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社會建設研究(第6輯)
- 王名 陳健秋
- 14字
- 2019-02-01 16:09:41
主題對話:公民參與與社會治理
公民文化:一種公民參與的研究視角
張潮
摘要:公民文化研究開了政治文化對于民主政治穩定作用研究的先河。政治文化的概念界定、解釋框架以及實證研究也在不斷發展。公民文化研究作為研究民主政治的一種路徑,已經逐漸從原先的宏觀視角向微觀視角轉變,即關注公民個體如何獲得參與的意識、能力,如何在有限的結構下進行策略表達。本文首先回顧了政治文化的基本概念和解釋框架,著重強調了公民自組織的日常參與和政治實踐對于普通個體的意義。日常自組織的參與是培養積極公民身份并進行結構化參與的社會基礎,這些日常參與形式、機會和結構的差異如何影響公民的創造性參與,又形成了哪些基本策略,都是值得經驗研究進一步關注的。
關鍵詞:公民文化 政治文化 公民參與 自組織 民主政治
建立、促進和維持民主制度一直是西方學界討論的重要宏觀政治問題(Muller & Seligson, 1994; Street, 1994),并認為民主現代化的本質就是通過保證公民積極參與政治事務,實現公民對于國家權力機關的有效監督,提高政治信任,并確保公民的各項基本權利(Dahlum & Knutsen, 2017)。但是在經驗政治研究中,何種現實的國家政體是最佳的民主制度,什么因素維系這一制度的穩定和發展,卻缺少必要的、具有創見性的研究。直到20世紀50年代,以美國政治學家加布里埃爾·阿爾蒙德和西德尼·維巴為代表的政治文化實證研究學者,才開啟了對這一重大問題的討論和后續研究。雖然后續研究從概念界定、論證結構、研究設計等方面對其進行了不同程度的批判,但也正是這樣的不同維度的發展推動了整個政治文化研究的理論建構和實證檢驗(Mishler & Rose, 2005;馬得勇,2007)。
《公民文化——五個國家的政治態度和民主制》這本書就是政治文化實證研究的奠基之作。該書第一部分就是以“一種政治文化的途徑”作為主軸進行闡述,并強調了實證調查對于民主制度穩定性研究的重要意義,認為政治文化是微觀政治學和宏觀政治學的紐帶(阿爾蒙德、維巴,2008:11)。作者首先對政治文化的概念進行了嘗試性的界定:“政治文化是一種特殊的政治取向,即對政治系統和系統各部分的態度,以及對系統中自我角色的態度。”(阿爾蒙德、維巴,2008: 11)。這種態度取向包括認知、情感和評價三個具體向度。開篇作者就將現代民主制度所需要的政治文化進行了概括總結,即認為現代民主制度穩定最需要的就是一種混合的公民文化,即融合了村民、臣民、公民三種文化特質的參與式文化(阿爾蒙德、維巴,2008: 27~30)。
一 公民文化和好公民
作者認為英國采用的是最典型的公民文化產生的政體,它是現代化和傳統主義沖突和調和的產物,引起了英國政治文化的重大變化,但沒有導致崩潰和嚴重兩極分化。正是這種公民文化使得資產階級、貴族、工人階級都可以進入政治領域,在理性溝通的基礎上共同推進溫和的變革,使得“英國的民主制結構能夠發展”,這是對現代和傳統兩種勢力的平衡和融合,是民主得以進一步延續和前進的動力。美國的模式和英國有相似之處,但是由于美國沒有多少傳統制度的阻礙,所以其推行更快,而歐洲的意大利和德國等其他國家則未能實現真正的公民文化,政體也不是開放的。基于這樣的事實,作者不僅發出疑問:“開放政體和公民文化——用人道與保守的方法去處理社會變化和社會參與的一種人類發現——是否也能普及?”(阿爾蒙德、維巴,2008: 9)
作者繼續圍繞“什么樣的政治文化有利于維持民主制的穩定”主軸,探尋何種公民文化適合民主國家,總結各種視角,共有三個途徑:從歷史中得到印象和推斷,從民主思想體系中得到推斷,以及社會學分析和心理學觀察。而作者在《公民文化——五個國家的政治態度和民主制》一書中并不是采用以上三個途徑,不是從政治制度或者社會條件來推論民主文化的性質,而是通過調查若干個正在運行的民主系統的不同態度來詳細說明民主文化的內容;也不是用心理學的理論推導民主的社會心理原因,而是研究正在運行的民主系統中這些關系實際存在與否、在何種范圍存在。作者整體采用的是一種直接的定量調查檢驗的方法,是要進行命題的實驗檢驗,并以此為民主的科學理論發展做出貢獻。
同時,不可忽視的是,公民文化是由具體的民族國家個體組成的,公民文化中除了普通公眾外,什么是“好公民”呢?作者認為“好公民”不等于好人,而是在積極參與公共事務、參與法律制定的同時,也遵守參與制定的法律規范,并且不以損害日常生活秩序為代價,需要保持一種適當的參與程度,也就意味著“好公民”最好是公民身份、臣民身份和村民身份的混合。如果個體僅僅以個人價值利益作為它政治參與的唯一目標,或者僅僅以家庭來推斷體制之于個人的作用,他只是一個村民,而不是公民。只有當個人認為他與國家的關系具有公共價值的時候,并且認可自我參與價值的時候才是一個公民(阿爾蒙德、維巴,2008: 153~154)。對于“好公民”來說,地方政治共同體是日常參與比較好的出發點和參與實踐場所。一定比例的“好公民”對于民主政體的穩定有很大的意義。
那么如何培養“好公民”呢?在這一點上,作者并沒有太過著墨,主要是因為該書的核心問題在于制度和文化。但是作者顯然也關注到了“好公民”的培養對于混合型公民文化的作用,也提出了個人正式參與的能力很大程度上受到日常非正式參與實踐的影響,認為日常非正式團體或者社會性組織參與能夠促進公共價值的生成。另外,日常的參與會增強個人的信心和能力。基于這一點,后續對“好公民”培育過程的關注以及如何影響政治參與的過程、機制和策略的研究,直到今天還在繼續。
二 政治文化的類型
具體來講,政治態度是政治文化定義中的一個基本概念,因此作者為了測量這種政治取向的態度,從三個方面進行測量,即“認知取向”“情感取向”“評價取向”。在討論政治系統的組成部分時,作者將對象分為三大類:特定的角色和結構,角色的承擔者,具體的公共政策、決定或決定的執行。根據對象分類,進一步結合政治文化的含義,以及輸入、輸出過程,就可以形成完整記錄個體政治取向的矩陣(見表1)。
表1 政治取向矩陣

概括來說,人們關于政治體系、政治角色、現行政策以及政治輸入/輸出的知識,包括掌握信息的數量、專業性和準確性,以及處理信息的能力等,是政治傾向的認知部分;人們對于政治體系、政治角色或政府決策所懷有的感情,包括好惡、憤怒、愉悅、恥辱等,是政治傾向的情感部分;人們對于政治體系、政治角色或政府決策所做的某種價值判斷以及相應的價值標準,是政治傾向的評價部分。
按照社會成員對政治體系、政治輸入、政治輸出以及成員自身所持態度的不同,政治文化可以分為村民政治文化、臣民政治文化和參與者政治文化。與三種政治文化相對應的是三種不同的成員角色:村民,對政治體系的各方面均很少有所認識;臣民,在認知上趨向于政府輸出(即政治輸出)方面,更多的是對政府的求助,而不是要求;作為參與者的公民,對政治體系、政治輸入/輸出以及公民自身均有很好的認識,能夠向政府反映自身要求。“作為有能力的公民,他們認為自己可以通過政治影響對政府的決策施加影響。作為有能力的臣民,他們認為自己同行政官員進行交涉時,可以依靠一整套正規的、必須執行的條例。”(阿爾蒙德、維巴,2008: 153~160)。使用“系統性、混合的”政治文化的術語進行分類,有以下三種主要混合組合文化:村民-臣民文化、臣民-參與者文化、村民-參與者文化。正在運行的民主系統基本是在混合文化中發展的。
作者認為在政治體系的各個不同角色、結構和次體系中,存在各種不同的政治態度,從而形成政治亞文化。政治亞文化分為政策性亞文化和結構性亞文化。政策性亞文化是指認同現有政府和政治的合法性,但對政府的國內外政策問題有自身的看法和態度。結構性亞文化是指對現有政治結構持有不同的情感和態度。政治亞文化具有自己的特性,它與語言、階級、宗教和種姓等級的長期分裂和沖突有關,并給政權帶來許多問題。阿爾蒙德還提出了角色文化的概念,認為政治體系由不同的角色組成,如官僚機構、軍隊、黨派等,它們分別具有與自身相適應的角色文化。
三 作為權利話語的政治參與
民主政體和威權政體的政治文化中的個人表達訴求和公民參與的形式有著本質的區別,民主政體公民參與的實質話語是權利,而威權政體更多的是“象征性”參與。對于民主政體的政府機構和官員來說,它們答應公民的要求,并不是因為個人的關系,而是這是一種潛在的威脅,會讓他們失去一些關鍵的資源,例如選票和支持(阿爾蒙德、維巴,2008: 175~177)。在一個具有權威法律規定的民主體制下,政府官員的行為受到外在規則的嚴格約束,公民進行政治表達后得到回應是因為被歸入特定的隊伍,所以受到某種對待,官員的回應都是基于一套法律規定。并且這種公民文化會產生潛在的政治影響,可能不會影響普通人的政治活動,但會影響決策者,因為他具有隨時可能采取行動的潛在問責壓力。那么在具有公民文化的政體中,什么類型的政治參與能夠激發最大的政治影響力呢?在作者看來,那些能夠促使非正式團體成員身份和政治公民身份融合的政治活動類型,能夠將個人社會網絡和制度性的結構都充分調動起來。這與威權政體中試圖把非正式團體與政府融合起來是根本不同的。在威權政體中,政府試圖影響個人,所以通過“收編”非正式團體(包括社會組織)進行滲透,使得它們支持國家的控制(阿爾蒙德、維巴,2008: 185~186)。但是在民主政體中,非正式團體卻被公民作為對政府進行滲透和控制的資源,它是一種個人社會資本的公共化。需要指出的是,將非正式團體(包括社會組織)作為影響政府的手段,這不僅是作為抗議的手段,而且有效抗議的關鍵是,更適合地方政府層次。
正式政治參與的態度也受到社會一般合作信任關系的影響,公民文化建立于一系列非政治態度和非政治性的隸屬關系上,這類態度包括對他人的一般態度和對社會的信任感,公民自組織社團成員身份也會影響政治態度。但是需要說明的是,自組織社團成員也不都是積極參與的,因為有些個人在集權式的組織內部也不具有影響決策的意識和權力(阿爾蒙德、維巴,2008: 288)。公民文化中的公民也具有權利話語規則下的影響力(謝立中,2010),因為一旦這種話語規則成為民主政體的主流政治文化,它本身也變成一個影響力的儲備庫。它雖然不是不斷卷入政治,不主動監督政治決策者的行為,但是需要的時候隨時可以發揮潛力(阿爾蒙德、維巴,2008: 428),可以創造具有結構的公民能力。
四 重訪公民文化:概念、方法和論證
政治文化研究的興起引起了廣泛的學術研究和討論,并催生了大量的比較政治學以及文化研究。這些研究將政治文化納入政治系統的研究中,把政治文化看作聯系微觀政治和宏觀政治、個體行為和系統行為的橋梁,并用此解釋和說明民主政治體系運行的績效差異。但是對于政治文化中基本概念、方法和論證等方面也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第一,公民文化概念本身就隱含了一個和結論有關的假設,即以英國和美國為主的民主政體是最佳的民主方式,因此它們的政治文化是最好的范例。另外,作者得出政治文化影響人們的政治行為,而政治行為影響政治制度績效的推論,客觀上將政治文化看作相對穩定的自變量,而忽視了文化具有可塑性和變化性的事實。與此同時,政治結構對政治文化的反影響力,或者兩者相互影響的事實,就被忽略了(阿爾蒙德、維巴,2014: 2~8)。第二,政治文化和政體穩定性作為《公民文化——五個國家的政治態度和民主制》的核心論證問題,本身的邏輯有一定的問題,論證結構并不自洽。第三,由于作者進行的是比較研究,因此很多細節性的、具體的信息沒有涉及,例如種族人口比例不夠等,使得整個數據的結構存在抽樣問題和解釋深度的不足(阿爾蒙德、維巴,2014: 310~344)。但也正是這樣的“不足”和“大膽”,才使得整個政治文化研究領域不斷向前推進。
五 結論和討論
阿爾蒙德認為只有美國和英國的政治文化接近于公民文化。其認為英國是一種恭順的公民文化,參與政治的人數比較多,政治卷入的程度和能力相對來說也比較高。其認為美國是一種參與者的公民文化,在這種文化中,參與者的作用高度發揮,但仍存在較為消極的臣民和村民,這些人的傾向有利于協調參與者的行為。在美國,這種平衡偏重于強調參與者角色,有能力的公民傾向于取代有能力的臣民;而在英國,則是溫順的臣民角色較為廣泛,有能力的公民和臣民傾向于協調共存。這種公民文化使得美國和英國的民主制度得到最大程度的發展和運行。關于這種公民文化對于民主的作用,托克維爾在《論美國的民主》一書中提到了民情。托克維爾認為,民情、法制和特殊地理環境是美國民主得以實現的保障,“民情則是法律的保障和使自由持久的保證”,民情的作用最大。他認為,民情這個概念不僅指通常所說的心理習慣方面的東西,而且包括人們擁有的各種見解和社會上流行的不同觀點,以及人們的生活習慣所遵循的全部思想,是一個民族的整體道德情況和精神風貌(托克維爾,2009: 365)。美國擁有特有的民情:美國人從小就樹立了依靠自我戰勝生活中的苦難的信念,他們一般求助于行政當局,除非迫不得已,否則不會求助,從小培養自治、自立的習慣,權利觀念,公共精神,這些共同形塑了美國的民主現實,聯邦制的理論和實踐形式過于復雜,需要國民具備理解能力,而這種民情很好地使得公民能夠理解并運用民主和共和制度,這也在不斷強化著民主與共和制度在美國的地位。這里的民情似乎比阿爾蒙德所講的公民文化包括的東西更多、更廣泛,阿爾蒙德并沒有把非政治的、一般性的實踐活動形成的文化作為影響民主運行的要素之一進行考慮,而是把公民文化(政治文化)看作實現民主制穩定的必備條件,將公民文化作為民主制穩定的原因進行分析的。但公民文化(政治文化)是不是也有很廣泛的非政治的文化影響呢?是不是有利于民主的民情才是完全促進民主的根本性原因呢?到底是公民文化穩定了民主制,還是民主制塑造了公民文化?同時,帕特南在《使民主運轉起來》一書中也指出,“由于人人都有權利,而且他們的權利得到保障,所以人們之間將建立起堅定的信賴關系和一種不卑不亢的相互尊重關系。人民知道自己的真正利益之后,自然會理解:要想享受社會的公益,就必須盡自己的義務。這樣,公民的自由聯合將會取代貴族的個人權威,國家也會避免出現暴政和專橫”(帕特南,2001: 196)。公民自組織的日常參與和政治實踐對于普通個體來說,是其培養積極公民身份并進行結構化參與的社會基礎,這些日常參與形式、機會和結構的差異如何影響公民的創造性參與,又形成了哪些基本策略,都是值得經驗研究進一步關注的。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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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阿爾蒙德、維巴(2014): 重訪公民文化》,上海:東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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