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豆大的雨點擊打在脆弱的臨時工棚上，發出噼噼啪啪的炸響，將我從沉夢中喚醒。
燭火在寒風中左右搖曳，屋里越發昏暗起來，小男孩端坐在一張簡陋的桌前，手捧厚書，偶爾給凍僵的雙手呵些氣取暖，神情專注。
“孟星？”我愣了下才想起來，剛才我們同時被吸入了沉夢珠內，周圍的景象應該是夢境沒錯，但為什么孟星變成一個小男孩，難道？！
我腦中靈光乍現，按照眼前小男孩的模樣，沉夢珠竟帶我們來到了孟星夢境的后半段，也就是我上次莫名其妙跌出夢境的時間點。
這么說解除鬼面控制的關鍵就在這兒！我心中大喜，忙站起身朝小男孩走去，沒想到此時，小孟星扭頭看向了我。
“老師，你醒了。”他淡淡地說道，目光始終沒從書本上移開。
“你看得見，不……你認識我！”他這一聲老師在我心里掀起驚濤駭浪，按理說在夢境里，他是不可能看到我，更不可能認識我，這是怎么回事？
“當然，易老師，我還要謝謝你救了飛煙。”提到飛煙時，小孟星的嘴角難得微微上揚。
“額，呵呵。這是應該的，不過說起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我撓著腦袋，怎么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釋。
小孟星卻不忙著回答，緩緩合上書頁，仰頭從破了一角的棚頂處眺望著夜空，良久才緩緩說道：“我只想在這兒永遠與書為伴，外面世界的紛爭，我再也不想牽涉其中。”
“他要來了……他要來了。”
小孟星突然沒頭沒尾地重復了這句話后，坐下繼續看書，我再想和他說話時，發現不管我大喊，還是試圖觸碰他，自己仿佛變成空氣般不存在。
又變回了普通的夢境？我馬上意識到這點，不過剛才是怎么回事？孟星將自己的意識深藏進了夢境中，是為了逃避鬼面人的控制還是不愿面對現實？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在雨夜中顯得格外突兀，小破亭的木門吱嘎一聲被從外面打開，小孟星機警地躲到桌底，怯生生盯著閃身進來的男人。
這是個披著件棕櫚色的呢大衣的高瘦男人，雨點將原本柔順的絨毛打濕，黏在了一起，變成一個個打結的小球，他正忙著地撫平它們時，發現搖曳的燭火下擺著幾本打開的書籍，不由走向桌前，隨意地翻看起其中一冊。
“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小朋友這么深奧的書，你看得懂嗎？”
我看不清男人的面容，一股迷霧始終將他的臉掩蓋得只剩模糊的輪廓，但他的聲音婉轉而優雅，似乎像一位高貴的紳士。
被識破的小孟星麻利地從桌底下爬出，沒有回答男人，一把從他手里拿走了自己的書，懷抱在胸前，警惕地注視著這位不速之客。
“我叫羅斯，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男人伸出右手見小男孩并沒有反應，尷尬地拍了拍衣擺，繼續說道：“小朋友你的家長呢？這深更半夜，又是大風大雨的，你怎么一個人？”
“不用你管。”小孟星見男人沒有敵意，將手里的書慢慢放回桌角，然后一本本疊起來后，再小心翼翼地裝進油布袋子里，夾在懷里就朝門口走去。
“等一下！”
男人沒有放棄，攔在了門口，從上至下打量了一下男孩后，勸說道：“叔叔沒有惡意，剛才是我冒昧了，要走也是我先離開，不過能不能等到雨停后呢，小朋友？”
“隨便你。”知道自己拗不過男人，小孟星又坐回桌前，接著讀書，男人站在門邊，輕輕踱著步子，饒有深意地看著他，時而點點頭。
“弗洛伊德通過對夢的科學性探索和解釋，發現了夢的工作原理，以其天才式的、令人嘆為觀止的開創精神指出夢是愿望的滿足，挖掘出人性的真正主宰——潛意識。”
名叫羅斯的男人突然悠悠地說道，他的話明顯觸動了小孟星，我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興奮的神采，翻頁的手指也頓了頓。
“你也看過這本書嗎？”他試探道。
“當然，”羅斯語中帶著雀躍般的欣喜，“我和你一樣，愛好讀書。不僅如此，我家里還有許多琳瑯滿目的藏書，可惜自從我的妻兒發生了意外后，就再也沒人與我分享書中的感悟……”
羅斯提及自己的妻兒時，不由流露出了悲傷與孤獨，他繼續說道：“有道是千金易得，知己難求。能在這個時間，這種地方遇見你，所以我才覺得我們倆很有緣，不知名的小朋友。”
“孟星，我叫孟星。”小男孩終于卸下心中的戒備，或許羅斯對這本書的評價在他心中增添了幾分好感。
“嗯，孟小友如此愛好讀書，為什么深夜跑到這種荒郊野外來看書，家長不該反對這種優秀的嗜好才是。”
羅斯不知何時坐到桌的另一面，拿起另一本書，邊看邊疑惑地問道。
“我沒有父母，是個孤兒。”小孟星平淡地答道，似乎是在述說別人的身世。
“哦？”羅斯語調上揚，有些意外。“那小友你可真了不起啊，靠自己一個人活了下來，而且還長得還挺結實。”
仿佛被戳中痛處，小孟星抿了抿嘴唇，“不是，我是在孤兒院長大的，后來才被趕出來，因為……”講到這里，他不知道該如何向旁人描述自己當時的境地。
羅斯適時地打斷了他，語氣柔和而富有磁性，“我覺得一個酷愛讀書的孩子，不可能壞到被趕出孤兒院，我覺得其中肯定有什么誤會。”
“這樣好了！”
羅斯雙手交叉而握，虔誠地看著小男孩的眼睛，一字一頓認真而嚴肅地提議道：“我們有緣，我膝下也無子嗣，只要小友你愿意，我馬上提交申請，認養下你，以后我的藏書你都可以盡情閱覽，我們還能互相分享心得，表面上我們是父子，但私下我們以師徒相稱。”
男人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小孟星手指一顫，書差點摔到了地上。他沒想到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提出收養自己，他們擁著同樣的愛好，甚至對書籍狂熱的喜愛，這個提議在別人看來似乎荒誕無比，在他心里卻充滿誘惑力。
“咳咳，是我冒昧了。”羅斯看了看窗外的漸收的雨勢，緩緩起身，“孟小友，剛才就當是一個中年喪子可憐蟲的胡言亂語吧，雨快停了，是該分別的時候啦。”
在羅斯整理好他的呢大衣，想打開門時，驚訝的發現小男孩已候在了門口，“我愿意……”小孟星有些靦腆，“請帶我一起走，師傅！”點點星光在他稱呼羅斯時，倒影在他眸子里，無比堅定。
………………
一道道光影快速掠過星空，日月星辰變換間，孟星從小男孩長成了一個高大的十三四歲少年，他埋頭在一個偌大的藏書閣中，身邊堆砌著小山般高疊的各種書籍，神情滿足……
午夜夢回，少年睡眼惺忪地推開藏書閣的大門，似乎在努力回想著什么，他順著潔凈的連廊來回摩挲著一塵不染的書架，但手指觸碰到最內側的書緣時，忽然停了下來。
少年修長的中指在月光的映襯下輕壓內側的暗格，一冊純黑色的書卷旋即從書架的夾縫里彈了出來，在看到它后少年星辰般的瞳孔驚訝地放大，匆匆抱起它翻看了起來。
清晨的第一縷朝陽照射進古老的窗欞，喚醒沉睡了一夜的書中精靈。孟星只換了一個姿勢，依靠在書架上。黑色書卷上的內容似乎深深感染了他，讓他不知疲倦地徹夜閱讀，絲毫未覺身后多了一個人。
“老師！您……您是什么時候來的！”一向淡定的孟星像做了錯事的孩子，手中的黑卷滑落到地上，晨風輕拂而過，書卷緩緩展開，現出“夢裔”二個繁體字。
“哎……”羅斯悠悠地嘆了一口氣，“沒想到你還是找到了這本書。早知道我就該一把火燒了的。”他彎腰撿起黑卷后，撣去上面的灰塵，又把它塞回少年的掌中，鄭重地握了握他的手背。
“老師，昨晚我突然做了一個神奇的夢，夢里有東西一直在呼喚我，叫我來這里找它。”孟星回憶道，“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真的迷迷糊糊摸到了這兒，然后發現了這本書……”
“不怪你……這都是宿命啊。”羅斯示意少年與自己相對而坐，組織了下語言，緩緩道來：“這本書自從我家族誕生以來就存在了，代代相傳，其中你看到的記載，都是真實的。”
“里面的故事是真的！老師，這世界上真有超越人類像神般的存在，他能賦予我們洞察人心，改變認知的特殊能力。”孟星似乎對這一點特別感興趣。
“可以。”羅斯斬釘截鐵地回答道，“只要你按照書中的方法，將手掌印上去后，在默念書中記載的禱詞。當然會付出相應的代價……”
“就這么簡單！”孟星吃驚道，這獲取超凡能力的方式也太匪夷所思了，不過他馬上想到羅斯的后文，“老師，要付出什么代價？”
羅斯皺著眉，良久沒有回應，搖了搖頭，答道：“或許這個代價對你而言，并不算什么，你大可以嘗試一下。”他似乎看出了少年心中強烈的愿望。
孟星強壓下心頭的激動，將右手壓在黑色書卷上，嘴角發出艱澀古老的音節：“偉大的夢境之神，我愿成為你最虔誠的信徒，替您穿梭夢境和現實，為偉大如您服務，愿您賜予我夢裔之名！”
他等了許久，但什么也沒發生，孟星有些失望，喃喃自語道：“哎，是我太天真了。妄想有了這種超凡的能力，就能知道別人的想法，學會怎么與書以外的同齡人交流……”
在他自哀自怨時，坐在對面的羅斯突然全身劇烈抽搐了起來，痛苦地捂著胸口，他的皮膚上先是出現細小的血泡，然后漸漸擴大，最后一股股黑霧從他體內鉆出，匯聚到孟星掌心下的黑卷中，幾秒之間，羅斯從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化為一具干枯的尸體。
“老師！！”
這駭人的景象，讓孟星吃驚地張大嘴巴啞然失聲，淚水決堤而出。他想沖過去，但手掌移不開半分，詭異的黑霧不斷地從他的掌心處鉆入，漸漸占據了他的意識。
在暈倒前，他終于明白代價就是犧牲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老師為了成全自己，才故意這么說。
想到這兒，他已追悔莫及，無論自己怎么躲藏，黑霧就像無處不在的影子，始終跟隨著他，無數根黑色觸絲植入他的靈魂中，像惡魔在耳邊低語，控制著他的言行。
他只能掙扎，最后一絲人性終于在夾縫中求得一絲幸存的曙光，那就是把自我意識深藏在夢境里，永遠重復著與老師相遇那晚的場景與折磨。
孟星的夢境深深震撼了我，我終于知道他是如何被鬼面操縱，在萬般無奈下做出那些事，那時他的痛苦、困惑和無奈。他把自我意識鎖入夢境，就是再也無法面對這種兩難的境地。
“孟星！振作起來，你從來都不是一個人！”我要救他出去，不能再讓他獨自承受那么多。我心里此時只有這個念頭，掌中頓時亮起了六種不同的光彩，圍繞在痛苦抱著書籍的小孟星身邊。幾道虛影在他身邊緩緩成型，變成雪舞，龍馬，董成等人的模樣。
“班長！”
“班長大人！”
“孟星哥哥！”
…………最后在數道虛影之間，又形成一道淡黃色的影子，她緩緩走向小孟星，摟著他的脖子，溫柔地安慰道：“孟星，你看！大家都在等你呢，過去的事，我們大家都不會怪你的，但我們現在真的需要你！”
小孟星聽后身體一震，不再繼續木訥地看書，漸漸變成孟星原來的樣子，看著同學們朝自己紛紛點頭，他推了推金絲邊眼鏡，重新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