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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燕子回到家的時候,劉小美正在做晚飯,羅大槐在喂豬喂雞。站在院子里,燕子對父親講起她跟野田正雄的談話經過和內容,她覺得這個日本舅舅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

騙得了孩子騙不了我!羅大槐從野田正雄的話語中不難琢磨出另一種意味來。野田正雄要通過了解自己來了解中國人,這是野田正雄正式向自己下戰書,如果以后自己也去日本定居,自己就算徹底栽在他的手里了,將會顏面掃地尊嚴盡失。同時,櫻子想找個恰當的時機跟自己復婚的計劃也將落空,用心之險惡歹毒非同一般!

幸虧自己暗藏了一支奇兵。見燕子一臉的憂愁,他安慰女兒說:“或許用不了多久,你媽媽就會帶著學鋒和紅衛回家。”

得知父親成立所謂的地下抗日游擊隊,燕子心中的憂慮又加深了一層,這不是明擺著給媽媽出難題嗎?又不好當面過多地抱怨父親,只是苦笑著說:“爸爸你可真是的,你還玩小孩子的把戲。”

羅大槐默然不語,抗日戰爭真的結束了嗎?

同一時刻,櫻子緩緩地走下汽車,一陣陣緊張戰栗扼住了她的喉嚨,令她全身顫抖邁不動腳步,劇烈跳動的心臟已難以承受情感的沖擊。面前的兩層古樸建筑風格的小樓燈火通明,映亮了樹木蔥榮的院落,似乎在召喚著遠方的親人回家;二樓正中她童年時居住的房間窗戶上,懸掛著她小時候十分喜愛、印有簡約明快色調櫻花圖案的窗簾。年邁的雙親一定重新布置了女兒童年居住的房間,早早地穿上傳統的節日盛裝,端坐在堂前靜候失散多年的女兒平安歸來——這是她真正意義上的娘家。

中國女人熱衷于回娘家,只要父母在世,不論多大年紀都會喜滋滋地說回娘家,連小美姐跟爹娘住在一個村子里也口口聲聲地說回娘家。她眼饞,她羨慕,只有她沒娘家可回,她不知道做了人家的媳婦回娘家是什么滋味。今天她回娘家了,她終于懂得回娘家意味著只要父母健在,七老八十也是個有娘疼有父親可以依靠的孩子。

她并不急于馬上跪倒在父母面前,她要慢慢地享受這一幸福時刻,找回童年時被父母寵愛的感覺。她轉過身來凝神佇望,她記得家門前不遠處有一條小河,兩岸生長著高大茂盛的櫻花樹,河水清清、花瓣凋零、鯉魚跳躍,承載過一個天真的小女孩數不清的不著邊際的美妙夢想。聽不到潺潺流水聲,影影綽綽地也看不清晰,那些童年的夢想破滅了,小河和櫻花也消失了嗎?

佳子似乎懂得姐姐的心意,輕聲地告訴櫻子:“姐姐回來的正是時候,再過幾天河岸邊的櫻花便會盛開了。”

櫻子的眼前再度浮現出渡邊一雄倒下前的那個場景——身上盛開著紅色的櫻花,紅得那么耀眼,紅得那么驚心動魄。她喃喃自語地說:“很多人看不到了。”

佳子感嘆:“姐姐也是很多年沒看到櫻花盛開的美景了。”

櫻子輕嘆:“姐姐每年都去欣賞槐樹花。”

聽到汽車聲,院子里款款走來一位身穿和服的美麗女人,身邊帶著兩個比學鋒大不了幾歲的男孩子。野田正雄向櫻子做了介紹,是他的妻子和兩個兒子,雙方互相施禮問候。

那兩個男孩子看向學鋒的眼神極不友善,像兩只小野獸虎視眈眈地注視著另一只闖入他們領地的小野獸,學鋒還以顏色怒目而視,雙方都從對方的身上嗅出不一般的危險的氣味來。野田正雄注意到了,可他并沒有出言喝止,他想進一步考察學鋒到底具備多大的勇氣。

櫻子沉浸在自己的情感世界里,在弟媳和妹妹一左一右的陪護下,緩步行走在直通家門的青磚路上,一步一步,讓童年的記憶在清脆的腳步聲中復蘇。家門敞開著,年邁的雙親端坐在那里,父親還是那么威嚴地挺直身軀,母親還是那么慈祥地輕聲呼喚,只是歲月無情催人老,一頭銀發滿臉滄桑。

櫻子邁進家門,迎著母親顫巍巍伸出的手臂,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撲進母親的懷抱里,只覺得自己又做回了母親的小公主、父親寄予厚望的小天使,積蓄了三十三年的思念和淚水掏空了她的身心,幾近昏厥。父親輕輕撫摸著她的頭頂,老淚縱橫一言不發;母親摟抱著她不肯撒手,反反復復只念叨一句話:“回家了,櫻子回家了......”

紅衛也抱住了櫻子,輕輕搖晃著母親哭泣著:“媽媽不哭,媽媽不哭......”

女兒的哭泣喚醒了櫻子,她不僅僅是女兒還是一位母親,她為女兒擦去淚水說:“這是你姥姥姥爺。”

紅衛乖巧地給外公外婆鞠躬行禮,含糊不清地說著媽媽臨時教的日語,隨即被外婆抱進懷里。櫻子回身去叫學鋒,卻見學鋒正跟兩個表兄弟對眼神,趁著大人們沉浸在淚水里,三個半大小子較上勁了,抻著脖子像斗架的公雞互相瞪著對方,都想在氣勢上威懾壓住對方。櫻子對兩個侄子笑笑,拉著學鋒來到父母面前,讓他鞠躬行禮。

學鋒正要低下頭去,眼睛的余光卻瞥見一旁案幾架子上橫著擺放著一長一短兩把日本刀,貨真價實跟電影里看到的一模一樣,心中一驚不禁后退兩步。舅舅的不斷挑逗和表兄弟充滿敵意的目光早讓他憋了一肚子的火,聯想到那兩把刀曾經干過的事情和爸爸交給的使命,面對酷似鬼子的外公,他勇敢地大聲宣布:“我不向日本鬼子彎腰低頭。”

一語既出驚呆了所有人。學鋒轉向兩個同齡人,握著拳頭向前跨出一步發出挑戰:“我不怕你們,有種的到院子里去。”

櫻子驚慌地拉住兒子,小聲地警告說:“學鋒,別給媽媽惹禍好嗎?你想讓媽媽下不來臺嗎?”

正雄面無表情,他一定后悔允許自己把兩個孩子帶到日本;佳子吃驚失望的表情一覽無余,她在心里會不會嘲笑姐姐教子無方、成了無可救藥的中國農婦?老父親用一種不可思議深不可測的陰森的目光探尋著自己和兒子,這比當場憤怒更可怕,一旦發作后果不堪設想。

那兩個侄子躍躍欲試,只要得到暗示便會朝兒子撲過來。她蹲在兒子的面前,雙手沉重地壓著兒子的肩膀安撫說:“你忘了媽媽在家里為啥打你和舅舅了嗎?這里是媽媽的家,他們都是媽媽失散多年的親人,也是你的親人。不管你爸爸跟你說過什么,在日本你要聽媽媽的話,不可以自作主張,你忘了百善孝為先嗎?”

學鋒似乎聽進去了,走過去規規矩矩地給老外婆鞠了一躬。櫻子的臉上剛剛露出笑容,卻見學鋒手指著案幾鄙夷地問老外公:“你擺著那兩把破刀嚇唬誰呀?”

“八嘎!”老野田震怒地大吼一聲,銀灰色的頭發和胡須隨之顫抖不止,站起身雙目凌厲地逼視著櫻子,厲聲質問:“這就是你生養的孩子?野蠻無知、粗暴無禮,你是怎么教育的?”

櫻子跪倒在父親面請求原諒,孩子沒見過世面不懂事,還沒有適應新環境。野田正雄垂手站立在父親面前低頭認錯,老野田余怒難消,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

老野田仰天長嘆,曾經引以為豪、聰慧賢淑美麗的大女兒,如今變成什么樣了?慘不忍睹!又老又黑,眼角布滿細密的皺紋,頭頂已冒出白發,原本纖細秀氣的小手結著厚厚的老繭,厚實粗糙;口音不倫不類,衣著土里土氣,典型的中國農婦形象——哪個做父親的不心疼不痛心?這都是讓那個叫羅大槐的中國人給害的。他用不容商榷的口吻嚴厲地對櫻子說:“兩條路你自己選擇,一是把這兩個孩子送回去;二是你帶著孩子離開,野田家不收留中國人的孩子。”

沒有人敢勸說父親改變主意,父親做出的決定是不容置疑不容更改的。櫻子仍保持跪立的姿勢,面部僵硬麻木,看不出有任何的表情。兩個孩子從沒見過母親如此卑微如此低聲下氣過,雖然聽不懂,卻能感受到母親正在遭受著難言的屈辱。紅衛哭著懇求母親:“媽媽,我們回家吧,這里一點都不好。”

學鋒攙扶母親,信誓旦旦地說:“媽,用不著跪著求他們,回家以后我一定不再給你惹禍。”

櫻子轉身把兩個孩子拉進懷里說:“如果媽媽垂頭喪氣地帶著你們回去,媽媽就是一個失敗的母親,你們愿意看到媽媽成為一個失敗者嗎?”

兩個孩子都堅定地搖了搖頭。櫻子緩緩地站起身,一手拉著一個孩子,平視著父親說:“我的孩子沒有錯,從小到大他們受到的就是那樣的教育,我為我的兒子感到驕傲和自豪,他是無可指責的。你們那代人在中國做了什么你們自己心里清楚,是你們種下了仇恨的種子,我們這代人為此品嘗了惡果,付出了慘痛的代價。難道還要讓仇恨繼續生根發芽,讓我們的下一代繼續背上沉重的歷史負擔?”

母親試圖阻止櫻子不要進一步激怒父親,老野田怒喝道:“你讓她說下去,我倒要看看我的女兒是怎樣背叛了野田家族。”

從野田正雄逼迫櫻子跟羅大槐離婚,到父親得知櫻子帶著兩個孩子回到日本而大發雷霆,櫻子一直有意識地忽略,或是不愿意相信這樣一個事實:親人們想念的是三十三年前的野田櫻子,嫁給中國人的野田櫻子只會讓他們感到恥辱和難堪。等到父親罵出“背叛野田家族”那句話,櫻子心中回歸故土與親人團圓的歸屬感已蕩然無存煙消云散,三十三年的期盼等來的是一場接一場的沖突,還有什么能比這更讓人痛心?

而三十三年的人生經歷又是那么的厚重真實,讓她有足夠的底氣去面對所有的挑戰。

櫻子依舊平靜地對父親說:“我不會拋棄我的孩子,他們是中國的老天爺賞賜給我的寶貴財富。當我和母親弟弟妹妹在中國的土地上艱難跋涉四處逃亡陷入困境時,我在心里一遍遍地對天呼喚,父親你在哪兒?快來救救我們。父親那時大概已經平安地回到日本了吧!您聽到女兒慘烈的呼救聲嗎?從那時起我便暗自發誓,無論發生多么悲慘的天災人禍,寧可死在一起,我也決不會跟孩子們分開。五十年的人生經歷我只看明白一件事,中國人的仁義是日本人整體所欠缺的優秀品質。小時候您教育我要有愛心,光有一顆愛心是遠遠不夠的,仁才是愛的最高境界。我深愛我的丈夫、我的子女、我的大家庭,我會把家搬到日本來,讓您看看什么是中國人的親情、中國人的大家庭。”

一口氣說完,面對臉色慘白震驚不已的父親和惶恐不安的母親,櫻子深深地鞠了一躬說:“對不起,父親母親,我讓你們失望了。”拉著兩個孩子義無反顧地轉身向外走。

母親的一聲聲呼喚、弟弟妹妹的阻攔,都擋不住櫻子堅定的步履。早在逃亡路上,她便不是父親印象中的那個柔弱的小女孩了。她對追到院子里的弟弟說:“正雄,你先幫姐姐找家小旅館住下,孩子們也餓了。”

野田正雄說:“先到我家去住吧,以后再慢慢跟父親解釋。”

櫻子回頭望了一眼童年時住過的那個房間說:“不去,我不跟你們野田家沾邊。”

佳子捂著嘴笑道:“姐姐不是以前的姐姐了。”她一直想問問父親當年是否盡到了身為父親的責任,可又沒有勇氣問,是姐姐說出了她憋在心里幾十年的疑問,父親這回應該好好反思一下了。她敬佩姐姐的勇氣。

野田正雄帶著大家去一家飯館吃了飯,把櫻子母子三人送到佳子家,佳子離婚后一個人住在一間公寓樓里。臨走時野田正雄摸了一把學鋒的腦袋說:“臭小子,以后我會跟你好好談談的。”

安排好孩子們睡下后,佳子提出想和姐姐睡在一起,她想找回童年時依賴姐姐的幸福感覺,也想了解姐姐這三十年來的生活,姐妹倆便躺在榻榻米上敘說著私話。佳子結婚后一直沒敢要孩子,她怕承擔不起做母親的責任,逃亡路上的經歷給她留下刻骨銘心的印記和揮之不去的陰影,后來丈夫有了外遇便離婚了。櫻子心疼地摟著妹妹,沉重地嘆著氣,又是一個戰爭的受害者。

佳子說:“姐姐姐夫都是我的救命恩人,姐姐和孩子安心在我家住下來,我沒有孩子,我會把姐姐的孩子當成我自己的孩子。我請了幾天假,好好陪陪姐姐,帶姐姐和孩子適應一下新環境。”

櫻子說:“這都是次要的,你和正雄要盡快幫姐姐找到一份工作。”

“姐姐不必著急找工作,我能養活姐姐。”

“你能養活姐姐,還能養活姐姐那一大家子?”

佳子想了想,他們醫院倒是有份特護的工作適合沒有一技之長的姐姐。有些病危或臥床不起的病人家屬,或是沒有時間或是不愿意伺候,寧愿花錢請人照料病患,工資很高,可又臟又累還受氣,沒人愿意干。櫻子想試試,她什么都不怕,只要能掙錢就行。佳子說姐姐怎么能干那樣的工作呢?櫻子說我伺候癱瘓的婆婆七年,也掌握簡單的醫護知識,沒什么干不了的。

佳子吃驚地問道:“姐姐為什么要伺候一個癱瘓的中國老太太?難道姐姐受虐待?”

櫻子笑道:“你不懂,我婆婆拿我既當媳婦又當女兒。”提到婆婆,想到剛才跟父親發生的沖突,不禁有些落落寡歡。她不知道這是多年積壓的怨恨所致,還是三十三年的阻隔所造成的親情疏離。

櫻子回歸故土,隨身帶回了三件對她而言意義非凡的物品:婆婆給她繡的紅肚兜、二槐的戎裝遺照、一根棗木搟面杖。第二天一早,她讓妹妹領著去超市買回面粉、肉餡、韭菜,以及各種所需的調料,加上從中國帶回來的海米,她要親自包三鮮餡的餃子給親人們嘗一嘗。

和面拌餡,她搟皮,學鋒和紅衛包餃子,佳子見了欣喜不已驚嘆不已饞涎欲滴。餃子包好后,櫻子讓佳子給正雄打電話,讓他過來吃餃子。正雄到中國去找姐姐,沒能在姐姐家喝上一口水吃上一口飯,她心里一直覺得別扭不自在。正雄說公司里有很多事物要處理,脫不開身。第一鍋餃子煮好后,櫻子盛在保溫盒里,讓佳子分別給正雄和父母送去。

一個多小時后佳子回來了,她向櫻子匯報說,她先去野田正雄的公司,哥哥吃得大呼過癮,一個都沒剩。到了父母家,母親還在唉聲嘆氣,父親躲在書房里。母親說父親昨晚在書房里坐到大半夜,今天一早沒去晨練又進去反思了。她喊父親出來品嘗姐姐包的餃子,父親很痛快地走出書房,嘗了一個后臉上緊繃的肌肉放松了,還夸贊了一句:味道很鮮美,手藝還不錯。

看到父親吃得高興,她又進一步地說是姐姐搟皮兩個孩子包的餃子,她想看看父親會有什么反應。父親只是點了點頭,仍然沒放下筷子。

櫻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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