而佛道之間又有許多想通之處。

少年僧人懷著爭強好勝的心思打算和周復辯論一番。

“何謂佛？”周復不甘示弱，反問道。

“佛者，覺也。自覺、覺他、覺行三覺圓滿者也。”也不等慧悔回答，周復自己給出了解釋。

“哈哈哈...”釋道安長笑一聲，道，“周檀越還說自己不通佛法，檀越此言可得佛法真妙。”

慧悔眨巴著眼睛望向師父，不知道師父為什么就贊同對方的觀點了。

“看來大師是贊同在下的觀點了。既然佛就是覺悟者，那么佛就是人而已，只不過比普通人更明白宇宙人生的奧秘罷了。這世間本來沒有神佛，世人愚昧，塑泥雕石以為神佛。雖家中妻子嗷嗷待哺，仍頂香獻禮；雖衣不蔽體、風透四墻，仍傾囊以充寺廟。可悲可嘆！如此之佛我又為何要拜呢？”

周復一番話下來，聽得慧悔面紅耳赤，極想出言反駁，抬頭卻見師父面色如常，笑顏以對，因此不敢貿然造次。

小霖在一旁暗中驚訝，她一時不能明白自家的復哥哥什么時候也懂佛法了。

“如來興世，以本無弘教，一切諸法，本性空寂。世人愚昧，為有貪嗔癡所累，故此此等奧秘非凡人所能知之，因而我教以神佛為衣，暗中開人心智，明悟大道，普渡眾生。”釋道安不緊不慢將周復的指責化作無形。

“如此說來佛法之要在于如何覺悟，而不在于拜不拜佛？”周復將話題撤回原來爭議的焦點上。

“拜佛也是覺悟之道！”慧悔忍不住插嘴道。

周復哈哈大笑：“難怪小師父不懂般若法性，哈哈哈...”

慧悔被周復笑得更是惱怒，圓臉別稱豬肝色，問道：“那你說什么是般若法性？”

“般若便是智慧，乃是成無上正真道之根也。這可是道安大師佛法之核心，你做他的弟子竟不能明白？”周復語氣中略帶嘲笑，搖搖頭道，“果然愚鈍！”

“小僧確實愚鈍，請周檀越賜教。”慧悔不怒反笑。

少年僧人生性憨實，若是有人說出他的不對之處，他是欣然接受，但是如果有人否定他的信仰，他反而會據理力爭。

周復見他如此謙虛也是有點驚訝，他心中一轉，說道：“如此我便傳你一套修行的法門吧。”

聽到周復如此大言不慚，老少二僧皆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想聽聽他到底能說出什么東西來。

只聽周復緩緩念誦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

釋道安眼睛一亮，暗中點頭，將這詩默默地記在心中。慧悔似有所悟，卻不能明白透徹，只急得抓耳撓腮，望著周復希望他能夠多解釋一下。

“以汝慧根只能靠此法漸悟，小師父回去慢慢格義，多多坐禪，或許有一天能夠悟得大道。”周復嘴角含笑鼓勵道。

“還不快謝過周檀越！”釋道安在慧悔后腦勺拍了一巴掌說道。

慧悔連連稽首表示感謝。

一旁的釋道安盯著周復問道：“周檀越，你看以貧道的慧根，有什么可以指教的？”

周復誠惶誠恐：“道安大師學究天人豈是在下能夠指教的，大師莫要折殺我了。”

“哈哈...周檀越有所不知，你說的這法門在我佛門之中自古就有，倒也沒甚稀奇的，只是以前還沒有人能夠像周檀越一般說得如此精煉易懂。因此貧道心想周檀越必定還有更高深的法門值得貧道學習。”

周復心中波濤涌起，被釋道安不惜降低身姿、虛心求道的態度所震撼，真的是越有真材實料的人越是謙遜無比。

他收起傲慢的姿態，朝釋道安微微鞠了一躬，說道：“既然大師如此說，在下便多說一句：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釋道安閉目默誦了幾遍，突然大笑道：“哈哈哈...妙哉！妙哉！此法深合貧道‘本無’之說，天地萬勿皆以無為本，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此乃頓悟之法門，其要訣在于‘明心見性’。”

“多謝周檀越賜教，貧道受益良多啊。”釋道安的五官笑得擠成一團，“周檀越還說自己不懂佛法嗎？”

“在下確實不懂佛法。”周復朝釋道安擠了擠眉眼道。

釋道安恍然大悟的樣子：“貧道明白了，檀越懂得不是佛法而是大道啊！”

“呃......”周復納悶了，對方竟把自己腦補成懂大道的人。

他正要開口解釋，遠出傳來一陣車馬疾馳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