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文起默許了。

雖則那人的一刀劈得甚是解氣，甚是神氣，但他并不打算保下那人。

他這會兒所牽掛的，只有自己的女兒。

萬萬沒想到，她呆過的地牢是那樣可怕的地方！饒是她機(jī)敏過人，但只要一陷進(jìn)去，恐怕就失了清白了。

難怪她祖母總不干不凈的罵她，想方設(shè)法的攔著她嫁進(jìn)崔家，甚至打算用一碗砒霜了結(jié)她。

難怪她總是木然的過活，既無待嫁的嬌羞，亦無錯失的擔(dān)憂，任憑族人的小動作不斷，破壞著她的親事。

梁燕娘的父親就該千刀萬剮！

一刀劈死，真是太便宜此人了！

裴文起心中又是悲憤，又是自責(zé)，一口腥甜的血不上不下的堵在他的胸肺間，難受至極。

“起開。”

即將被送去見官的小廝在一旁玩鬧似的甩出了刀鞘，將幾個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的管事抽得暈頭轉(zhuǎn)向，接著閑閑的瞥了裴文起一眼，嗤道：“如你這般管不住老母、護(hù)不住妻兒、上不得臺面、記不得教訓(xùn)的廢物，不若死了算了。”

廢物！

區(qū)區(qū)一個下人，也敢說他是廢物？

裴文起登時氣得面皮發(fā)青，開口想要說點(diǎn)兒什么，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是無從反駁。

“把他拖走，立刻拖到衙門去！押進(jìn)地牢！”

于是裴文起失態(tài)的大吼起來，把‘地牢’倆字嚷嚷得無比順口，壓根沒記起要顧及女兒陳年的傷疤，避諱一二。

“果真廢物。”

小廝的眼神已然冷了下來，“就你這種廢物，也配為人父？你怎么還不去投胎？”

既不配做她的父親，也不配處置于他。

“不過，你還是別死了。”

他話鋒一轉(zhuǎn)，“你活著，也并非一無是處。即使是廢物，有時也能派上用場的。譬如你只要沒死，女兒就無需為你守孝三年，遲遲出不了閣。等她嫁人了，你再去抹脖子也不晚。”

如果裴文起真被他氣死了，阿梨的婚期就得推遲三年，不值當(dāng)。

“大膽刁奴！”

但裴文起貌似真的要被他氣死了，在吼出這驚天動地的一嗓子后便‘噗’的噴出了一大口鮮血，跟著一翻白眼，也昏過去了。

“掐人中，快掐人中！”

“別管娘子了，讓郎中先來替阿郎診治！”

命案陡生，又有男女主人接連倒下，裴府立時比先前更亂了。任誰也不會想到，最后站出來力挽狂瀾的是新近得寵的荷姨娘。

“青天白日的，你們就放這些賊人到咱家的宅子里扭打，成何體統(tǒng)？還不把人都按住！要是鉆進(jìn)內(nèi)院，壞了主母的名節(jié)，你們可擔(dān)待得起？”

她摒棄往常的謹(jǐn)小慎微，聲色俱厲斥責(zé)了渾水摸魚、不堪大用的眾人，將事情的性質(zhì)上升到了絕不能蒙混的地步，又板著臉，威嚴(yán)的使喚著他們做這做那，將狀若瘋狗的梁母一行人都制服了。

“賊人們明火執(zhí)仗打劫，被阿郎當(dāng)場逮住發(fā)落了，有何過錯？是阿郎宅心仁厚，只取了其中一個的人頭，殺雞儆猴！”

“他們要告，要鬧，就盡管讓他們?nèi)ィ〉綍r候看京兆尹會怎么判！正好心虛的不是我們，用不著怕誰。”

“另外把人都關(guān)進(jìn)柴房，給我看好！阿郎和娘子一醒，自會去招呼他們。人跑了，唯你們是問！”

有道是賞罰分明。既然當(dāng)面責(zé)罰過了，就應(yīng)輪到獎賞了。

凡是聽從荷姨娘差遣的婢仆，無一例外得到了豐厚的賞錢，但數(shù)額是很有分寸的，斷不會越過主母去，惹人非議。

“咱們姨娘到底是知書達(dá)理的人，比正房娘子也不差。”

有眼皮子淺的已經(jīng)開始奉承她。

而管事們沒有被她的三瓜兩棗打動。當(dāng)務(wù)之急，是趕緊揪出那個瞎幾把劈人的禍害，把事端擺平了。

“那兔崽子呢，一眨眼怎么就不見了！”

“他是內(nèi)院還是外院的？看著眼熟，愣是記不起來。”

“我也覺著眼熟。好像是灶房里劈柴的那個，就是不知道是姓張，還是姓武？”

“不。應(yīng)該是阿郎院里做灑掃的雜役。”

“又像是倒夜香的那個小子……”

他的臉實(shí)在是太平平無奇了，隨處可見，安在誰的腦袋上都不違和，導(dǎo)致管事們都深信不疑府上是有這么一號人的存在，卻死活想不起來具體能對應(yīng)上的是誰。

“要不去問問阿郎？畢竟他一露頭就跟著阿郎打轉(zhuǎn)了。”

“阿郎身體要緊，還是別拿這些雜事去叨擾了。”

“言之有理！”

于是他們嫻熟的和起了稀泥。

荷姨娘頗為知趣的走開，不去拆穿他們，只笑盈盈的看著自己的心腹給眾人分發(fā)賞錢，嬌聲道：“那個小廝真是太可怕了，殺人不眨眼，也不曉得是哪兒混進(jìn)來的。諸位想必都受驚了吧？”

“是啊！”

“老身只見過殺豬宰雞的，生平頭一回看到殺人。”

“一刀下去，頭就掉了……”

“骨頭都豁開了，白森森的，上面還掛著碎肉。”

這個話題成功引起了眾人的共鳴，令得他們紛紛拋下各自的站隊，摸著胸膛里怦怦亂跳的小心臟，你一言我一語的感慨著，自然而然和這位新晉的姨娘拉近了距離。

“姨娘在外頭發(fā)賞錢呢。”

“出手挺闊綽的。”

“哪像咱們院里這位，指縫里一個銅子也漏不出來。”

積翠苑里，幾個婆子一邊澆花，一邊交頭接耳道。

錢？

睡得迷迷糊糊的裴舒蹭地坐起身，意外對上了一雙風(fēng)流含情的桃花眼。

“你醒了。”

崔遇懶洋洋的坐在床前，看著她。

“大白天的，你來作甚？”

她本是要問他來干什么，卻擔(dān)心他冒出那句無恥的‘反正不干你’，遂果斷改口。

但崔遇總能另辟蹊徑的耍流氓。

“原來，你喜歡我夜里上門啊。”

他曖昧的擠了擠眼，濃密的睫毛如蝶翼輕顫，煞是好看。

這雙眼……

裴舒下意識一怔。

“那個……梁家的人過來鬧事，我正好碰上了。我是答應(yīng)了不插手你弟弟的事，可那糟老頭又不是你弟弟，我就順手砍了。”

崔遇的眼睛眨巴得更厲害了，忽閃忽閃的，有如桃花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