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放下了的仇恨
- 鴆寵
- 諸夭之野
- 3505字
- 2018-08-07 17:48:43
月光漸濃,從門縫里透進來,清清幽幽,眼前更添了幾分涼意。一道頎長身影直壓下來,剛剛好落在容安彈琴的手上。
壓人的氣場。不用看也知道是誰來了。
容安彈琴的手未有停止?!独婊洹繁疽呀浭斓拈]著眼睛也能彈的不錯一個音,但現在沒有一個音是對的。
“叔平先生倘或泉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后悔收了你這個小徒弟,還把傳世無雙的九霄環佩傳給了你?!庇睦涞穆曇?,從頭頂直壓下來。
起伏不定的琴音依然繼續,容安的聲音淡然:“我不過是用琴音來表達我的心境,關在這里甚是無聊,想來我的師父也不會怪我的吧?!?
墨琚的聲音愈發沉冷:“你曉得,我說的不是這個。容安,你就算把這雙手彈廢了,最后最難過的也不會是我?!?
“墨琚,你不是來了么?”就算是因為這雙手是天底下最靈巧的手,和她這個人無關,終究他是不忍心看她這雙手廢掉,這就夠了。
墨琚狠狠瞪著她,半晌也沒有說一個字。
好不容易等來了他,總不能他沉默她也跟著沉默,那她彈了一夜一天又半夜的琴豈不是白彈了。
容安抬眼對上他盈滿沉怒的眸子,很平靜:“王上以為我和褚移、妙人騙了你,所以這樣盛怒?那王上可知,當初我家國被滅時的心情?縱然黎國王室無能無道,活該被取代,可王室的人不是草木,又豈能沒有情感?我們在墨國的鐵蹄下、在翼章刀的刀刃下絕望地掙扎的時候,墨琚,你高居王座之上在想什么做什么呢?一定在得意地大笑吧?
我們這些沒了家園的人,為了生存下來,不過是用了些不得已的手段,可能冒犯到了你,你就覺得尊嚴受到了挑釁么?”
容安其實并不想說這樣一番自賤的話。
沒了黎王室的苛政統治,大多數的黎國百姓過的比以前還好些,慘的只是她們這些王室成員??蛇@也是她們咎由自取。
沒有墨琚,也會有別的什么人踏平黎國,而她應該慶幸,那個人是德行甚好的墨琚。可她要撇清褚移和妙人,只能這樣自賤。
墨琚冷冷瞧著她,“你恨我滅了黎王室?”問的真是直白又粗暴。
容安停下了彈琴的手,幽幽一嘆:“你是不是以為,我來墨國是為報仇?”
墨琚沉默著,沒有回答。有時候沉默代表反抗,有時候沉默代表默認,但容安知道墨琚沉默只是因為他心里不確定。
容安繼續道:“我不是沒想過報仇的事。哪怕是傾盡一生的力量,哪怕是就此殞命,也想要一雪恥辱。可是,這個仇,這個恥辱,相比于黎國百姓的安居樂業,真是不值一提。我有什么辦法呢?除了不讓自己恨?!?
話音里有濕意。她雙眼遮在面紗下,墨琚并不能瞧見她有沒有流淚。
“墨琚,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如今依附于褚將軍的羽翼下,不過是想茍且一生,你真的不用想太多?!?
他低聲:“你為了褚移,竟肯這樣委屈自己?容安,你根本不明白,我為何而怒?!?
聲音低得讓容安只聽了個大概,伸長了脖子支起耳朵欲細聽時,他緩緩仰起頭,長長吐一口氣,提高了聲音:“我那時聽說,黎國最小的公主,才色雙絕,只是性子淡漠高傲,我想結交,可是用錯了方法?!?
容安無語,“……你哪里聽來的訛傳,說的我性子淡漠高傲?”
他低頭瞥容安一眼,嘴角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彎曲:“看你現在這副鬼樣子,果然是訛傳。”
她忍不住爭辯:“其實那時長得還是可以的。所以也不全是謠傳。”
“……”
容安被放了出來。當初悄無聲息地關,如今還是悄無聲息地放,朝野連一點漣漪未引起,響徹宮廷的一夜一天又半夜的琴聲亦似從未響起過。
墨琚做事真是不同于他外表的溫和,霸道而周密。
出來之后容安只在將軍府休息了一日,便被墨琚召進宮中。傳她的侍者說的是今上讓她彈琴給他聽。
她特特的在面見他的時候摘了面紗,無奈地將十根包著厚厚紗布的手指伸給他看:“還傷著呢,沒好?!?
他白她一眼,冷聲:“你不是心腸很硬么?手指爛了也沒擋得住你彈琴。”對她的丑臉連多看一眼也不曾。
“那時是為了自救呀。凍死和彈爛手指之間,兩者相權取其輕,當然還是要選后者。”
“……”
一樣物事飛進她的掌中,攤開看時,是一只翠綠喜人的瓶子,一股淡淡的藥香飄出來。
“治外傷的圣藥。別搞廢了一張臉,再搞廢一雙手。”
“噢。謝謝?!?
容安笨拙地解紗布。她向來不會照顧自己,哪怕黎國亡了這些年,一個人也漂泊了這些年,還是沒學得會。
墨琚看得直掐眉心。容安偷眼瞧他,莫名有些擔心眉心會被他掐爛了,明日頂一朵桃花妝議政去。
“拿來。”
藥瓶子被不耐煩地搶了去,雙手也被搶了去,動作甚至有些粗魯,落在指上卻輕柔,紗布一層層被拆開來,還沾著銹紅色血漬,盡管輕柔,紗布扯下時還是疼,容安眉心緊蹙。
“疼就喊一聲,這樣憋著不怕憋出內傷?”
“……”容安白了他一眼。
他忽然手上著力,“啊!”容安忍不住痛呼出聲。
“喊出來不就對了么?”
“明明可以不用這么疼,我本來可以忍得住的,你卑鄙……”望見墨琚的臉色愈冷,容安聲音漸漸小了下去。愈冷的眸色里卻隱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容安未瞧真切。
墨琚瞪容安一眼,倒沒再為難她,專心收拾起她的傷來。只是她偶爾還要配合著哼唧一聲。這真是何等的憋屈。
憋屈地等他給上好了藥,重新拿新的紗布包扎了,容安將九霄環佩擺放好,墨琚問:“你要做什么?”
“彈琴……去傳話的人說你要聽琴?!?
“以前請你來彈琴,怎么沒見你這么聽話?”今天的墨琚真是何等的矯情。
容安十分無語:“以前身份并沒有敗露,膽子也大些。當然,你也可以說我以前是不諳世事年少無知。”
其實想說的是,如今不是三個人的命在你手上捏著呢么。尤其是褚移的命。
墨琚:“……連你也算是不諳世事,以前追捧你的那些人是不是更無知?”
“你也說了是追捧,追捧這種事情自然是與事實不那么相符,甚而背離甚遠。”
“和你說話真是無趣。來看看這個,今日叫你來不是讓你彈琴的?!?
一本薄薄的絹帛簿子拍到了她手心里。這東西她認得。上面端端正正的“諫威公十二言”六個字,正是出自她這雙如今包得粽子似的巧手。
容安忽然心生感嘆,那個時候的她是個做事多么認真的姑娘,從規規矩矩的字跡上便可見一斑。
這本冊子當初是被左鳴盜了出來,以此獻給墨琚換取前途,結果墨國的前途越來越光明,他自己的前途倒越來越黯淡。從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宰做到了不起眼的亞卿。這件事情的啟示義在于,當老天爺給你開了一扇窗,你絕不能傻到把自己的門堵死,因為不是所有窗都能跳的過去,說不定窗是建在百丈高樓上呢。
“知道我為什么對秦妙人起了疑心么?就是因為這個冊子。秦妙人算得上聰明,通篇都能背下,可她卻說不出其中的精義。譬如這個分田術,冊子中只提到粗略的稅收辦法,具體稅收幾何,她卻說不出。”
容安打斷他的話:“其實我也說不出啊。是不是說明王上您誤判了我的身份?”
墨琚挑眉睨著容安:“真的說不出?”
深似海的眸子簡直將人心底看穿,容安撐不住,扭開腦袋,低聲:“好吧,不是說不出。如果是在百姓積弱國力不昌的黎國我就說得出,但對于強大的墨國,我就說不出。畢竟,我熟悉的是黎國,不熟悉墨國?!?
墨琚將頭一偏,繼續睨視容安:“嗯?真的不熟悉?”
容安咬緊嘴唇,在心里早將他的祖宗十八代問候了個遍,嘴上卻只能照實招:“好吧,這些年跟著將軍東征西戰也算了解了一些,墨國表面上擁有強大的軍隊,百姓也算安居樂業,但常年的征戰消耗極大,恐怕王上您的國庫也捉襟見肘了吧?”
墨琚竟然認真地點了點頭,并沒有打斷她。
她也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繼續道:“基于這種情況,單純的分田術高稅收非但不能解決燃眉之急,反會引起許多諸如士大夫們不滿以及窮人揭竿造反之類的麻煩。因此,安撫戰區的流民,將戰時荒蕪下來的田分給他們耕種,并將一部分戰力不高的士兵轉為墾田卒……咳咳,褚將軍近一年已經開始這樣做了,我跟他學的。”
墨琚的眸子簡直能勾魂攝魄,容安實在不能說下去了。
“他跟你學的吧?”他挑眉。
“你不要小看你的褚大將軍,他可是個能文能武的人?!彪m然這件事上是聽了她的意見,但他確是個能文能武的人,所以她也不算說謊。
說起褚移,便覺得有些對不住他。他為她吃了敗仗,以墨琚的聰明未必不能猜得出他是故意求敗,他若猜出了,會如何處罰褚移?
再加上前面的欺君之罪,眼前要他的命固然不至于,但君臣之間的隔閡是劃下了。墨琚倘或記仇,褚移的前程也算是交代了。
想到這里,容安的腦子忽然劃過一道電閃雷鳴。墨琚不是現在才知道她和褚移欺騙了他,早在左鳴揭發她的時候,他怕是就已經明了。那時是他保了她一命。
彼時沒有罰她,為何今次連殺她的心都動了呢?莫非……就因為褚移故意兵敗之事?
她以為自己真相了。
墨琚意味深長的瞧著容安:“嗯,他的確是個能文能武的全才?!?
他這副樣子讓容安的擔憂更如野草般瘋長。
可最近他特意防著她,除了能收到褚移用特殊渠道寄來的信,她得不到任何關于褚移的消息。而褚移向來是個話比金子還貴的,來信不大提到他的境況。
容安思緒全在褚移身上,早忘了眼前墨琚找她的真實意圖。直到墨琚略帶冷意的話打斷她的思緒:“容安,還能寫字否?可以的話,把這個分田術的施行細則寫出來。若是不能,你說我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