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伊坪來客
- 隱形人
- (英)赫伯特·喬治·威爾斯
- 3672字
- 2018-08-27 10:54:16
二月剛剛開始,寒意一點兒也沒有減退。在英格蘭南部的高原上,本年度的最后一場雪依舊籠罩著整個大地。冒著紛揚刺骨的暴風(fēng)雪,一個陌生人從布萊伯霍斯特的車站慢慢走來。他渾身上下裹得非常嚴(yán)實:頭上戴軟氈帽,除了光亮的鼻尖幾乎遮住了整個面孔;手上戴著厚厚的手套,拎著一只黑色小皮箱,上面布滿了厚厚的積雪,就像是他落滿白色雪花的胸口和雙肩一樣。他快被凍死了,踉蹌地闖進車馬旅店,順手把皮箱丟在了地上。
“給我找一間帶火爐的屋子,我要烤火,就當(dāng)作是在做善事!”他一邊喊著,一邊跺著腳將身上的積雪抖落,然后跟隨霍爾太太到客廳里談價錢。這便是陌生人的開場白,非常簡單。講好了價錢,陌生人丟出兩個金鎊就在這里安頓了下來。
將爐子生好后,霍爾太太便讓客人在客廳里暫時休息,她親自下廚給客人做飯。很難相信在伊坪冬天也能接到客人,這可是聞所未聞的好事,不過恰巧讓霍爾太太碰上了,更難得的是這位客人非常好說話,不在價錢上斤斤計較。為了表明自己有資格享受這份好運氣,她決定要好好表現(xiàn)。
霍爾太太將咸肉放在鍋里在爐子上燉著,看見家里做事慢慢吞吞的女傭米莉,又是一頓嘮叨責(zé)罵,因為她總是那樣。隨后,她拿著臺布、酒杯和盤子去客廳布置。火爐已經(jīng)熊熊燃燒起來,可是客人依舊把自己裹在衣帽里,背對著霍爾太太站在窗前望著外面的院子,窗外,雪一直下。這樣的場景讓她感覺非常奇怪。
他戴著手套背著手,好像是在想什么事情。霍爾太太看見他肩上的雪花已經(jīng)融化,順著衣服滴在了地毯上。
她好心提醒道:“先生,要把您的衣帽放到廚房里烘干嗎?”
“不用了。”他站在那里回道。
好像是沒聽清楚他說什么,霍爾太太打算再問一遍。
“我愿意穿著這個。”他回過頭來堅定地對她說道。她這時才注意到他的裝扮:他戴著一副藍色的大眼鏡,兩邊還有側(cè)光片,濃密的絡(luò)腮胡子被衣領(lǐng)緊緊地兜著,看不見臉。
“那您隨意,先生,房間一會兒就給您燒暖了。”她說。
他沒理會霍爾太太的話,回過頭繼續(xù)看。意識到了自己的不識趣,霍爾太太很后悔在這個時候和客人搭訕。她將桌子上剩下的東西收拾完了之后就立馬退了出去。等她再次回來的時候,他依舊杵在那里,像個雕像一樣:佝僂的身姿前傾,雪水順著帽檐滴答滴答往下淌,翹著的領(lǐng)子依舊死死地?fù)踝《浜兔婵住;魻柼箘艃喊岩慌柘倘鉄醯巴郎弦环牛呗暯械溃骸帮堊龊昧耍壬埪茫 ?
“謝謝。”回了一句之后他繼續(xù)杵在那里,直到霍爾太太把門關(guān)上他才轉(zhuǎn)過身,急不可待地往桌子邊湊去。
霍爾太太來到酒吧間的后面,往廚房走去。這時,她聽見嚓嚓的響聲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響起來,正是湯匙在盆子里快速攪拌時發(fā)出的聲響。“這死丫頭……哎喲,都怨這磨蹭的丫頭,我怎么把這事兒全忘了!”說著,霍爾太太便親自去拌芥末,順帶又對米莉好一頓苛責(zé),她動作慢得實在讓人難以忍受。咸肉燉蛋、擺桌子,這一切霍爾太太早就做好了,而米莉雖然也沒閑著,但還是在慢悠悠地拌芥末。恰恰又趕上這位是新來的客人,還要在這里住上一段時間。她把芥末瓶裝滿,又找了一個黑底描金的托盤,把瓶子仔細(xì)地放在托盤上,端著向客廳走去。
來到客廳門前,她敲了兩聲便推門走了進去,突然看見一件白色的東西在桌子后面閃了一下,然后才注意到原來那是客人的身影,好像是在地上撿了什么東西。此時,客人已經(jīng)把帽子和外衣都脫了下來,搭在了火爐前的一張椅子上,一雙流著雪水的靴子正在火爐的鋼架上烘烤著。“嘭”的一聲,她把芥末瓶子放在了桌子上。為了不使她的鋼架銹壞了,她毅然走上前果斷地說道:“現(xiàn)在我可以把這些東西拿去烘干了吧?”
“不要動我的帽子。”客人模糊地發(fā)出幾個音節(jié)。她一轉(zhuǎn)身,恰好碰見他抬頭望著自己的臉。
她頓時愣在了那里,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就這樣呆呆地面對著他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言語。
他用自己的白絲巾將整個臉的下半部都遮住了,同時也蓋住了下巴和嘴,所以才會發(fā)出一些模糊的音節(jié)。當(dāng)然,如果僅僅是這一點的話,根本不可能會讓霍爾太太如此地驚慌失措。她驚訝的是客人墨鏡以上的部位——繃帶幾乎纏滿了他的整個額頭,其中一條還蓋住了他的耳朵,他的整副面孔幾乎都被遮住了,只有那個粉紅的大鼻子還露在外面。與開始說的相同,他的鼻子是锃亮的粉紅色。他穿的一件絲絨外套是深褐色的,有著黑色的麻布高領(lǐng),而且倒翻過來圍在脖子上。漆黑濃密的頭發(fā)透過十字繃帶的四面,向外肆意伸展著,有如各種怪異的犄角和尾巴。很難讓人想象出他那副古怪的樣子。他的頭竟然是這樣被包扎起來的,顯然霍爾太太并沒有預(yù)料到這一點,所以不由自主地一愣神兒。
她發(fā)現(xiàn)他的絲巾并沒有拿下來,而是被他用手捂著,捂著的手上戴著褐色的手套。雖然戴著墨鏡,但是仍能感受到他目光透過墨鏡射在她的身上。
“不要動我的帽子。”他依舊隔著絲巾模糊不清地說道。
雖然剛才嚇了她一跳,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好多了。她將他的帽子放了回去,擱在火堆旁的椅子上。“對不起,先生,我不知道。”她說道,“嗯—”她想張口,但是一時又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謝謝。”他望向門口,對著她冷淡地說道。
“我立刻叫人去烘干你的衣服,很快的,先生。”言罷,她便拿著衣服走了出去。在出門的一瞬間,她又掃了一眼那死板一樣的墨鏡以及被白布包著的頭,他依舊用絲巾蒙著臉。關(guān)上門,她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而臉上的表情暴露了她此時驚恐的內(nèi)心。她小聲地嘀咕道:“罕見,實在是太罕見了。”便輕輕地走向廚房。當(dāng)她已經(jīng)到了廚房的時候,仍舊心事重重,至于米莉又在搗鼓些什么她更是無心過問。
客人依舊在那兒坐著,聽著她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他抬頭瞄了一眼窗外,然后取下絲巾,繼續(xù)吃飯。他吃一口,便懷疑地向窗外瞄一眼,然后才吃第二口;突然,他站起身來,用絲巾擋著嘴走過去拉窗簾,直到把窗簾拉到最下面白紗布遮擋的窗格為止。房間立即變得昏暗起來,這樣他才好像徹底放心,返回桌旁繼續(xù)吃飯。
“這家伙不是剛開過刀就是出了什么事。”霍爾太太說道,“那繃帶可嚇?biāo)牢伊耍 ?
她加了些煤,便撐開衣架,將客人的衣服掛了上去。“戴上那副墨鏡哪里還像個人?簡直就是個潛水帽!”霍爾太太一邊叨咕,一邊在衣架的角上掛上圍巾。“為什么總是隔著手帕說話?還一直用手帕捂著嘴?嗯……一定是他的嘴受傷了,一定是這樣。”
突然,她轉(zhuǎn)過身,好像想起了什么,高聲叫道:“米莉!天啊,土豆還沒煮好嗎?”
在回客廳拾掇桌子的時候,霍爾太太肯定了自己的猜想,客人的嘴要么是破相了,要么是在事故中受傷了。雖然他嘴里叼著煙斗一直在抽煙,但始終沒有扯下那塊包住下巴的絲巾。她看到了,在他的煙斗里的煙絲熄滅的時候,他還會留意一下絲巾,所以這不可能是他的一時大意。他背靠著窗簾坐在一個角落里,或許是因為吃飽喝足不再那么寒冷了,說話的語氣也變得柔和起來,不似之前的那般暴躁。他的那副大墨鏡也在火爐的火光下被染得紅彤彤的,多了些前所未有的生氣。
“我有幾件行李放在了布萊伯霍斯特的車站里。”他突然說道,并且向她詢問應(yīng)該怎么取回這些行李。她做出了答復(fù),他微微點了點裹著的頭,顯得很是禮貌。他繼續(xù)問,“能不能再快一點兒?明天可以嗎?”
“不能!”霍爾太太回道。這讓他非常失望,只是心里在想:“真的就不能快一點兒嗎?或許會有順便的馬車也說不定。”
霍爾太太很高興回答了他的問題,緊接著便滔滔不絕起來:“先生,那條路在高原上是非常陡的。”針對馬車的問題,她如實說道,并抓住一切可能與客人攀談的機會,“一年以前,就有一輛馬車在那段路上翻了。一位紳士和他的車夫都死在了那場事故里。事故隨時都有可能發(fā)生,誰能預(yù)料得到呢?對嗎,先生?”
不過客人總是喜歡沉默寡言。習(xí)慣性地透過墨鏡用冰冷而神秘的目光瞄著她,“對!”他隔著絲巾說道。
“一旦受傷了就很難快速康復(fù),對嗎,先生?湯姆——我姐姐的孩子,只是在草地上被大鐮刀割傷了胳膊就包扎了三個月,老天啊,這真是令人難以置信。先生,我現(xiàn)在見鐮刀還忍不住哆嗦呢。”
“我能體會得到。”客人笑著答道。
“先生,他當(dāng)時傷得非常厲害,我們都以為他需要做手術(shù)了。”
突然,那個客人干笑了一聲,聲音宛如狗叫,就像是想要痛快地放聲大笑,聲音到了嗓子眼兒卻被彈了回去。
“是這樣?”他說道。
“的確,先生。當(dāng)時,我的姐姐還有很多個孩子需要照顧,所以對他們來說很難抽出時間去照料他,于是我便擔(dān)起了這個責(zé)任。先生,那繃帶,既要扎又要解。所以,先生,我大膽地問一下……”
“我的煙斗滅了,能幫我找?guī)赘鸩駟幔俊笨腿送蝗淮驍嗨脑儐枺f道。
霍爾太太啰啰唆唆地說了一堆,最后卻被客人嗆得戛然而止,真是沒有禮貌。一時間讓她有些心神慌亂,或許是想到了那兩個金鎊,她便趕忙去尋火柴去了。
霍爾太太將火柴找來后,他隨口道了聲謝便側(cè)身望向窗外。很明顯,他不愿提及有關(guān)開刀和繃帶的話題。她最終也沒有“大膽地繼續(xù)追問”。不過客人的那副目中無人的態(tài)度卻是令她非常惱火,所以,米莉今天下午要倒霉了。
客人獨自在屋子里一直待到了四點多,不讓任何人進去。不過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靜默。房間逐漸昏暗起來,他應(yīng)該是坐在火爐的旁邊抽煙吧,或者是打盹兒。
喜歡偷聽的人可以清晰地聽見客人給爐子添了幾次煤,之后便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大概有五分鐘左右,還兀自嘀咕著什么。最后,他又坐了回去,壓得扶手椅“嘎吱”一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