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客觀處罰條件研究:構成要件抑或處罰條件
- 吳情樹
- 11549字
- 2018-11-08 17:35:58
導論
一 選題的緣起
客觀處罰條件主要是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等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刑法中一種特殊的立法現象,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刑法教科書中均有介紹客觀處罰條件的基本理論,也有部分刑法學者對此展開過專門的研究,但對于客觀處罰條件的法律性質以及理論定位始終存在激烈的爭論。例如,客觀處罰條件到底屬于犯罪論的內容,還是屬于刑罰論的內容,抑或屬于二者?客觀處罰條件究竟屬于刑罰擴張事由還是刑罰限制事由,客觀處罰條件的設置是否違背責任主義原則?等等。
在德國,一般認為,所謂的客觀處罰條件,指的是某些不屬于犯罪構成要件的犯罪行為特征,其成立是犯罪可罰的前提條件;客觀處罰條件通常因刑事政策學上的考量而從不法、有責體系中分離出來,與不法、責任無關。客觀處罰條件的最大特征在于其地位特殊,它獨立于構成要件之外,因此不是故意的認識內容,也不一定非要由過失引起,在滿足犯罪成立的其他條件的情況下,只要客觀處罰條件成立,無論行為人對此有否故意或者過失,均認為犯罪成立,否則,犯罪就不成立,從而將客觀處罰條件置于犯罪論體系當中。例如,德國刑法中參與斗毆罪中的“嚴重后果”、虛假破產罪中“破產程序的開始”。
在日本,為了保證犯罪成立條件的純潔性和犯罪論體系內部的協調,為了貫徹責任主義原則,大塚仁、大谷實、野村稔等多數學者認為,客觀處罰條件因不屬于不法和責任要素而與犯罪成立無關,僅僅是刑罰權發動的條件之一,客觀處罰條件不是犯罪論研究的范疇,而是刑罰論的內容。而且,他們均是在介紹國家刑罰權發動的條件時指出,成立犯罪時,原則上就直接發動刑罰權,但是作為例外,有時即使成立犯罪,對其發動刑罰權也需要以其他的事由為條件,這種事由,稱為處罰條件(客觀的處罰條件)。并且認為,處罰條件是根據一定的政策事由設立的,與犯罪成立要件沒有關系。例如,日本刑法中事前受賄罪中的“事后就任”等。因此,相當于處罰條件的事實的表象,不是構成要件性故意的規制內容,處罰條件的存在與否也不影響行為的違法性。我國臺灣刑法學界大體也持如此的態度。
十幾年來,我國對德、日刑法教義學知識的大量吸收和借鑒,不僅改變了我國刑法學研究的生態和傳統,也極大地推進了我國刑法學知識的轉型,使我國刑法學研究不斷走向規范化和精細化,傳統犯罪論體系也面臨著維持或者重構的選擇。其中,作為階層式犯罪成立理論體系一個階層的客觀處罰條件也隨著這股刑法學大潮一并被介紹到我國,引起了我國刑法學者的關注和研究。例如,張明楷教授、黎宏教授以及梁根林教授等曾經分別從不同的角度對客觀處罰條件展開了較為系統的研究。但總體來看,還不夠深入和系統,許多問題還需要進一步展開。例如,在我國傳統“四要件”的犯罪論體系中是否有客觀處罰條件存在的空間,客觀處罰條件與我國刑法中的主觀與客觀相統一原則是否矛盾,如何運用客觀處罰條件對我國刑法分則中的個別犯罪進行合理的解釋,等等,這些都是客觀處罰條件研究亟待解決的問題,也是本書選題的由來。可以說,客觀處罰條件是檢驗一個犯罪論體系是否科學的試金石,它在犯罪論體系中地位的演變是犯罪論體系歷史變遷的一個風向標,研究客觀處罰條件的過程就是一個重新認識犯罪論體系的過程。
二 選題的研究狀況
如上所述,客觀處罰條件主要是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等大陸法系國家和地區刑法中一種特殊的立法現象,因此,本書主要基于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刑法的規定,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狀況進行考察,并介紹我國刑法學界對這個問題的研究現狀以及客觀處罰條件的立法模式對我國刑法解釋有哪些啟發意義。
(一)德、日的研究狀況
根據日本學者的介紹,有關“客觀處罰條件”的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德國刑法學者弗蘭克(Frank)和賓丁(Binding)。1872年,弗蘭克對德國刑法上的各種規定進行了考察,發現要對一些犯罪發動刑罰,除了要具備犯罪成立的條件以外,還需要一些特殊的條件,但弗蘭克并沒有對這些條件進行過系統的研究,也沒有提出“客觀處罰條件”的概念。后來德國另外一個刑法學家賓丁在其名著《規范及其違反》一書中,從其所研究的規范出發,將命令服從的規范和指示處罰的刑罰法規區分開來,指出在刑罰法規所規定的要素當中,存在與違反規范無關的內容。相對于罪的構成要件而言,可罰之罪的特殊要件(即可罰性要件)更側重于刑罰的確定,可罰性要件“對確定可罰性與不可罰性以及刑罰的種類和幅度,具有指示作用”。可罰性要件包括客觀的可罰性要件和主觀的可罰性要件兩類:客觀的可罰性要件“與行為人的人格完全沒有關系”,具有客觀的獨立特征,如故意傷害罪的傷害程度、家庭盜竊中的退贓等;主觀的可罰性要件是涉及行為人心理的刑罰裁量條件,如惡意、沖動等,與行為人的人格密切相關。這里賓丁所說的與違反規范無關的內容就是后來學者所稱的“客觀處罰條件”,雖然他提出了“客觀的可罰性要件”的概念,但其所說的“客觀的可罰性要件”并不限于現在所說的客觀處罰條件,而是包含一些客觀的構成要件要素。
在德國犯罪論發展歷史上,早期由于受自然主義哲學的影響,研究者一般將行為界定為自然行為(因果行為論的觀點),并從自然行為和因果關系出發來研究客觀處罰條件。例如,德國著名學者李斯特(Liszt)開始提出了“客觀處罰條件”的概念,并將其界定為“從犯罪行為當中獨立出來的外部事實”,邁爾貝爾(Mayerbeer)則進一步認為,“在概念上,不是行為人所引起和負責的對象,完全脫離于行為人的意思和行為”的事實,就是客觀處罰條件。1906年,為了徹底貫徹罪刑法定原則,德國刑法學家貝林(Beling)提出了具有劃時代意義的構成要件理論,認為構成要件是一種無色的、中性的、沒有任何價值評判色彩的犯罪類型化模式,與此同時,他提出了具有實質意義的相當于客觀處罰條件的“刑罰威嚇條件”,并把它與形式的構成要件截然分開。與他同時代的著名學者M. E.邁耶(Mayer)雖然沒有對客觀處罰條件進行定義,但也發現了刑法中與構成要件無關的一些事實特征,這些事實特征也就是后來的客觀處罰條件。
隨著構成要件的不斷實質化,構成要件越來越被認為是一種違法類型,具有推定違法性的機能,能夠表明行為違法性程度的客觀處罰條件在犯罪論體系中的獨立地位越來越受到德國學者的質疑。他們認為,客觀處罰條件可以還原為構成要件要素或者違法要素,并可以從結果無價值論的立場來探討客觀處罰條件的本質。在這種思潮的影響下,德國學者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重點開始從其在犯罪論體系中的地位轉向探討客觀處罰條件與責任主義之間的關系。與此同時,也有學者從行為無價值的立場出發,堅持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脫離于構成要件而獨立存在的,因為行為只要符合了構成要件、違法且有責,那么,就具有可罰性,至于事實上是否真的要發動刑罰(需罰性),則要看其行為是否還具備了客觀處罰條件。
總之,從德國學者研究客觀處罰條件的過程中可以看到,一方面,客觀處罰條件的命運與犯罪論體系的演變息息相關,客觀處罰條件在犯罪論體系中的獨立地位不斷遭受質疑,反映了構成要件不斷走向實質化和綜合化的發展歷史。因為如果一個行為符合了這種具有實質內容、違法有責類型的構成要件,就可以推定其具有可罰性,根本不需要通過客觀處罰條件來證明行為的可罰性,那么客觀處罰條件在犯罪論體系中也就沒有什么地位。另一方面,客觀處罰條件與違法性判斷根據存在必然的聯系,主張行為無價值的學者一般也承認客觀處罰條件的存在,認為行為本身可能由于違反了刑法前提的規范而無價值,從而具有違法性和可罰性,并將犯罪結果從違法性中排除出去而僅將其當作一種客觀處罰條件,以此來限制以行為無價值論為判斷根據的違法性的范圍。而主張結果無價值論的學者往往否認客觀處罰條件的存在(因為這些條件要么就是侵害法益的結果,要么是侵害法益的危險,而不管是侵害結果,還是侵害危險,都是判斷違法性的要素),從而將這些處罰條件還原為構成要件要素以及違法性要素,甚至是責任要素,并將客觀處罰條件視為犯罪成立要件中的一個特殊要素。
從目前所了解和掌握的資料來看,日本最早專門研究客觀處罰條件的學者應該是中村晃兆教授。早在1959年12月,中村教授就以《客觀的可罰條件論批判》(參見日本的《法律論叢》第33卷第4期)為題對當時德國盛行的客觀處罰條件展開了批判,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行為無價值論的產物,割裂了行為與結果對判斷違法性的一致性。1969年,齋藤誠二教授也以《客觀處罰條件》為題發表了一篇專門研究客觀處罰條件的文章(參見《成蹊法學一號》),從犯罪的概念與犯罪成立要件理論對客觀處罰條件的歸屬展開了系統的研究。日本早期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主要是探討客觀處罰條件存在與否及其法律性質問題。例如,小野清一郎教授認為:“刑事責任的發生,在以發生犯罪事實以外的一定事由為條件的場合,該事由被稱為狹義的處罰條件,這種狹義的處罰條件不是構成要件的一部分,而且和行為本身的違法性以及道義責任之間沒有關系,是其之外的獨立的外部事由。”但也有學者對此提出了質疑。例如,1937年,佐伯千仞教授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可罰的違法類型的要素,應當還原為犯罪概念。因此,一種行為只要具備了構成要件符合性、違法性和有責性,就是犯罪,就應該發動刑罰,犯罪與刑罰是緊密相連的,根本不存在一種成立了犯罪但還不能發動刑罰的犯罪類型。”平野龍一教授也支持這種觀點。
在客觀處罰條件與責任主義原則的關系上,日本通說認為,立法者為了明確地限定處罰范圍,基于某種刑事政策的需要,會在個罪中設置一定的刑罰權發動的條件,這些條件是一種客觀存在,不要求行為人對此有故意或者過失,換言之,這些條件被排除在故意的認識范圍之外,不是構成要件故意的規制內容。對此,1984年,日本學者堀內捷三教授認為,客觀處罰條件不僅不違背責任主義原則,甚至還可以被視為責任主義的要素。自1993年7月到1997年1月,日本學者北野通世教授又以《客觀處罰條件》為題發表了五篇系列文章(參見《山形大學紀要》第24卷1號—第26卷2號),從客觀處罰條件問題的緣起、客觀處罰條件論的展開和成立過程以及客觀處罰條件所具有的限制處罰的功能等方面展開了系統論述。1994年,早稻田大學的曾根威彥教授從處罰條件的角度,深入探討了客觀處罰條件的構成要件機能,認為客觀處罰條件也是犯罪成立的要件之一,是決定行為違法性的要素之一,可以還原為構成要件的要素。隨后,其弟子松原芳博教授以《犯罪概念與可罰性——客觀處罰條件和一身的排除處罰事由》(成文堂1996年版)為題,從刑罰中的可罰性入手,非常系統地探討了客觀處罰條件與犯罪概念、犯罪論體系(包括構成要件該當性、違法性和責任主義)、行為無價值和結果無價值、刑罰阻卻事由等的關系,并從歷史的角度,詳細介紹了德國各個時期的學者對客觀處罰條件所持的基本態度。可以看出,日本有關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有著較為悠久的歷史,研究也較為深入和系統。
在研究方法上,德國、日本關于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呈現出以下兩個特點。
1.從宏觀的角度進行探討,主要探討在犯罪論體系中如何定位客觀處罰條件以及客觀處罰條件與犯罪成立的其他要素之間到底是一種什么關系,即與犯罪概念的關系。德、日刑法通說認為,犯罪是該當于構成要件且違法、有責的行為。那么,客觀處罰條件與三階層的犯罪成立要件之間到底是什么關系。對此,德、日刑法學界存在各種各樣的學說,其中,德國學者大多傾向于,客觀處罰條件是犯罪成立的獨立要件;相反,日本學者則大多傾向于,客觀處罰條件與三階層的犯罪成立條件沒有關系,它僅僅是國家基于某種刑事政策的考慮,為限制某種犯罪的刑罰處罰范圍而設置的刑罰權發動條件而已,它不是犯罪故意需要認識的內容,也與錯誤論的適用沒有關系。當然,在德國和日本,也有學者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構成要件的一個要素,是構成要件的一個配件;有學者指出,客觀處罰條件是一個違法性的要素,是增加違法性程度的一個條件,這兩種觀點均認為,客觀處罰條件也是犯罪成立的實體性條件,如果這些條件不成就或者不具備,那么,犯罪就不能成立,更不能發動國家刑罰權。
2.從微觀的角度進行研究,主要集中在對刑法分則中特殊個罪的研究。對于這些特別的犯罪要發動刑罰,除了具備三階層的犯罪成立條件外,還需要具備一定的其他條件,這些條件也就是客觀處罰條件,只有當這些條件成就的時候,才能適用刑罰。例如,德國刑法第104條a所規定的危害外國的犯罪行為中的“互相保護”與“維持外交關系”;第186條所規定的惡害誹謗中的“如果該事實不能被證明是事實的”;第231條所規定的參與斗毆罪中的“如果由于這種斗毆或者攻擊造成人的死亡或者嚴重的身體侵害的話”;第283條所規定的破產犯罪中的“停止支付”和“破產程序的開始”;第323條a所規定的完全昏醉罪中的“如果他在該狀態中實施違法的行為卻因為他由于昏醉已是責任無能力或者因為沒有排除責任無能力而因此不處罰他的話”。在日本刑法中,有關客觀處罰條件的規定主要包括破產犯罪中“破產宣告的確定”,詐欺更生罪中“更生程序開始決定”以及事前受賄罪中“成為公務員、仲裁人”等。這些研究涉及應如何看待罪狀內容與構成要件的關系,罪狀中的行為事實特征是否與不法和責任無關等問題。
(二)我國臺灣的研究狀況
與德、日的刑法教科書一樣,我國臺灣學者在刑法教科書中大多會專門介紹客觀處罰條件的基本觀點,但客觀處罰條件在刑法教科書中的位置有所不同。有的學者不僅在犯罪論體系中的構成要件領域內介紹客觀處罰條件,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一種行為的特別狀況或者特殊的事實特征,但不是任何犯罪都存在的現象,而且把它放在刑罰領域進行研究,認為客觀處罰條件也是一種刑罰阻卻事由。例如,陳子平教授的《刑法總論》。也有學者將客觀處罰條件放在犯罪成立的三要件之后,即在闡述構成要件、違法性和有責性之后,才開始介紹客觀處罰條件。例如,林山田教授的《刑法通論》。不過,臺灣學界通說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基于刑事政策的理由而設置的刑罰權發動的條件,既與行為的違法性、有責性等規范評價無關,也與犯罪的成立無關,它并不是犯罪成立要件或者要素。因此,行為人對該條件事實有無認識,皆不影響犯罪的成立。但也有少數學者認為,客觀處罰條件屬于可罰性的實體要件,行為如果違反了刑法規定設有客觀可罰性條件的構成要件者,除了要具備構成該當性、違法性與罪責外,還需要符合客觀處罰條件的規定,才能成立犯罪,并科以刑罰的法律效果。
除此之外,一些學者還結合臺灣刑法分則中的聚眾斗毆罪、詐術結婚罪、事前受賄罪、虛假破產罪以及傳染病犯罪等,展開了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值得注意的是,2002年6月,東吳大學法律學研究所的一名碩士研究生許愷哲在其導師黃常仁教授的指導下,以《客觀處罰條件之研究》作為其碩士畢業論文,從德國、日本有關客觀處罰條件的爭論入手,介紹了客觀處罰條件的歷史沿革及其在法律上的性質,并結合我國臺灣刑法中涉及客觀處罰條件的個罪進行了深入的研究。這些科研成果為本書的進一步研究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寶貴資料,也開啟了本書寫作的諸多思路。
(三)我國大陸的研究狀況
我國大陸刑法學界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起步較晚。1999年,受德國、日本刑法中客觀處罰條件概念的啟發,張明楷教授在《法學研究》(1999年第3期)上發表了一篇題為《“客觀的超過要素”概念之提倡》的學術論文,提出了與“主觀的超過要素”概念相對應的“客觀的超過要素”的概念。試圖運用“客觀的超過要素”的理論來解釋我國刑法中一些不容易確定主觀罪過形態的犯罪,如刑法第129條規定的丟失槍支不報罪。在張明楷教授看來,丟失槍支不報罪中的“嚴重后果”就是一種典型的客觀的超過要素,行為人主觀上不需要對“嚴重結果”有認識,只需要有認識的可能性。自此,張明楷教授跳出了傳統刑法理論關于丟失槍支不報罪的罪過之爭(故意、過失或者復合罪過),明確指出,丟失槍支不報罪的主觀罪過形式只能是故意,即丟失者不及時報告,而“嚴重后果”與丟失槍支不報罪的主觀罪過沒有關系,只是立法者為了限制刑罰處罰范圍而特別設置的客觀超過要素而已。這種另辟蹊徑的研究范式立即在刑法學界引起了很大的反響,有學者明確表示支持“客觀的超過要素”的概念,并從犯罪構成的視野和故意規制機能的角度對這一概念的合理性做了進一步的詮釋。
還有學者開始嘗試運用“客觀的超過要素”這一概念對我國刑法中一些特殊犯罪的立法模式進行分析。
但張明楷教授所提出的“客觀的超過要素”的概念更多的是引來了學者的紛紛質疑和批判。例如,我國學者黎宏教授就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或者客觀超過要素與我國四要件的犯罪構成理論無法相融合,也違背了主客觀相統一的原則,客觀處罰條件或者客觀超過要素在我國犯罪論體系中沒有存在的空間。”
還有學者認為,“客觀的超過要素”的實質是客觀處罰條件。根據某種客觀處罰條件和違法性的關系的密切程度,可以將客觀處罰條件分為內在的客觀處罰條件和外在的客觀處罰條件。如果承認內在的客觀處罰條件的概念,由于行為人對內在的客觀處罰條件至少要有模糊的認識,那么,“客觀的超過要素”概念就沒有必要再提倡。
更多的學者是從我國犯罪構成、主客觀相統一原則、人權保障的理念、危害結果的性質、犯罪故意的概念等角度對“客觀的超過要素”的概念進行了批判,認為“客觀的超過要素”不僅無法與我國的犯罪構成相兼容,而且也違背了主客觀相統一原則。
此外,我國也有學者從德、日刑法中的可罰性理論入手,認為客觀處罰條件不僅是一個可罰性要素,而且是獨立于三階層犯罪成立要件之外的第四個成立要件。
也有學者專門以客觀處罰條件為題,對該問題進行了介紹和闡述,并積極倡導拿來主義,主張直接引進德國、日本刑法中的客觀處罰條件理論,以指導我國的刑事立法與司法。
還有學者進一步提出,在德、日刑法中,由于行為人主觀上不需要認識客觀處罰條件是否存在,因此,客觀處罰條件本質上是一種刑罰擴張事由,并認為這并不違反責任主義原則,而是責任主義原則的一種例外,是對責任主義原則的一種補充,并主張要根據控制風險的需要,合目的、有節制地對刑事責任基本原則創設諸如客觀處罰條件等必要的例外。
還有學者從犯罪可罰性阻卻事由的角度出發,將客觀處罰條件視為可罰性阻卻事由的一種。
也有學者從以刑限罪的角度出發,認為客觀處罰條件的設置體現了以刑限罪的思想,從而可以達到刑罰適用的效果,即限縮犯罪圈,以收縮刑法的打擊面。
盡管如此,也有學者反對直接引進客觀處罰條件理論,因為我國現有立法的特殊性并沒有為適用客觀處罰條件解釋刑法的特殊規定預留空間,在解釋論上引入客觀處罰條件也會違背罪刑法定原則,從而主張在現階段,利用故意概念的要素分析模式來解決我國刑法中特殊罪名的主觀罪過問題。
上述這些爭論都極大地拓展了客觀處罰條件或者客觀超過要素的研究空間。但也要看到,我國學者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還比較零散,也沒有從刑法規范的屬性來對客觀處罰條件進行甄別,缺少系統研究客觀處罰條件的博士學位論文或者專著。
三 選題的目的與意義
客觀處罰條件在德、日犯罪論體系中到底處于什么地位?立法者為什么會對個別犯罪設置這樣的一些處罰條件?這樣的設置是否違背責任主義原則?我國能否借鑒和引入客觀處罰條件,客觀處罰條件對我國四要件的犯罪論體系是否會存在“水土不服”的問題,這些是本書需要思考和研究的核心問題。
(一)選題的目的
本書選題的目的在于闡述德、日刑法以及我國臺灣刑法中的客觀處罰條件理論,探討客觀處罰條件與犯罪論體系之關系。基于這種分析,研究客觀處罰條件與我國四要件的犯罪構成理論契合與協調的問題,以及客觀處罰條件與主客觀相統一原則之間的關系。在解釋論上,探討如何解釋我國刑法第13條犯罪概念中的“但書”以及一些犯罪中所存在的數額、情節等有關罪量因素。討論在德國、日本、我國臺灣刑法學者關于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已經形成了相當的體系和規模的前提下,我們到底應該如何系統地介紹、評價以及借鑒他們的研究成果。
(二)選題的意義
據筆者掌握的資料來看,在我國大陸刑法學界,還沒有系統研究客觀處罰條件的博士學位論文或者專著,因此,本書的系統研究就顯得具有重要意義。具體而言,本書的選題具有重要的理論價值和現實意義。
1.在理論上,可以說,客觀處罰條件是德國、日本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中的“寵兒”,個個搶著要接納它。例如,主張構成要件還原說的學者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構成要件的一個要素,主張違法性要素的學者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增加違法性程度的一個要素,是可罰的違法性的一個重要內容。但客觀處罰條件又可以說是德國、日本三階層犯罪論體系中的“棄子”,在犯罪論體系中無法找到一個合理的歸宿。例如,有學者主張,客觀處罰條件不是犯罪成立的條件,僅僅是刑罰發動的條件,從而將客觀處罰條件逐出了犯罪論體系,而將其趕到了刑罰論領域,并作為刑罰消滅事由之一。正是因為客觀處罰條件在犯罪論體系上定位不清,不僅與構成要件、違法性、有責性、訴訟條件等各個犯罪論概念的界限相當模糊,而且通常被認為與其他刑罰阻卻事由同屬可罰性要素,因此,德國法學家拉德布魯赫(Radbruch)才會稱客觀處罰條件是“困惑且拼湊的一章”,使得客觀處罰條件在整個刑法學體系中四處飄零,游離不定;另外一位德國法學家坎托羅維奇(Kantorowicz)則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刑法理論中的泥沼(Sumpfboden)”。因此,研究客觀處罰條件首先是為客觀處罰條件找到一個最終的合理歸宿,讓它不再游離于犯罪論與刑罰論之間,或者按照我國學者黎宏教授的說法,在刑法學中微不足道的客觀處罰條件論的性質與內容,實際上與德日刑法學的整體發展趨勢密切相關,或者說,它是反映刑法學發展方向特別是違法論的發展趨勢的一個風向標。因此,研究客觀處罰條件就顯得很有理論價值。
2.在現實意義上,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拓展了犯罪論體系的研究空間,并可為我們分析一些個罪的主觀罪過提供嶄新的思路。具體而言,只有厘清了哪些屬于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才能說明這些條件不需要控訴機關舉證說明行為人主觀上要有認識,才能說明哪些屬于不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這些條件是客觀的構成要件要素,需要控訴機關舉證說明行為人主觀上對此需要有認識。
四 選題的思路與研究方法
(一)研究思路
本書在研究思路和寫作計劃上,以導論的形式,說明本書選題的緣起,介紹德日以及我國臺灣和大陸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現狀,闡釋本書選題的目的、意義、研究思路與研究方法。
本書共分為五章,具體安排如下所述。
客觀處罰條件是一個“舶來品”,在研究、解釋以及借鑒過程中,就存在一個語境轉換和翻譯界定的問題,有必要從文義解釋的角度,闡述“客觀處罰條件”的含義。因此,本書在基礎論中主要介紹了傳統客觀處罰條件的基本含義,客觀處罰條件產生的歷史背景和理論變遷,客觀處罰條件的法律特征,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地區刑法中有關客觀處罰條件的立法體現,并對這些客觀處罰條件的立法規定進行簡單的評析,為后面的論述奠定基礎(第一章)。
雖然傳統觀點普遍認為,客觀處罰條件是刑罰權發動的條件,且不是行為人主觀故意或者過失所需要認識的內容,但也有不少學者對此提出了質疑,并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論證了客觀處罰條件是影響犯罪成立的實體性要素,同樣需要行為人主觀上的認識。因此,本書接下來立足于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刑法的相關規定,在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刑法學者研究的基礎上,闡述客觀處罰條件的體系地位,從刑法規范具有裁判規范和評價規范的角度出發,認為在客觀處罰條件的定位上應當采取區別對待說,即客觀處罰條件包括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和不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前者是立法者針對司法人員特別設置的刑罰權發動條件,主要是一種裁判規范,不需要行為人主觀上有認識,也與責任主義沒有關系;而后者是影響犯罪是否成立的實體性要素,可以還原為構成要件的定型要素、違法性要素,甚至責任要素,這些客觀處罰條件仍然需要行為人主觀上的認識,只不過這種認識相對于其他客觀構成要素而言較為模糊(第二章)。
客觀處罰條件在刑法中的存在寄托了立法者的價值追求,具有不同于其他構成要件的機能。在立法上,客觀處罰條件規定是刑事政策在刑法中的體現,客觀處罰條件有貫徹刑事政策的機能,能夠為刑事政策融入刑法打開一個窗口。同時,客觀處罰條件的規定也是為了保障國家法秩序的統一,能夠將刑法與其他部門法銜接起來,保障國家制裁手段之間的階梯性、銜接性,防止出現某種行為在刑法上是犯罪,但在行政法或者民法中卻是法律所容許、確認的合法行為的尷尬局面。在司法上,客觀處罰條件是一種限制刑罰處罰的事由,這種限制不僅可以通過實體法的運作得到實現,即通過縮小犯罪圈和壓制刑罰權的發動得以實現,還可以通過阻卻國家刑事訴訟程序的發動得以實現,即國家司法機關在對某個行為啟動刑事訴訟程序之前,首先會判斷該行為是否具備了客觀處罰條件,如果不具備客觀處罰條件,刑事訴訟程序基本上不會發動(第三章)。
客觀處罰條件與犯罪概念、危害結果、其他刑罰阻卻事由關系密切,既有相同的地方,也有不同的地方。客觀處罰條件與犯罪概念之間的關系演變為客觀處罰條件與構成要件、違法性以及有責性之間的關系。客觀處罰條件作為一種特殊的客觀構成要件要素,不僅決定了行為的類型,也決定了行為的違法性程度,甚至承擔責任的程度。客觀處罰條件可能表現為一種法益侵害的結果,但這些危害結果并不是構成要件行為高度蓋然性的結果,而往往是行為人的行為與第三人的行為共同作用的產物,因此,客觀處罰條件與構成要件性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比較弱,雖然行為人對此也有認識或者認識的可能性,但行為人對這種危害結果是否發生并不起到絕對的支配作用,這些結果不是作為成立犯罪的決定性要素,而僅僅是一種輔助性要素。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是一種刑罰阻卻事由,但與一身的刑罰阻卻事由不同,也與訴訟障礙存在區別。客觀處罰條件是一種阻卻刑罰的實體性要素,只要客觀處罰條件不成就,就應該在實體上做無罪判決,這種無罪判決具有終局意義,以后不管如何,都不能再次追究行為人的刑事責任。但訴訟障礙僅具有程序性意義,具備了訴訟障礙只能引起訴訟的終止或者中止,并不當然導致該行為在刑法上就無罪,障礙消除之后,仍可以依照法律加以追究(第四章)。
客觀處罰條件是德日刑法中一種特殊的立法現象,也是刑法學的一個重要概念,隨著德日刑法學知識不斷被引入我國,我國有不少學者開始介紹、評析客觀處罰條件,并認為其對我國的刑法學研究帶來了很大的啟示。在介紹、引進和借鑒客觀處罰條件的過程中,我國學者對客觀處罰條件的態度并不一樣:有學者主張全盤吸收,也有學者則持完全的否定態度,還有學者主張借鑒說,并創造性地提出了“客觀超過要素”的概念。事實上,如果將客觀處罰條件分為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與不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的話,我國刑法中確實存在僅影響刑罰權發動的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但難以存在作為犯罪成立要素的不純正的客觀處罰條件。我國刑法中存在的客觀超過要素,其“超過”的理由,可以嘗試從義務犯與支配犯角度進行解釋。在義務犯中,刑法評價的重點在于確定行為人是否違反特定義務,確定主觀罪過也必須根據行為人違反特定義務的心理,而不是根據行為人對造成危害結果的心理,因為危害結果僅僅是立法者為了限制處罰范圍而特別設立的特別要素。對于支配犯而言,是行為人主觀上缺乏對這些特殊的客觀構成要件要素的意志支配而使其成了客觀超過要素。我國刑法中的罪量因素大多屬于犯罪構成的客觀方面要素,而不是客觀超過要素(第五章)。
(二)研究方法
本書在研究方法上采取了體系性思考與問題性思考相結合的研究方法。在研究過程中,具體采用了思辨與實證、抽象與具體、歷史考察以及中外刑法比較分析的方法。
1.思辨與實證、抽象與具體相結合的方法。客觀處罰條件是犯罪論和刑罰領域均有所涉及的一個課題。在研究上,肯定要結合德國、日本三階層的犯罪論體系進行研究,而三階層的犯罪論體系本身就充滿著思辨和抽象的特征,但這種思辨與抽象又要有一定的載體,這些載體就是德國、日本以及我國臺灣刑法中一些規定有客觀處罰條件的個罪。只有結合這些個罪才能有效地展開對客觀處罰條件的研究,脫離了這些具體個罪的規定,無法有力地說明解釋客觀處罰條件的問題。
2.歷史考察的方法。由于客觀處罰條件本身有一個歷史演變的過程,它在犯罪論體系中地位之爭的歷史,是一個犯罪論體系變遷的歷史,也是一個構成要件不斷走向實質化的歷史,因此,要研究客觀處罰條件、探尋客觀處罰條件的立法意義,就必須考察客觀處罰條件的歷史演變,闡述客觀處罰條件產生的歷史背景,以及對現代刑事立法的影響。
3.比較研究的方法。客觀處罰條件首先是一個外國刑事立法的問題,因此,我國刑法在立法論和解釋論上借鑒客觀處罰條件時,既要考慮刑事立法的共同性,也要考慮刑事立法的差異性,這就要求我們在研究的時候,要注重中外刑法的比較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