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史論叢(2017年第2輯 總第34輯)
- 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清史研究室
- 8142字
- 2019-02-01 15:48:21
攻堅與圍困的變奏:皇太極“圍城打援”思想的確立過程
——兼論“紅夷大炮”在明清關外戰爭中的作用
摘要:明朝的堅城大炮是皇太極奪取關外的主要障礙。大凌河之戰的勝利說明,圍城打援是有效的解決之道,但問題在于太過遷延時日。故皇太極試圖運用“紅夷大炮”攻堅速勝。然而,松山攻堅的慘敗使他再次醒悟,最終放棄這個念頭,重新回歸長圍久困,并將之堅決貫徹,從而獲得松錦決戰的大勝。這種游移的過程,既展示了皇太極作為杰出軍事家的思維彈性與反思精神;同時從側面說明,“紅夷大炮”在關外爭奪戰中的作用其實值得進一步商榷。
關鍵詞:皇太極 圍城打援 紅夷大炮
作為努爾哈赤的繼承者,皇太極在軍事方面的造詣或有青出于藍之處。特別是他在松錦決戰中堅決貫徹“圍城打援”戰術,實為清代軍事思想的一大發展,可謂“拔人之城而非攻”、“兵不頓而利可全”的“謀攻之法”(《孫子兵法·謀攻篇》)的又一經典運用。這不僅成為清軍取得關外爭奪戰決定性勝利的關鍵,也令皇太極躋身古代杰出軍事統帥的行列。然而常為人所忽視的是,這種作戰思路的確立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皇太極在經歷了數次重大失敗,克服主觀情感因素的干擾,尤其是不再迷信“紅夷大炮”攻無不克的神話之后,方才最終堅定了“圍城打援”的思想。
一 “圍城打援”思想產生的背景
后金能夠取得薩爾滸之戰的勝利,直接原因就在于其近戰能力遠勝于對手。明軍在戰斗中非常依賴火器,“京軍十萬,火器手居其六”,但也因此導致“力不能挽強者,皆以火器手自詭”,缺乏近戰能力。所以,當早期那種粗糙的槍炮未能給對手造成足夠殺傷時,“專倚之為護身符”
的明軍士兵,自然無法抵擋后金的“鐵騎奔馳,沖突蹂躪”而“無不潰敗”。
此后,努爾哈赤之所以能夠連下遼東重鎮沈陽、遼陽廣寧,依靠的也是這種優勢:通過誘敵出城在野戰中殲滅對手,導致城內兵力空虛且士氣動搖而將其攻陷。面對關外之地大半皆失的局面,明軍不得不在戰法上作出調整:堅壁清野,將西洋大炮擺上城頭,“憑堅城,用大炮”。這一改變在1626年的寧遠之戰中取得了顯著效果。袁崇煥堅決不與對方進行野戰,將寧遠城外所有駐軍及西洋大炮盡數撤入城中。這就使士兵可以憑借城墻保護從容操作火器,提高殺傷效果。而置于城頭的火炮也獲得了更大的射程和破壞力,打后金戰車、鐵騎都如摧枯拉朽一般。相比之下,后金的弓矢威力則因對手占據高處且有城墻保護而大打折扣,騎兵的近戰沖擊優勢更是無從發揮,只能徒受炮火,最后遭致慘敗。
寧遠戰敗,本應成為繼任者皇太極作戰思路轉變的起點。實際上,在1627年寧錦之戰攻打錦州時,他也的確萌生過圍城打援的念頭。他曾致書錦州守將趙率教說:“我今駐兵于此,豈僅為圖此一城?正欲俟爾國救援,兵眾齊集,我可聚而殲之,不煩再舉耳。”但這個念頭很快就被急欲一雪前恥、“張我國威”
的情緒所打消。再加上當時后金并無長圍久困的軍需準備且“家邦未固”,
所以皇太極不愿也不能拖延戰事。在誘敵不出的情況下,他便下令再次強行攻堅,重蹈了努爾哈赤的覆轍。明軍堅城與重炮的組合遂成為皇太極要奪取關外、繼而問鼎中原的最大障礙,迫使其作戰思路不得不有所改變。
二 圍困抑或攻堅:皇太極作戰思路的反復
(一)第一次轉變:大凌河圍困戰
連續的慘敗使后金君臣意識到“攻城之計,為不得已;攻城之事,兵法所忌”,提出“凡遇城池,務圍困之,方為得計”,為此還應“多備糗糧,以充軍實”。
所以1631年的大凌河之戰,皇太極的作戰思路便明顯不同以往。他下令:“攻城恐士卒被傷,不若掘壕筑墻以困之。彼兵若出,我則與戰;外援若至,我則迎擊。”
由此,后金的奪城戰術首次轉為圍城打援,嘗試用饑餓來打敗對手堅城加大炮的組合。從理論上說,這種戰術確實是當時較為合理的選擇。“憑堅城用大炮”發揮威力的前提,就是對手進行強攻。若非如此,則城頭火炮便無用武之地。最早提出這一思路的徐光啟對此非常清楚。他告誡說,憑城用炮并非制勝之道,只能延緩失敗的速度,以達到“待兵力果集,器甲既精,度能必勝,然后與戰”
的目的。明軍要想真正扭轉局勢,關鍵不在西洋大炮,而在于能夠野戰勝敵。否則,便只能將交通線拱手讓與對方掌控,然后眼見苦心經營的火炮要塞在彈盡糧絕中投降或者陷落。大凌河之戰就完全證明了這一點。此戰中,皇太極拒絕攻城,而是憑借后金軍強大的野戰能力,四次擊敗對手援兵。特別是最后也是最慘烈的一次戰斗——“長山之戰”,后金殲滅明援軍近四萬,使之再也無力解圍,徹底斷絕了守軍獲得補給或突圍而出的希望。此戰后金雖投入紅夷火炮助陣,但由于其射速低、笨重難以移動等特點而“拙于野戰”,
故仍主要依靠“騎兵列陣,吶喊沖擊”“馬兵發矢沖擊”等慣用手段解決戰斗,最終實現“矢下如雨霰,明兵不能當,遂潰走”的大勝。
這種作戰思路的轉變不僅讓明軍的堅城大炮成為擺設,更是直接導致大凌河“城內糧絕薪盡,兵民相食”,
最后不得不開門投降。而由此也不難看出,皇太極在大凌河的勝利,并不是一場火炮攻堅的勝利,而是來自強大野戰能力支撐下的長圍久困。
不過,事物總有其兩面性。即便是相對正確的思路,也會有其相應的弊端。正所謂“兵貴勝,不貴久”(《孫子兵法·作戰篇》),長圍久困在獲致大捷的同時也讓皇太極付出了師老兵疲的代價。當時的大凌河城在規模上要遠遜于寧、錦那樣的大型要塞,甚至尚未修筑完畢,城中糧草儲備也不充足,乃倉促應戰。即便如此,后金軍也花了三月有余才將其逼降,而且自身同樣已是疲憊不堪,無法再繼續作戰。所以皇太極無奈承認“復攻錦州,恐我兵過勞,難圖前進”,遂只能摧毀大凌河城,班師回朝。這便又產生了另一個問題:長圍久困雖然能夠揚長避短、破解堅城大炮的組合,但拿下大凌河尚且如此曠日持久,若圍寧、錦,豈不需要數年時間?那么奪取關外、入主中原自然更是遙遙無期。因此,對于希望早日入關的皇太極來說,圍城打援雖然有效,卻不是一個令他完全滿意的選擇。這或許正是后來其思路發生轉變的動機所在。
(二)第二次轉變:松山攻堅戰
再次轉變的契機出現在1633年。后金雖然于1631年便成功仿制了西洋的“紅夷大炮”,亦在大凌河之戰中就已經投入使用,但畢竟數量有限,不足以作為攻城的主力。而1633年明將孔有德、耿仲明以及尚可喜等人的投順,則使后金火炮的數量與質量都有大幅度提高。尤其是這些降軍中還有受過葡萄牙人訓練的炮手,更是大大提升了后金的炮兵水平。另一方面,孔有德等降將以及后金中的漢官也不斷鼓動皇太極,強調紅夷火炮攻無不克。孔有德欲投順時,曾致書自夸其火炮“勢如破竹”,若皇太極納之,則“天下又誰敢與汗為敵乎?”后金中專管炮兵的佟養性也上奏稱,火炮攻城“無堅不破,無城不取”。
不過這些說法,都有夸大其詞之嫌。紅夷大炮以至各色火器,是“降順漢人在大金國發展中的踏腳石”,
他們自然會傾向于夸大其價值以作進身之階。實際上,孔有德等人不會不知道,即便擁有相當數量的西洋火炮,欲攻克裝備同樣武器的要塞也絕非易事。1632年,孔有德等人于吳橋兵變后,利用內應詐取登州,獲得了二十余門紅夷大炮,并于同年用以攻打萊州。其本以為“取之當如摧朽”,卻“不意屢攻屢挫”。攻城五十余日,“發紅夷炮不絕”,但始終無法攻下。后來明軍援兵紛至,叛軍于野戰中大敗,遂退回登州城。明軍隨之圍城,攻守之勢易位。但裝備大量西洋火炮的明軍,對同樣憑城用炮的叛軍也無可奈何。城頭“紅夷大炮一發五、六里,我兵多傷,……攻城數次,俱不得志”。所以攻方改變策略,由強攻轉向圍困,致使城內“乏食已久,殺人為糧、熬人為爛,朝不謀夕”,孔有德等人只能出逃海上。
故而,眾降順漢將說紅夷炮攻城無堅不摧,意在自抬身價,多少有點言過其實。
但皇太極已有所動搖。大凌河之戰后,皇太極仍持“不肯攻城”的態度,認為“遼東兵馬尚勁,且城上利(厲)害,不敢近城”。
然孔有德等人來降之后不久,攻堅又再次成為后金作戰的主旋律。比如1633年旅順之戰,便不再圍困而是施以強攻。不過值得注意的是,此役后金雖能攻陷旅順,卻非運用紅夷大炮強攻所致。起初后金軍以火炮轟擊城墻、步兵架云梯登城的方式進行強攻,但受守軍矢石炮火的重創。輪班晝夜攻城兩天,便損失了四千余人。所以后金軍改采偷襲辦法,一面佯裝繼續攻城,一面暗用木筏槽船在旅順河上游渡海,突襲旅順后方防御薄弱之處,方得以攻入城內。
但無論如何,旅順的攻取在一定程度上讓皇太極相信,在擁有大量重炮之后,攻堅以得速勝看起來并非此路不通。最明顯的轉變出現在1639年。此時,皇太極已經基本降服了朝鮮和蒙古諸部,再無后顧之憂,便重新將目光轉向了明朝關外的堅城要塞。是年,其親率大軍,“傾眾犯遼,多載火炮,大攻松山,將盡力一舉,妄圖克破,以搖撼八城”。
此役清軍(1636年后金改國號為“清”)總共動用了29門紅夷大炮,可見其對松山志在必得,亦可見皇太極對重炮無堅不摧的說法已深信不疑,一開始就定下了攻堅的調子,沒有任何圍城打援的計劃。這與大凌河之戰正好截然相反。然而,實戰的結果卻向皇太極證明,這并不是一個明智的決定。此戰,清軍排開重炮猛烈轟擊,使松山“城堞盡毀,只余城垣”,然后攻城部隊“從頹處樹梯登進”,卻遭守軍頑強抵抗,始終未能攻入。清軍火炮晝夜攻城,致使彈藥即將用盡,不得不令人回沈陽搬運。待炮彈一萬顆、火藥五萬斛從沈陽運到后,清軍“復以紅衣炮移近松山城攻之”,甚至同時使用了“穴地攻城”的老辦法,依舊不能破城,無奈之下只能“罷攻城之議”。
守城明軍的戰報也指出,清軍攻城火力極為猛烈,“大炮望城晝夜毒打不絕”,僅僅兩日“城中拾得打進鐵炮子六百余個,俱重拾余斤”。
但即便如此,清軍在傷亡數千人之后,仍然無法攻下松山這樣“不甚高厚”的“舊城”。
顯然,眾降將大肆吹噓“勢如破竹”的紅夷大炮,在這里碰了一個大釘子。據說,負責火炮攻城的孔有德、耿仲明、尚可喜三人對于自己夸下海口的西洋大炮“攻不開城,反傷好些達子”,也感嘆到“有何臉面見人”。
皇太極則為自己的輕敵與草率付出了慘重代價。松山一戰損失之嚴重,似不亞于十余年前的寧遠和寧錦之役:“軍兵大半見敗,大將數人亦為致死,行街之人,多有遑遑不樂之色,城外遠處,則曲坊之間,哭聲徹天。”皇太極當然不會承認自己的失策,而是遷怒于掌管火炮的石廷柱、馬光遠諸漢官,指責他們“玩誤軍機”“身雖在此,心不忘明也”,以致攻城不克。
但若細觀《太宗實錄》,亦可從字里行間中發現他似乎已有所反省。在連攻數日不能破城后,皇太極對大臣們說:“昨者夜夢皇考,圣顏不懌。向遇此等夢境,攻取城邑皆不能得。今雖攻松山,亦必難取,汝等試驗之。”
這番話一方面自然是把努爾哈赤抬出來為日后退兵找個臺階;但另一方面提及“皇考圣顏不懌”也似乎說明,此戰的失利應該會使皇太極回想起十余年前的寧遠之敗而有所觸動。這種反思與警醒,正是他能夠擺脫輕敵自滿、急功近利的心態,從而修正自己決策失誤的前提條件。
(三)第三次轉變:松、錦的長圍久困
如果說寧錦戰敗后皇太極轉向圍城打援只是一個暫時的選擇,那么松山的慘痛教訓則使這種思路變成了一個堅定的信念。在1640年開始的松錦決戰中,他不僅重施“困大凌河之故智”,讓清軍“由遠漸近,圍逼錦州,所以困之”,
而且改在義州(今遼寧省義縣,位于錦州北部)“駐扎屯田”,
以三月為一期,輪班耕種、定期換防,將之作為長期圍困的補給基地。從這種充分準備和長期計劃可以看出,圍城打援已經不再只是奪取一城一地的方法,而成為了整個松錦決戰的主導思想。皇太極在軍隊部署、后勤等諸多方面的安排,基本上都圍繞著這個思路展開。對于習慣“因糧于敵”的清軍而言,這不能不說是一個重大的轉變。難怪連老對手吳三桂都驚呼:“夫奴屯種義州,裹糧載炮,采木蓋房,計圖久住,此二十年從未經見之舉。”
由此不難看出,歷經十余年的戰爭實踐,在攻堅與圍困的反復游移之后,皇太極終于確信:即便擁有了大量重炮,清軍要奪取關外并“全爭于天下”,還是必須堅持這種穩扎穩打的方式,而不再考慮攻堅速勝這樣的“捷徑”。在錦州圍城期間,攻守士兵之間出現過一番頗有意思的對話。外城的蒙古士兵問城外巡邏清兵:“爾等圍困何益?我城中積粟可支二三年。縱圍之,豈可得耶?”清兵應道:“無論二三年,縱有四年之糧,至五年后,復何所食?”
這番問答出自兵丁之口,卻能載于實錄之中,或許正因為這就是皇太極決心的寫照。而正是有賴于這種決心,圍城打援才能得以堅決地貫徹始終。圍城總指揮多爾袞曾數次建議造云梯強攻,皇太極都明確予以否定,重申“不如持久,以待食盡”
的思路;后來多爾袞、豪格等人違背命令,擅自讓圍城部隊“離城遠駐,遣兵歸家”,以至守軍能夠“多運糧草入城”,皇太極聞之大怒,毫不留情地將其撤職并降為郡王,改派濟爾哈朗、阿濟格等人嚴格落實圍城方針。
正如都察院參政張存仁所說,“略地易以得利而圍城難以見功”,讓慣于剽襲、劫掠的八旗士兵長期屯駐圍城,必然導致“曠日持久,將士不無苦難懈怠之心”;但張存仁也指出,“圍困錦州之計,實出萬全”,是當時最合理、最穩當的策略,所以就需要皇太極自己信念堅定,方能“鼓勵三軍之氣,堅持圍困之策”。
皇太極思想上的堅決,讓明軍又一次陷入了大凌河之戰的窘境。其實,新任薊遼總督的洪承疇也看出了問題的關鍵,他說:“今日籌遼非徒言守,必守而兼戰,然后可以成其守。”故而想要解錦州之圍,唯一的辦法就是擊敗圍城清軍。于是,1641年夏,洪承疇率十三萬援兵進抵松山;皇太極也御駕親征,傾全國之兵前來決戰。一場決定雙方命運的大會戰即將拉開帷幕。這種局勢對于善于野戰的清軍來說已經相當有利。但此時的皇太極已比以往更加沉穩,即便在己方最擅長的野戰中也不準備貿然出擊、正面硬拼,而是繼續貫徹“謀攻”之道。他根據明軍高度集中、缺乏縱深的弱點,利用清軍騎兵高速機動能力,繞至對方背后,掘壕筑垣,切斷其補給線。此舉造成明軍軍心渙散,有將領率部先逃,導致全軍混亂奔潰。本來一場兩軍激烈廝殺的大會戰,就這樣變成了一邊倒的追殲戰。
明援軍之慘敗,使松、錦兩城已成孤注,局勢完全倒向清方。但在此種極為有利的形勢下,皇太極依然拒絕攻堅,而是繼續“筑土城掘壕以守之”。
他應該不會忘記,自己是如何慘敗于此兩城之下。況且當時松山城內尚有洪承疇統帥的萬余精兵,錦州城內也有名將祖大壽指揮的上萬守軍。若強行攻堅,對手憑城用炮的慣技又得施展,清軍甚或有轉勝為敗的危險。即便能夠攻下兩城,其代價也必然不小。所以皇太極決意把長圍久困堅持到底。這就使此次決戰中最重要的兩座要塞——松山與錦州,一則失陷于“軍民糧盡”
情況下的將領叛變,一則因“城內糧盡,人相食,戰守計窮”
而開城投降。此后,清軍雖用大炮強攻塔山、杏山兩城,但因其城小兵寡,再加上松、錦之降已令守軍斗志全無,故很快便被攻破或者自行投降。實際上,此兩城之克對于整個戰局而言已無關宏旨。但即便如此,皇太極依然指示將領:“舉炮時,不可擊城上女墻,當擊城之中間,俟十分頹壞,方令我兵登進,其小有破壞處,毋妄令登進。”
不難看出,盡管已經勝利在望,但此時的皇太極對于火炮攻堅依然保持著慎重的態度和清醒的頭腦。
三 皇太極思想轉變的啟示與紅夷大炮的“神話”
自寧錦慘敗之后,明朝在關外的堅城大炮成了皇太極最頭疼的問題。盡管大凌河的勝利說明,圍城打援是當時最合理的選擇,但對于急欲入主中原甚至連做夢都已經“入明宮”的皇太極來說,這條道路卻并不太合心意。紅夷大炮這一新式武器,則使皇太極看到了一條終南捷徑,從而迅速回到強攻的路子上去。但慘痛的現實使他最終意識到此路不通。這是他始料未及也不愿看到的。不過,皇太極終歸還是排除了主觀因素的干擾,完全放棄了攻堅速勝的念頭,重新回歸長圍久困這樣的“笨”辦法。看似簡單明了的“圍城打援”思想,就在這樣曲折反復的過程中方才得到最終的確立。實際上,不少中外軍事統帥都有類似的思想轉變歷程。比如1796~1797年,拿破侖率軍進攻意大利著名的曼圖亞要塞。由于其極為堅固且擁有大量火炮,法軍強攻月余都難以見效,只能放棄速勝的念頭,改取圍城打援,最后用了九個月的時間,在數次擊敗奧地利援軍之后,才迫使守軍于彈盡糧絕中投降。
再如李鴻章。他也曾堅信西洋大炮攻城無堅不摧、可以速戰速決:“放實心彈巨炮二三尊,庶高下并落,中邊俱透,使其垛樓盡坍,立腳不住,然后以先鋒樹梯而登,萬無一挫。”
但經歷數次攻堅損失慘重之后,其對于巨炮強攻已持相當謹慎的態度,認為“炸炮可以攻堅,而爬城隊伍可以死拒,……雖轟破城垣,竟未得入,轉多傷亡”,所以后來攻常州城時一再申明“設轟坍城垣,仍爬不進,惟有圍困數月,待其糧盡自斃”,“設再轟打不進,即長圍困之”。
這兩個例子說明,皇太極的這種反復與游移并非個例。人類的理性畢竟有其局限所在,在決策時常會受到諸多因素尤其是主觀因素的影響。這就決定了即便如皇太極、拿破侖、李鴻章這些擁有過人軍事天賦的統帥,也無法一直保持思路的客觀合理,甚至還可能出現盲目樂觀、輕敵大意、急于求成等心態從而做出錯誤的選擇。因此,他們能夠取得成功,除了天賦之外還必須具備一項重要的特質,那就是彈性的思維與反思的精神。這使他們能夠克服主觀情緒或者意愿的左右,及時修正自己的思路,從而盡可能地保證主觀服從于客觀。其實,基本的“兵法”或者軍事規律并不需要“上智”才能掌握,有些甚至可謂老生常談。但能否將其落實到戰場上并堅持下來,真正做到“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孫子兵法·火攻篇》)卻極為有賴于這種思想品質。
此外,皇太極的這番思想轉變歷程也不禁讓人開始重新思考一個問題:紅夷大炮是否如一些學者所說,是皇太極在關外取得最終勝利的決定性因素呢?這種決定性的作用究竟體現在哪里呢?不能否認的是,紅夷大炮確實有很大的實戰價值,比如豐富了滿族軍隊的作戰手段,特別是使其在清理要塞外圍據點時能夠更為迅速,能夠更有效地減少兵員傷亡。但是,具有決定勝負的作用這樣的評價卻似乎未可輕許。因為皇太極在關外戰爭中的幾次重要戰役,都是依靠圍城打援制勝,而非運用火炮強攻克敵。況且,紅夷大炮投入戰斗并未根本改變后金(清)軍以萬矢齊發、鐵騎縱橫的方式來取得各次打援戰斗的勝利。正如美國學者狄宇宙所說,八旗軍裝備了火炮“并沒有導致他們完全放棄金/清以前的戰爭方式,而是使其更加完備”。
既然如此,紅夷大炮的決定性意義又從何得見呢?從這個角度來說,紅夷大炮便似乎有點被“神化”的嫌疑。而其之所以被“神化”,或許正因為歷史研究中一種“后見之明”的慣性所致,即會不自覺地根據后世的發展結果,去有意識地放大或者高估某些看似更具“現代化”特征的因素,從而忽略了對歷史場景與細節的考察,傾向于對歷史上一些復雜、費解的現象做出簡化的解釋。具體到這個問題上,便習慣于出現這樣一種解釋路徑:相比于刀槍弓馬甚至是明軍的早期管狀火器,西洋傳來的紅夷大炮——作為近代火炮的前身,顯然更具有“現代性”,故理所當然更有決定性意義;滿族軍隊也只有掌握了這種代表著“現代化”方向的西洋大炮,才有可能取得勝利;否則,僅憑其“落后”的弓馬又如何能戰勝已經裝備火器的明朝軍隊呢?推而論之,后來滿族統治者依舊強調騎射,自然是一種落后保守的表現。但從關外各次重要戰役的細節來看,弓馬騎射確實發揮了比紅夷大炮更關鍵的作用,因為這是他們能夠實施圍城打援從而贏得決定性勝利的前提。若缺少此項條件,僅憑紅夷大炮則顯然無法取得松錦決戰的勝利。因此,滿人抱著弓馬不放,并非僅僅基于頑固的民族情感,很大程度上確實是因為鐵騎彎弓乃其入主中原的根本。畢竟,在生死攸關的戰爭中,現實需要總比民族情感更有說服力。故其自稱“我國家以弧矢定天下”
確非虛言,“滿洲夙重騎射”
則亦可理解。而批判滿人強調弓馬騎射甚于象征著“現代性”的西洋大炮,甚至認為他們應該早早放棄鐵騎弓矢,便頗有難為古人之嫌。借用一位美國學者的話來說就是,我們應該“在他們特有的環境中,用他們自己的言語來評價這些帝國的軍事技術,而不必從十九世紀失敗于正享用經濟和政治擴張的持續發展果實(作為一個獨特的眾多因素匯合之結果)的西方工業的列強之手來予以事后的解讀”。
如此,或許有助于我們避免那種“以今情測古意,特別是有意無意中容易以后起的觀念和價值尺度去評說和判斷昔人”
的“倒放電影”的研究取向,從而發掘出更多未被重視的歷史細節。
(作者單位:華北電力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