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匈奴的那天，風很大，漫天卷起的黃沙讓人睜不開眼。“還有這么荒僻的地方啊？”隨從一邊拍打著滿身的沙塵，一邊嘆氣。“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家鄉(xiāng)的那些繁華，在這里連個鬼影也找不到，我的腳下除了黃沙，就是荒草。

一陣高亢的號角把我的思緒拉回了現(xiàn)實。眼前出現(xiàn)了一隊人馬，瞅那樣子，不像是來打仗的。他們的手里只有旗幡，沒有兵器。為首的沖我一抱拳，我就愣了，是李陵，飛將軍李廣的長孫。

李陵曾跟我同朝為官，遺憾的是后來骨頭缺鈣，拜向了匈奴，從名將李陵變成了漢賊衛(wèi)律。我生平最恨的就是這些叛徒了，綠頭蒼蠅似的，逐臭追腥。我指著衛(wèi)律的鼻子，剛想發(fā)火，手中的符節(jié)讓我猛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作為大漢的中郎將，此次受漢武帝之托，出使匈奴，為的是家鄉(xiāng)的和平，不是來鋤奸的。

我定了定神，慢慢還了一禮，不卑不亢道：“原來是衛(wèi)將軍啊，別來無恙？”

衛(wèi)律的臉忽地紅了，雖是降將，但衛(wèi)律還是在我面前表現(xiàn)出畢恭畢敬的樣子。他跳下馬，拉著我的手，親熱得像是一對兄弟：“單于派我在這里恭候?qū)④姸鄷r了，請！”

在衛(wèi)律的引領(lǐng)下，我們來到了王宮。我已經(jīng)想好了對策，知道怎么去對付那個兇殘的單于。想當年，在朝廷上與群臣激辯，那么多人都敗在了自己不爛舌下，擺平一個小小的單于，應該不在話下。

讓我沒料到的是，單于根本就沒有接見我們。接見我們的地方是館驛。館驛布置得很奢華，里面日日觥籌交錯，夜夜歌舞升平。

我坐不住了，詢問陪伴的衛(wèi)律：“單于到底什么意思？把我們安置在這么一個鬼地方，卻不召見我們，難道我們是來吃喝尋樂的？”

衛(wèi)律笑了，眼角眉梢爬滿了狡黠：“將軍，單于早就聽說了您的才華和威名，一直想把您留在身邊，現(xiàn)在機會來了，不知道您肯不肯抓住？”

我吃了一驚：“單于他……原來并沒有講和的誠意呀。讓我跟你一樣，屈節(jié)辱命？那樣的話，即使活著，還有什么臉面回到漢廷呢？”說完，我拔出了佩劍。

衛(wèi)律忙把我抱住，一邊假惺惺地勸慰，一邊派人騎快馬去找醫(yī)生。

我的傷勢漸漸地好了。單于依然沒有接見我的意思，卻派衛(wèi)律轉(zhuǎn)告了一個讓我震驚的消息，我的副使張勝已經(jīng)被殺了。

“違背單于命令的人，只有死罪。”那天，衛(wèi)律捧來一件錦袍，繼續(xù)游說，“想我衛(wèi)律歸順匈奴后，幸運地受到單于的大恩，賜我爵號，讓我稱王。我現(xiàn)在擁有奴隸數(shù)萬，牲畜滿山。將軍今日投降，明日也是這樣。白白地把自己葬在他鄉(xiāng)，又有誰知道你呢？”

望著衛(wèi)律那副嘴臉，我忽然從骨子里生出一絲憐憫來：“自古君臣如父子，大臣效忠君王，就像兒子效忠父親。你做了人家的兒子，難道也要我這么無恥嗎？我看你存心就是盼著大漢和匈奴互相攻打，陷黎民于水火。匈奴滅亡的災禍，怕要從你開始了。”

衛(wèi)律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豬肝似的。他一拂袖子，氣哼哼地走了，大概是去找單于，添油加醋地說我的壞話了吧。我一陣冷笑。

后來的事情證實了我的判斷。一個心眼不錯的看守偷偷告訴我，衛(wèi)律果然在單于面前進了讒言，把單于的臣子們鼓動得群情激憤，紛紛要求處死我。好在單于不惱，單于捋著髭須，冷笑著說：“我看就讓他到北海放羊吧，什么時候等他放的那些羊生了小羊，就放他回家。”衛(wèi)律起初有些不情愿：“羊一年二胎，他這么羞辱我們，半年就放他回去，這處罰是不是太輕啦？”單于瞟了一眼衛(wèi)律，像是回答又像是自言自語地說：“他這樣的人，怎么會甘心去放羊呢？寡人有的是時間等他。”

說這話的時候，單于、還有我，我們大家也許都沒有想到，這一等，竟是十九年！

十九年里，我一個人被流放到北海。北海荒無人煙，車馬難行，糧食根本運不過去，很多時候，我只能跟野鼠們?nèi)幖Z食，把它們儲藏的食物挖出來果腹。冬天，天降大雪，我就蜷縮在地上，把雪和氈毛一起吞下充饑。那段漫長的日子，陪伴我的，只有那根大漢的符節(jié)，雖然符節(jié)上的牦牛毛都掉光了，可我還是不忍心丟掉。每天天一亮，我就拄著它來牧羊，羊在荒灘上吃草，我就坐在荒灘上，想念“芳草碧連天”的家鄉(xiāng)。

公元前87年，漢昭帝即位。幾年后，匈奴和漢達成和議。漢廷向單于索要被扣押的使者，我終于得以歸還。

回來后，我沐浴更衣，上殿拜見漢昭帝。漢昭帝身邊的寵侍斜睨著我，悄悄地伏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漢昭帝遲疑了一下，問跪著的我：“朕聽說，匈奴的單于要你牧羊，說是你牧的羊生了小羊，就放你回來，是這樣嗎？”

我點頭道：“是，陛下。”

漢昭帝大惑不解：“據(jù)朕所知，羊的繁殖期很短的，你怎么會在匈奴待了十九年呢？”

我抬起頭，環(huán)顧了一下滿朝的文武，然后望向漢昭帝，一字一句悲憤地說：“回陛下，臣在匈奴，無一日不是歸心似箭。可是，狡詐的單于，給臣放牧的，都是些公羊啊！”

言畢，捋了捋滿頭白發(fā)，潸然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