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靜靜地站在我面前,刺眼的燈光讓我無法辨析她的表情,我只知道,有一顆很大很大的眼淚從她的右眼落下來,只有那一顆。它快速地落在地面上,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已被地板完全地收納,看不出一點點痕跡。
我的大腦有一瞬間是混沌的,那顆眼淚像是石頭,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01.
后來李繆繆問我,為什么會突然找了份兼職,是不是因為林達西?
我義正詞嚴地回答:“難道我的枯燥的大學生活不能燃燒爆發嗎?許寶桐周六去少年宮教小孩子拉小提琴,祝融把課余時間都用在和易揚搞工作室,李婉這個學霸還能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去做家教,我怎么能白白耗費這珍貴的時光呢,而且我已經大三了,我總該要為以后做打算!”
我說完之后,李繆繆也不接腔,只是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看得我心虛。
然后她說,好吧,祝你開心。
事實上,在華宇上班的這一個星期,我壓根就沒碰到林達西。他隸屬研發部,辦公室在十三樓。我是薇姐的助手,至今我依舊不知道我隸屬哪個部門,我的上司是什么職位,我只知道薇姐是華宇某個股東的女兒,因熱愛游戲事業并以北大工商管理博士的身份死纏爛打加入了華宇后,參與了幾個游戲的研發,還參與了角色設計和場景設計,但她卻不屬于十三樓研發部和十五樓美術組,偶爾還充當十六樓的人事主管。
她是公司一個尷尬而神奇的存在,我也隨著她亂蹦跶,哪里需要我就在哪里發光發熱。雖然說是做助手文職工作,但我更愿意稱呼自己是“打雜的”:每天的工作無非是接聽電話收發郵件打印文件分發快遞和整理檔案,偶爾還要幫忙叫外賣倒飲料。
“雖然每天都忙得要死,但我喜歡這種被需要的感覺,好像少了我地球就不能轉一樣,這讓我十分有成就感。”
正在我大放厥詞的時候,手里突然被塞進一個杯子,祝融沒有看我,像在吩咐空氣:“既然你那么喜歡被需要,幫我倒杯可樂!”說完,他轉頭繼續與易揚說話。
這是我們在僑香公館不歡而散后,祝融第一次主動與我說話。當然,在這兩個星期里,我很硬氣,沒有向他妥協。
而在他說完這句話后,我進行了短暫的內心掙扎,然后老老實實倒了杯可樂。別以為我是妥協,我才不是在祝融面前低頭,不過是覺得我們冷戰了兩周,他既然主動搭話我也不好讓他以尷尬收場,怎么說大家也做了這么多年的朋友。
在祝融伸出手接過杯子的那一刻,我感覺到氣氛一下子輕快了不少,最興奮的人莫過于易揚:“哎喲,這就對了嘛?出來玩就該開心一點!來,為了慶祝許寶寶同學找到工作,我們干杯!”我知道他內心的潛臺詞一定是:你們終于和好了,再不和好我要在這低氣壓里爆炸了。
聚會是由易揚發起,他總能為自己的游樂找到各種各樣的借口,這一次的理由是:我找到了工作。
節假日的KTV理所當然爆滿,大廳里還有一大群男女在等包廂。我左顧右盼,易揚似看出我的顧慮,拍拍我的肩膀:“包廂早開好了,別急。”果然,話音剛落,西裝革履的經理已小跑著過來,將我們領向總統包廂。
“我們才幾個人,弄那么大的包廂,陰森森的!”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反正不用我付賬。”易揚一副財大氣粗的模樣。
錢柜的地板光滑又干凈,鞋子與地面碰觸發出“咔噠咔噠”的規律聲響。在我們一行即將到達包廂的時候,走廊那端搖搖晃晃走來個穿高跟鞋的女孩,經過我們身邊滑了一跤,不偏不倚就摔在了易揚的懷里。
我被嚇了一跳,還是易揚反應得快,一邊托住女孩纖細的腰,一邊穩住了自己。她身上并沒有酒味,眼神也是清明的,這樣的事情從小到大在我們身邊也不知道發生了多少次,用腳趾頭想也能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高中我們學校的女孩就特別喜歡用這一招,走著走著就腳下一滑或頭暈腦漲,若是摔在易揚身上還好,他會紳士般扶住女孩,末了送她去醫務室或直接把她送回家。若是往祝融的方向摔,他會在人落到身上的前一秒快速地閃開,也不管你真摔還是假摔,摔在哪里都好,就是別摔他身上。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在人工湖邊,有個女孩就這樣搖搖晃晃地摔了過來,祝融往旁邊一讓,她就直直地跌進湖里。再后來,就再也沒人敢對祝融使這一招了,倒是對易揚還是樂此不疲。
易揚送完那女孩回包廂,我們的飲品和小吃都上來了,他剛進門,李繆繆就怪腔怪調:“喲,我們的人民英雄回來了!”
“什么人民英雄!”
“你啊易揚,每天都在拯救失足少女,不是人民英雄是什么!”
他扔給她一個白眼,手不輕不重地點著屏幕,一副“我不想搭理你”的模樣,李繆繆不依不饒地將他往邊上擠,兩人又開始世界大戰。
李繆繆的心思我或多或少知道一些,至于易揚怎么想,我卻不知了。
天氣逐漸轉熱,包廂雖開了空調但溫度仍舊高,我往杯子里倒了半杯啤酒,剛準備喝,卻被祝融一把搶過。
“別喝酒,喝點水吧!”說著,把純凈水往我的方向推。
“我熱,想喝點冰的東西!”
“別說我不提醒你,喝了胃疼要哭的人可不是我!”他說著,似怕我偷喝一般,把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看得我目瞪口呆。
祝融的酒量并不好,甚至可以說得上是差勁,不會喝酒的女孩子估計都沒他容易醉,只要一杯啤酒就可以讓他昏睡一整晚。果然,沒一會兒他的眼神已經開始迷茫,輕輕地往我身上靠:“你讓我靠一靠。”語氣軟糯,像個要糖吃的小孩。
他靠著我的肩,呼吸輕輕地打在我的脖頸,我一吸氣,口鼻間滿滿的都是他的氣息,清冽的、淡淡的薄荷香氣,是他常用的那款刮胡水的味道。
“寶榛,我們不要再吵架了好不好,很累。”他真的是醉了,往常的祝融是不會用這樣的語氣和我說話的,他最喜歡的句式是命令句,像他的爺爺、他的父親對待士兵一樣。而現在,他卻呢喃一般地問我,好不好。
“好,我們不要吵了。”我愣了一下,很快又聽到自己的回答。
他的手在我的后腦摩挲著,摸到一處卻突然不動了,我以為他要做什么,末了才想起他手放的地方是前些天我傷到的部位。這只是一個極小極小的腫包,它沒再痛,我也就拋在腦后,那天不歡而散后祝融也沒有再問過我這件事,我以為他忘記了,沒想他還記得。
我正想說些什么,那只放在我頭上的手卻慢慢地垂了下去。他的呼吸逐漸均勻緩慢,就這樣靠著我的肩沉沉地睡去,音樂和嬉鬧也沒能把他吵醒。
那個晚上,我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包廂里,祝融睡著了,真正唱歌的人只有李繆繆,易揚一直在喝東西,一杯接一杯,偶爾開腔調侃幾句李繆繆,她也不在意,聳聳肩完全不理會有沒有觀眾在聽。
偌大的房間里只有我們四人,李繆繆正在唱著一首英文歌,空靈的嗓音讓氣氛一下子變得沉靜,易揚坐在角落,我看不清他的臉,只能察覺他的目光是落在我們身上,隔著兩三米的距離,我似乎聽見他和我說了一句什么,當我準備開口問時,他卻從陰影中站了出來,把手放在了嘴唇的位置,朝我做了一個“噓”示意我不要說話。
然后,他點了一首老歌,周杰倫的《安靜》。
后來我時常回憶起那個夜晚,好幾次我都在想,要是當時的時間能夠定格,那該多么好啊。
可你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
02.
那是在四月我們的最后一場聚會,在這之后,我們又各自忙起了各自的事情。
新聞每天都在昭告博陵又發生了什么大事件,可我們的生活卻沒有什么翻天覆地的變化,依舊風平浪靜。
我的兼職工作也步入了正軌,但我的室友李婉對此卻顯得有些擔心。
她像電線桿一樣粗壯的神經總在不正常的時候細膩,在我又一次早出晚歸的周末回來后,她十分憂愁地放下《醫藥工作應用學說》—那是一本將近五厘米厚的十六開課本,這些天,李婉一直捧著它讀得津津有味,臉上帶著少女看言情小說時的憧憬和甜蜜表情。
“寶榛,你這樣每天跑去兼職,會不會影響學習啊?”李婉看我的目光像看著絕癥病人,“李教授的論文你交了嗎?下個星期不是還有公開課,王老師欽點讓你當助手,你做好準備沒有?”
我還在電腦前埋頭苦干,聞言便道:“論文正在寫,周末我再去一趟實驗室,你要下樓吃飯的話麻煩給我帶飯啊小婉子!”
她又捧起了書,依舊嘟嘟囔囔:“前段時間李教授不是在說醫學院附屬的醫藥研究室需要幾個學生去幫忙打雜,做做文件記錄什么的,補貼還不少!大家爭得頭破血流也就只有你這個傻子被老師挑中還把名額讓給我!現在又跑去外面兼職,多辛苦啊!”
我懶得與她解釋太多,又擔心她把什么責任都往自己身上攬,于是說道:“你別多想,我找這份工作純粹是因為喜歡!乖乖看你的書去吧!”
一直以來無論是學習還是藝術,我都沒有天分。與我形成鮮明對比是許寶桐,她長得漂亮、身材高挑、成績優異,還會拉高雅的小提琴。而我,大概除了語文成績還可以外再無其他優點。
上小學,望女成鳳的姚琳女士咬牙花了一大筆錢讓我們去學小提琴,沒到半個月我因弄壞老師兩把琴被遣送回家,而許寶桐則成了老師的得意門生。后來姚琳女士又將我送去學畫畫,我和祝融玩得太兇,摧殘了老師臨摹半個月的《蒙娜麗莎》后,博陵再無愿意接受我的老師。
我被姚琳女士胖揍了一頓后,早就接受自己是個扶不起阿斗這個不爭的事實。
上大學之后我依舊是漫不經心,每天上課下課,偶爾和李婉去實驗室搗鼓搗鼓燒杯燒瓶,也不知從何時開始,我發現那些枯燥的化學公式開始變得有趣,上課便專注了幾分,成績竟然也突飛猛進,一下子就躥到了前十。我們系主任是個德國男人,五十多歲,自稱威廉?李,大家都叫他李教授。來到中國十多年,普通話依舊磕磕巴巴,牛頭不對馬嘴,他不止一次拍著我的肩膀:“你是屬于實驗室的美麗女孩。”雖然不大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我卻讀出他對我的信任和看重,從大三開始他便一直勸我留校或考研。我大多是聳聳肩,說再說吧。
我知道我是喜歡那里的,至于為何躊躇,我迄今還找不到答案。
周三下班,我在華宇第一次與林達西面對面。
因為第二天有個重大會議,我又有課,所以薇姐讓我將資料整理好再下班,因此我比平時要晚了一些。我胳膊下夾著文件夾,努力抬起一只手按電梯,另一只手還握著手機給易揚回短信,他問我在哪里。
而就在我手忙腳亂的時候,電梯門開了,我抬起頭,便看到林達西帶著錯愕的臉。
“你怎么在這里?”
“哦,前段時間華宇招兼職,我課不多,就來看看,沒想到還過了。”我說得流利,腳卻忘了動作,“我上了三個星期班了。”
“我怎么從來都沒遇到你?”他問。
我在心里腹誹,我可是遇見過你,不過你沒有看見我而已。就在我走神的這一瞬間,電梯門突然關上,我一慌,急忙伸出手去按按鈕,手機和文件卻前仆后繼掉了一地。
“叮。”
電梯門又開了,林達西瞠目結舌地看著我的狼狽,神色略微復雜:“我沒想到你會一直站在那里不動。”
我收拾好掉在地上的東西,挺直脊梁努力使自己看起來優雅一些,然后大步跨進電梯。
在這短暫的幾十秒里,我和林達西十分有默契的沉默著,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什么,潔白的光線盤繞在他白皙的側臉,從我這個方向看去,他緊抿的唇線讓他的輪廓顯得利落。
“你吃飯了嗎?”抵達一層時,林達西突然開聲道,“要不要一起吃個飯?”
“哦,好啊。”我幾乎沒有思考,迅速地回答。
然而在五分鐘后,我開始為自己做出這個草率決定而懊惱。
走出華宇大廈,我的眼皮便開始跳,隱隱感覺有些不妙,再走幾步,當我看到易揚那輛火紅色的跑車時,我知道,宣判來了。
“我們走這邊吧!”我對林達西說,不等他回答,調轉了方向。
可沒走幾步,我便聽到那個漫不經心的、故意拖長語調慢悠悠喊我名字的聲音:“許—寶—榛。”
我沒回頭,反而加快了腳步,即便林達西疑惑地問了“是不是有人在叫你”我也沒有回頭。
可是易揚當然不會這樣放過我。
“許寶榛,好巧呀!”窗玻璃慢慢下沉,他又露出了那賤兮兮不懷好意的笑,而此時我也清楚地看清了副駕駛的人,是祝融。此時,他正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就像在看一出戲一樣,但我卻感覺他似乎不大開心。
“是挺巧的。”我咬牙切齒道,“不知道十分鐘前誰給我發了信息問我的地理位置。”
“這不是想和你吃飯,約你嘛?”
“不好意思,我有約了。”
并不是我不想和他們吃飯,而是我知道這是一場鴻門宴,我第一次與男生的約會,便是被易揚與祝融這二人攪砸。時至今日,我想到那個男生帶著恨意的眼神都忍不住打寒戰。
“沒事呀,我們可以一起。”祝融微微瞇著眼睛,微笑的樣子好看極了,“不是你不想和我們一起吧?”
“但是,我們準備去吃肯德基。”我朝林達西使了個眼色,他若有所思地點頭。
祝融一直唾棄肯德基是“垃圾食品”,易揚則一直宣稱肯德基和麥當勞連他家大喜都咽不下去。噢,大喜是易揚家的阿拉斯加大,上高中的時候他經常帶著它出去顯擺,直到它胖得他拉不動后,他就不愿再帶它上街了。
好吧,我又扯遠了,我只是想表達這兩人有多么看不起我十分熱愛消費的肯德基。
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這兩人聽完我的話后沒有意見,反而挺贊同的:“那就肯德基吧,我也好久沒有吃肯德基了。”
這餐飯,意料中的不愉快。
我們無疑是肯德基里最詭異的組合,三個帥哥和一個灰姑娘,即便我選了最角落的位置,依舊擋不住那不停往這邊瞟的目光,以及女孩們臉上此起彼伏的紅暈。但似乎除了我,在座的幾人還是蠻愉快。
易揚對林達西似乎頗感興趣,來來去去都在聊著游戲,兩人聊得紅光滿面,專業術語聽得我云里霧里。祝融坐在我旁邊的位置,偶爾搭腔一兩句,語氣不算熱絡也不算是冷漠,點到即止。這便是我佩服祝融的地方,無論他多么討厭一個人,在這個人面前,你最多能感到他的疏離,卻感覺不到他的討厭,他總能很好的掩藏住自己的情緒。
與之相反的人,是我。
這餐飯我吃得異常艱辛,有一肚子的話想要問,偏偏在座的幾人又都是云淡風輕。祝融的表現更是可圈可點,幫我倒飲料,給我擠番茄醬,甚至曖昧地擦掉我唇邊的沙拉,越是這樣,越讓我感覺膽戰心驚。
趁著林達西去上廁所的空隙,我做賊一樣壓低聲音:“你們兩人到底是有什么目的?”
易揚一臉無辜:“不是說了嗎?找你吃個飯,你怎么能這樣懷疑我,我的玻璃心都要碎掉了!”
“真的?”我仍舊不信。
“許寶寶,我們這么多年的友誼你還這樣疑神疑鬼!要不要我給你買幾瓶靜心口服液?”
此時正值飯點,肯德基是一波接一波的喧囂,旁邊的桌子是幾個高中生模樣的女孩,一邊做作業一邊往外邊的方向探頭探腦,時不時發出小聲的笑。我和易揚斗嘴,碗面兩人都很有默契地沒有將祝融拉下水,他就坐在我的身邊,可奇怪得很,我總覺得他的表情是模糊的,我看不清,一點也看不清。
祝融慢慢地用吸管攪動著可樂杯里的冰塊,突然拾起我們已經跳過不知多久的話題:“什么目的?我們能有什么目的,不過是想來接你下班找你吃個飯順便看看這份工作到底是為什么能讓你如此喜歡,著迷到連找你吃個飯都要排隊預約!”他頓了頓,“現在我知道原因了。”
他沒有再說下去,沉沉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
我回頭,林達西回來了。
03.
離開肯德基的時候,博陵迎來了五月第一場雨。
冰冷的、延綿的雨水席卷了這個城市的每個角落,天空是陰沉的灰色,大片的烏云擠壓在一塊,像一張巨大的灰撲撲的棉被,壓得人喘不過氣。
“我想你知道吧!我和許寶桐是姐妹。”雨小了一些,雨水滴答滴答打在腳下,濺起一朵朵細細的水花,我突然打破沉默,“我知道你們是朋友,或許,是男女朋友?”
“你想問什么?”從吃飯到現在,我和林達西的正面對話不超過十句。此時他的聲音有些沙啞,他低著頭看著地面的水花,又重復了一次:“你想知道什么?”
他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就像警匪片里那些作惡多端的罪人落網后帶著不甘和恨意,卻不得不屈服。但我又覺得這是我的錯覺,因為很快,他又恢復了正常。
“你們到底是不是男女朋友?我看過你們在一起好幾次,你們很親密!”我脫口而出,問完我便后悔了,要是他問我是站在哪個立場說這番話,我又該如何回答。
車還沒來,迷茫的雨霧將他的頭發打濕了一點點,他傾頭望著我,眼中似有濕潤的水汽。我忽然有些緊張,用鞋子蹭著腳下的地板,過了好一會,他才搖頭:“我們是朋友,只是朋友。”
雨水聲混合著他深沉的呼吸,我聽見自己松了一口氣,我終于可以在祝融面前放狠話了:我承認我對林達西別有圖謀,但我沒有搶誰的男朋友,別總是擺出一副我要和許寶桐爭奪,我罪該萬死的姿態,即便是我搶了她的男友,也輪不到你來和我叫囂。
我最終還是沒有把這番話扔出來,因為我在內心咀嚼了好幾遍后突然感到沮喪,莫名的失落感在我撥打祝融的電話聽到他低沉的聲音更加濃重了。
“你聲音怎么這么沙啞?”
“有點感冒,頭暈。”他的聲音疲倦至極,我突然就想起在KTV他與我說的那番話,我們不是做了休戰宣言了嗎,那現在對他說這些又有什么意思,所以,直到掛了電話,我還是沒有講出那在心里反復排演了好幾次的話。
當時我壓根就沒想到自己會一語成讖,否則我會去買兩注彩票。
那頓晚餐后,我和林達西又遇見了許多次,有時候是在電梯,有時候是在茶水間,有時候是在公司食堂,我們總能巧合地在人群中遇見對方,吃了幾餐飯,聊了幾次天,公司里好幾個同事看到我們都止不住曖昧地笑。
我說不上這是好是壞,隱隱覺得這樣的改變和發生是必然的,似乎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縱著,將我們越拉越近。
收到許寶桐的信息是在課堂上。
以往我也會收到她的信息,大多是轉發天氣預報告知我最近博陵天氣異常,再者便是通知我姚琳女士最近心情不好,讓我暫時避開風頭別回家,她極少發來問候或寒暄的消息。所以,當她問我最近過得好不好忙不忙是不是在上課時,我先是確認地看了一眼發信人,再在簡短的“好,忙,是”之后加上“你呢”以及問號。
她沒有再回復,我心想她可能發錯了。
而在七十分鐘后,我和李婉下了課吃完晚餐回寢室在樓下看到許寶桐時,我才明白她發那消息的意義。
雨后的風有些涼,她穿著一件綠色的針織衫和白色的棉布裙,那種難看的像植物一樣鮮綠的顏色穿在她身上卻那么自然,而她也像一株植物般在風中朝我微笑,好像小時候在幼兒園門口等我一起上回家的校車。
恍惚間,我覺得我們又站在了幼兒園的門口,站在那面用劣質顏料畫滿了卡通和花草的墻邊,姐姐背著書包站在那里等我,手里還抓著一個橘子,是她從下午的點心省下來的,是要留給我。
“姐。”我大聲地喊她,腳步輕快地朝她跑去。我已經忘記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真心實意地喊出那個字,多久沒有這樣笑著小跑到她面前,“你怎么來了?什么時候來的?為什么沒有給我打電話?”
“給你發信息的時候,手機又沒有電了。”她頓了頓,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住在哪個寢室,所以就在這里等你,我想無論如何,你都會從門口經過。這是你同學?”
李婉站在我身邊,她突然變得有些束手束腳,但我能察覺她挺高興,因為她說話的語調不自覺提高,她搶了我的話頭:“你是許寶榛的姐姐嗎?我是她的室友李婉,上我們寢室坐坐吧,來,跟我走!”
我跟在她們身后,看著李婉興奮地和她說著我最近的一切。在某次閑聊中她得知我有個姐姐,知道她是博陵大學的學生后一直嚷著叫我帶她來學校玩—她對學習好的人總是充滿了熱情,敬畏。
許寶桐還沒有吃飯,李婉還沒等我反應過來便拿著飯卡沖向了食堂,過了一會,帶回來一份小食堂的套餐,她的語氣帶著赤裸裸的諂媚,看得我想翻白眼:“你吃吃看,這是我們學校食堂的招牌。”
許寶桐坐的位置是林茉莉的,就是那個在校外租房的女孩,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吞咽,像在鑒賞藝術品一般,她估計很餓,將飯盒里的食物都吃完。這就是她和我的不一樣,我在饑餓的時候喜歡狼吞虎咽,只有這樣才能填滿胃的空虛。
“你喝點湯!”我把碗往她旁邊推了推,才注意到她帶了水果過來,袋子里裝的都是大個的黃澄澄的橘子。
我也不知自己為何變得局促,倒是她坦然得很,吃完飯自己洗了碗,末了又將桌子擦了兩遍。
晚上有兩節非專業課,許寶桐吃完飯后已到了上課時間,若是往常李婉拖也會將我拖到教室去,但是今天她卻主動承擔幫我點到的任務,叫我留在寢室,好好陪陪許寶桐。
我關了寢室的門,打開燈,白色的日光燈襯得許寶桐膚色愈發白皙,我正想問她為什么會來學校,今晚要不要住下時,她突然站了起來。
椅子與地面摩擦發出刺耳的“吱”聲,她溫柔的聲音隨之響起:“寶榛,你是不是喜歡林達西?”
我愕然地看著她,像是被一桶冷水當頭澆下,這種徹頭徹尾的寒冷幾乎要讓我打起了寒戰。但仔細一想,這才是我們的相處模式不是嗎?過去多少年了,我們不都是這樣單刀直入,一語中的地捅進對方的心臟嗎?
無論是我,還是她。
可我還是忍不住覺得失望,像是乘上斷了軸的電梯,整個人狠狠地往下墜,最后重重地摔進深淵。可緩過神來,我又覺得有些可笑,為什么從小到大她都喜歡擺出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
我記得初一的時候,那時我剛因為沒有天分,被小提琴老師遣送回家沒有多久,我的同桌一個瘦瘦小小的小男生挺喜歡我的,因為我曾在班會上表演過一次拉小提琴,拉的是一首流行歌曲,已經忘記是誰的了,反正那段表演非常糟糕,算是不堪回首的回憶,班上的同學卻聽得津津有味,因為他們覺得小提琴是一種高端上檔次十分洋氣的樂器,我那拙劣的表演也贏得了不少掌聲和歡呼。然后,那個男生開始給我送禮物,一兩塊錢一本的漂亮筆記本,還有一本他自己畫的不堪入目的小人畫,他甚至每天多坐四個站的公交車,為的就是送我回家。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喜歡,或許不是愛情,只是初中生幼稚無厘頭的好感和崇拜,那男生長得也不好看,還沒我高,但人都是有虛榮心的,因為這件事,我開心了許久。
而在一個月后,他突然叛變,他不再喜歡我了,他喜歡上我的姐姐—許寶桐,因為她拉的小提琴比我好聽。
這個膚淺的少年最后并沒有一個好下場,他攢了一個星期零花錢買給許寶桐的生日禮物被她丟進了垃圾箱,且是當著他的面。
我全程圍觀,時至今日我都能想起那個男生不可置信的眼神和含在眼眶里要落不落的淚。
后來我問許寶桐,為什么要這樣對他,不喜歡他也不用這樣作踐人家。
當時許寶桐是怎么回答的,我記得清楚。她臉上的表情是冷淡與漠然,她也是這樣問我:“寶榛,你喜歡他嗎?”
“就算你喜歡他,也和我沒有關系。就像我拒絕或接受他,都和你沒有關系一樣。”她當時的語氣很冷,目光也是冷的,就像九歲那年,我被姚琳女士揍得滿地求饒,她靜靜站在沙發后看著一樣。
我終于想起來了,我們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疏遠的。
我似乎便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對許寶桐產生了反叛的情緒。
而現在,許寶桐又一次問我:“寶榛,你喜歡他嗎?”
“這和你有關系嗎?我喜歡誰,和你有關系嗎?”我將問題甩回給她。
04.
“我知道你討厭我,甚至恨我。從小媽媽都拿你來和我比較,你一直活在我的陰影下,你煩透了我的一切,所以你躲著我,明明喜歡中文喜歡文學卻報了理科專業,可我們還是姐妹,我們住在一起,這輩子還那么長,你永遠也擺脫不了我的陰影,擺脫不了你的心魔。”她看著我,篤定道:“你從小都是這樣,只要我有的,你都想要。”
這是許寶桐第一次用這種語氣和我講話,認真,嚴肅,帶著苛責。很奇怪,原本我心里有的那一點點心虛和不明情緒都被驅散了,我甚至覺得松了一口氣:這或許才是真正的許寶桐,輕聲細語和完美都是她的表皮,她也會緊張和憤怒。
我從沒想過要與許寶桐戰斗,雖然她說的都是事實。
“那又怎樣?”我冷靜地對她說,“你現在是站在什么位置來質問我?林達西不是你的所有物,他也不是你的男朋友,我問過他!”
“要不是你,你以為事情會變成這樣嗎?”她冷冷道。
“你別把什么臟水都潑到我身上好嗎?”
“從第一次見到他,你就對他有所圖謀!我知道你去了華宇兼職,難道不是因為林達西在那兒你才過去的嗎?”她直直地對上我的眼,這副捍衛主權的模樣讓我也火了起來。我多想把這一幕錄下來,讓祝融來看看,他處處維護的那個無辜的許寶桐,她是多么的伶牙俐齒。
“你知道我們第一次見面是在什么時候嗎?根本不是和你在一起的時候!我和他第一次見面是在你生日那個星期,我去旅行,我在九鷹山上遇見他的,當時我壓根就不知道你認識他!你說你有的我就想要,你覺得我覬覦你的東西,我承認,我就是這樣,但林達西根本不是你的,難道你沒有擁有過的,我也不能擁有嗎?”我惡狠狠地聲嘶力竭地朝她吼著,“我告訴你,我就是喜歡林達西,無論他是不是你男朋友!”
我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和許寶桐吵架了,這些年無論心里有多少不滿表面還是粉飾太平,這是我第一次和她撕破臉皮地吵。
她靜靜地站在我面前,刺眼的燈光讓我無法辨析她的表情,我只知道,有一顆很大很大的眼淚從她的右眼落下來,只有那一顆。它快速地落在地面上,我還沒來得及看清,它已被地板完全地收納,看不出一點點痕跡。
我的大腦有一瞬間是混沌的,那顆眼淚像是石頭,狠狠地砸在我心上。
許寶桐比我大兩歲,自我有記憶開始她便是十分安靜。不記得是六歲還是七歲,爸媽都出門不在家,只有我和她在家。我自小皮得很,總是上躥下跳,她老老實實在房間做作業,我就一個人大鬧天宮,最后也不知怎么回事爬上了電視柜,將整個電視機都推了下來。她聽到聲響出來電視已經摔碎,我嚇得哇哇大哭,她也被嚇了一跳,卻沒哭,只有眼睛里還泛著驚恐的光芒。
她還那么小,就已經知道如何操控自己的情緒。
可現在,她卻哭了。
她沒有再和我說一句話,轉身走出寢室,門用力地闔上。
我看向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夜空里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就像一匹完全漆黑的沒有半點雜質的布。
我站在陽臺上看著許寶桐離開寢室樓,她走得很慢,綠色的筆直的身影在夜里依舊光鮮。她一直是那么耀眼,像一顆細小而璀璨的星。我看到許多女孩回頭看她,我看到她伸出手在臉上抹了一下,我看著她慢慢地走遠,漸漸的,她消失在濃重的夜色里。
這場對峙像是我贏了,但我并沒有覺得很開心,反而覺得疲倦至極。或許這就是所謂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上課時間已經過了,寢室樓一陣喧囂后又恢復了寧靜,我關了燈躺在床上,那種壓抑的,煩躁的情緒在黑暗中又一次像繩子一樣把我束縛住,越勒越緊,我幾乎都要喘不過氣。
祝融、許寶桐、李繆繆甚至易揚,他們的話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邊回響,似乎都在質問我:“你憑什么這么做?你憑什么靠近林達西?你根本不懂什么是愛情,現在的你就像小孩子過家家,她搶了你的玩具,你就要搶她心愛的連衣裙……”
我用力地捂住了耳朵,細碎的聲音卻無孔不入,不停地轟炸我的大腦。
最后是易揚的電話拯救了我。
我帶著夜宵來到諾瀾公寓時間已過十點,門剛打開,易揚便兩眼放光地撲上來,一把撈過我手中的吃食:“許寶寶,你終于來了,我快餓死了!”
“餓了又不去吃飯?”我扔給他一個白眼。
“這可不是哥哥的錯!騎魂發現了漏洞,昨晚到現在一直在修正,我已經對著電腦三十多個小時了,祝融那喪心病狂的也不肯放我出去吃飯……”
“所以大晚上的你就讓我來給你送夜宵……”
“不,這是晚餐!”
屋里很安靜,除了我們的對話聲只有冷氣低沉的喘息,我問:“祝融呢?”
他端著碗在沙發上吸溜著,口齒不清:“在工作室!”
他說的工作室便是這套公寓最大的那個房間,起初只是開著玩笑喊著玩,不知何時開始那里已經成了一個真正的工作室。我剛打開門就被迎面而來的冷氣凍得打了個哆嗦,幾臺電腦都開著機,桌面上胡亂地扔著光盤、本子、筆和凝固了咖啡漬的水杯,祝融弓著身子趴在靠近窗口的那臺電腦上,許是冷,他整個人都縮成一團。
我喊了好幾聲他的名字,都沒有得到回答,走近一看,才發現他睡著了。燈光映照著他的臉,顯得臉色蒼白,我看著他睡著了依舊微蹙的眉,忍住了伸出手幫他撫平的沖動。我記得小時候祝融還是挺愛笑的,大眼睛一笑就成了縫隙,也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笑得越來越少,皺眉越來越多,偶爾看見他笑也只是扯扯嘴角敷衍了事,好像是有人逼著他一般。
我盯著他緊抿的唇,關了冷氣和燈,走回客廳:“有被子嗎?”
“去我房間拿。”易揚估計已經吃飽了,坐在沙發上不知在想些什么,我點點頭,轉身往房間走,沒走幾步又聽見他叫我:“寶榛。”
“怎么了?”
“沒什么!”他又恢復了那副嬉皮笑臉的模樣,“只是覺得你對我們真好,才說了祝融肚子餓想吃螺螄粉你就去買,還記得我最愛吃腐竹!你果真是我的真愛!”
我看著他的笑臉,似乎和往常沒有區別,可又有一種說不出的奇怪,但也僅是稍縱即逝。
我抱著被子走進黑暗中,靠著走廊透進來的光輕輕將被子蓋在祝融身上,手還沒來得及拿開,已被他握住了手腕,挺大力,有些疼。
“你做什么?”我惱怒。
他放開我的手,似乎有些迷茫:“寶榛?你怎么來了?”
“怕你們餓死在這里,來給你們送吃的!”我沒有好氣。
在微弱的光芒中,我看不見他的輪廓,卻聽見他短促輕盈的笑聲:“哪有那么容易餓死!”
“是啊,沒有那么容易餓死,最多猝死而已!前段時間你沒看新聞嗎?以為自己年輕身強力壯,加起班來不要命,一不小心就猝死在辦公室,你也長點心!”
他依舊是那一句:“哪有這么容易!”
我懶得理他,索性走出門去。他赤著腳跟在我身后,步伐卻大,幾步越過我去開客廳的玻璃門,隨后客廳一陣喧鬧。
我看著他和易揚表演虎口奪食,一直躁動的心突然就平靜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