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余年前，永嘉之亂，匈奴攻陷洛陽，擄走懷帝，開啟“五胡亂華”的序幕。北方世族紛紛南遷，最后定都于建康，史稱“衣冠南渡”。

那時的周盛不過十來歲，父母皆被胡人所殺，無依無靠，于是跟隨祖逖南下，一路上看盡了世間的苦難、兇殺、殘暴。索性還有祖逖將軍在，保護著眾多的百姓安然南渡。

那時起，祖逖將軍便成了周盛心中最崇拜的英雄，他也渴望自己能夠成為像將軍一樣頂天立地的人物。

待到他稍稍長大，祖逖將軍奉命北伐，周盛便參了軍，追隨在將軍左右，奮力殺敵，直至成為將軍手下得力干將。

祖逖也視這個從小跟隨自己的孩子如子侄一般，將自己平生所學傾囊相授。槍法、劍法、箭術、兵法，年輕的周盛每日刻苦學習，希望有朝一日能夠跟隨將軍驅逐胡虜、恢復中原，實現平生夙愿。

可惜的是司馬晉室對北伐中原之事并不積極，不僅不支持將軍義舉，反而常常因內斗而行掣肘之事。以至于將軍憂憤成疾，在他臨終前口中依舊喊著“北渡！北渡！”。

那一夜，周盛一直陪伴在將軍床榻前。

將軍將年輕的周盛叫道床前，依舊諄諄教誨，要他繼承自己的志向。周盛流著淚答應將軍。

然而事與愿違，祖逖將軍一去，將軍之弟祖約接替了將軍的位置，卻沒有繼承將軍的遺志，反而起兵反叛晉庭。周盛每每督促祖約行北伐之事，反被斥退。

最后祖約叛晉兵敗北逃，竟投靠了石勒，最后反而被石勒鄙視，祖氏一族一百余人皆被殺于集市口。

而周盛早在祖約反叛前就與其分道揚鑣了，他對朝廷失望至極，甚至認為恢復中原是件不可能實現的事情。他在祖逖將軍的墓前哭了三天三夜，米水不進，他不斷地向將軍謝罪，因為他再也不能繼承將軍的遺志去恢復中原了。

最后，心灰意冷下，周盛掛印辭官，從此退隱江湖。他帶上了那條跟著他出生入死的鐵槍，又帶了祖逖將軍的一些遺物，從此再也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直到今日他才向自己的孫子說出了這些常年埋在心頭的事。

太陽最后的一絲余暉早已消散，周家祖孫三人移到了室內，盯著豆大的油燈，都在暗自感嘆。

小霖雙目漣漣，垂頭欲泣。周復一臉肅穆，給予祖父最大的尊敬。

而老頭子早已淚流滿面，講起這些往事，他總覺得愧對祖逖將軍，如今他感到自己大限將至，恢復中原卻如鏡花水月，若是在陰間遇見將軍，該如何給他一個交代呢。

“唉...將軍啊將軍，周盛有何面目去見你啊！”周盛望空興嘆。

周復見狀安慰道：“阿翁不必自傷，當年也是時勢所造，想畢祖將軍也不會歸咎于阿翁。”

“復兒不必安慰阿翁了，阿翁知道，終歸是阿翁心志不堅，不敢迎難而上，不愿像將軍那樣挺身而出，于亂世中開創一番事業。復兒，你可知道阿翁為何給你起名為復嗎？”

“以前孫兒不知，今日知道了，阿翁是希望孫兒能夠繼承祖志，驅逐胡虜、恢復中原。”

“祖志，祖志，說的不錯，這既是祖將軍的遺志，也將是祖父的遺志。假若將來復兒能夠驅逐胡虜、恢復中原，阿翁也有臉去見將軍了。”說畢，周盛又是淚如雨下。

小霖聞言驚愕，她這才意識到今晚阿翁是在交代后事，她輕喚道：“阿翁...”然后便說不下去了。

而周復不知道該怎么接下去，現在的他還是屬于這個時代的人嗎？或許這個肉身是，而這個心靈呢？他心里清楚，消除民族仇恨，實現民族大融合才是歷史的大勢所趨。但是，現在怎忍拒絕祖父的遺志呢？

周復只好說道：“阿翁，孫兒若是有能力，定要恢復中原，讓這天下成為大同世界。”

周盛深深看了周復一眼，嘆道：“復兒志向不小啊。”

沉默了一陣后，周盛又說道：“曾經阿翁也對你父親說過這些話，他聽后便決定參軍，那時你尚在襁褓之中，阿翁不同意。后來桓溫第三次北伐，你應該記得，那時你也已經快十歲了。”

“記得，父親那日執意要走，說是這次若不北伐，將來再無機會了。”周復也想起了六七年前的事情，父親的面容已經有些模糊了，他忍不住哀慟道：“可是他一去不復返，母親也憂思成疾，病逝了...”

“這都怪我！當年阿翁若是能夠堅持己見，不讓你父親參軍，你也不至于年少失怙。這幾年阿翁逐漸想清楚了，北方這十幾年間逐漸被秦主苻堅統一，秦國國勢強大，大有渾一宇內之勢。收復中原之事不可過急，一定要靜候時機，徐徐圖之。”

“阿翁去后，復兒當勤學苦讀，學祖逖將軍聞雞起舞。院子里的大樹下埋有一個陶罐，里面有幾枚金餅，可供你讀書。家中還有幾卷兵書，是祖逖將軍遺物，一并傳給你。你若學有余力，可到習家借書觀看。當年阿翁與前代習家家主有些交情，借書之事應該不難。”

周盛越說越多，因為他知道自己隨時有可能離開這個世界，趁著最近身體好轉要把該說的都說了。“還有一事你一定要答應阿翁。”

周復含淚點頭，哽咽道：“阿翁只管說，孫兒定然遵命。”

周盛微笑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阿翁希望在去前能夠看見復兒早日成婚。”

“這...”周復臉色通紅，“急切之間找誰家女兒成親呢？阿翁盡會說笑。”

“哈哈哈...”周盛大笑，氣氛變得不像剛才那么壓抑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說完周盛指了指小霖。

“什么！”周復嚇得跳了起來，“這...孫兒一向視小霖如同親妹妹，這...怎么可以呢？”

周復連話都說不清了，小霖也羞得抬不起頭來。

周盛卻不管他們，反而自顧自地說了起來。

“十幾年前，那時你不過三四歲，峴渡村來了一個婦人，身邊帶著一個兩三歲的女孩在村中乞討。阿翁見她們可憐，便讓她們住了一段時間。過了一段時間，那婦人便留下了那個女童，還有一根金釵并一封書信，從此再也沒有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