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華僑華人文獻學刊(第3輯)
- 張禹東 莊國土 陳景熙 何妍
- 12350字
- 2019-01-05 00:04:14
《語文月刊》與華人
——跨“境”書寫的意義與作用
摘要 馬來亞或馬來西亞的國語運動,是一個由官方與民間參與,把馬來語列為國語且為唯一官方語文的運動。1956年成立的國家語文局,就是為了推動國語政策。本文以國家語文局于1957年出版的《語文月刊》為例,探討從1957年至1969年,華裔作者在跨入馬來人創辦的刊物中投稿的意義與作用。本文指出,在國語運動初期,跨“境”書寫有兩個意義,即“展示”與跨文化對話。兩者對國語運動的推行都非常重要。
關鍵詞 國語運動 國家語文局 華裔馬來文作家《語文月刊》
一 國語運動的多重性與華裔馬來語書寫
馬來亞或馬來西亞的國語運動,指的是一個由民間與政府參與,爭取馬來語為國語且作為唯一官方語言的語言運動。若從語言政策角度看,國語運動基本上可分成兩個階段:從20世紀50年代的“相對溫和路線”,當時政府并未積極履行憲法與教育法令的規定,至20世紀70年代起隨著“土著主義政策”的出現而轉向“激進路線”。
國語運動,主要是在二戰后,通過左翼馬來民族主義者的推動而開始。1947年,多個馬來政治團體,如青年覺醒團(Angkatan Pemuda Insaf)、婦女醒覺團(Angkatan Wanita Sedar)等組成人民力量中心(Pusat Tenaga Rakyat),其十大主張之一是爭取馬來語作為獨立國的官方語。隨后人民力量中心與泛馬聯合行動委員會(All-Malaya Council of Joint Action)聯合提呈《1947年馬來亞人民憲章》,亦提出馬來語作為官方語言的要求。然而,1948年英殖民當局頒布緊急狀態法令,瓦解了這一跨族群結盟的反殖民運動。
在此之后,許多原在馬來左翼民族主義組織的成員或支持者,紛紛轉投或創辦其他非政治性的組織,如語言或文學團體,繼續其反殖民斗爭。20世紀50年代成立的“五十世代”(Angkatan Sasterawan 50),是當中的佼佼者。在“五十世代”的努力下,馬來語言與文化界首次聚集起來,分別于1952年、1954年與1956年舉辦了三次馬來語文大會(Kongres Bahasa dan Persuratan Melayu Malaya)。大會牽涉各種有關語言與文學的議題,當中最核心也最關鍵的,就是建設馬來語為現代語言、列馬來語為國語,以及以馬來語為教學媒介語。馬來語文團體代表了馬來群眾的政治愿望,對當時自治政府的施政起了重要的影響,不得不考慮接受他們的訴求,例如,成立國家語文局(Dewan Bahasa dan Pustaka)。由此來看,馬來民族主義者推動的國語運動,隨著馬來亞的自治、獨立,逐漸地整合進國家體制內,逐步地體制化、官僚化,并因此掌握了大量的政治、社會與文化資源。國家語文局成立后,旋即著手各種語言建設、推廣的工作,包括出版、舉辦活動、研究等。
然而,必須說明的是,盡管馬來民族主義者的部分訴求納入了建國議程,但以東姑阿都拉曼為首的聯盟政府,基本上對馬來語是否能夠勝任國語的角色,并沒有多大信心。因此,在1967年國語法案提呈時,對英語以及其他族群的語言,作出相當程度的退讓。例如,根據該草案第四條,最高元首若覺得有必要,可準許英語在任何官方用途中使用。諸如此類的條款,被馬來民族主義者認為是在挑戰“馬來語為唯一官方語言”的地位。因此,1967年3月3日,馬來民族主義者在國家語文局文化廳舉辦群眾大會,120個馬來語文團體共2000名出席者,強烈抗議政府,并認為該法案宣布了憲法第152條(規定馬來語為國語)的死亡。然而,該法案仍在一片抗議聲中通過。因此,盡管馬來民族主義者的語言運動被“建制化”為國家體制的一部分,但馬來民族主義者與國家/公共權力的關系仍然存在著張力。
另外,馬來民族主義者推動的國語運動,不僅僅追求列馬來語為國語且為唯一官方語言,更追求統一國內多源流教育為單一源流教育,亦即所有學校必須統一以國語為教學媒介語。在此情況下,其他源流教育,例如華文教育,不得不動員起來,捍衛華語作為教學媒介語,興起了華教運動。華教運動基本上并不反對列馬來語為國語,而僅僅不認同馬來語取得國語地位后導致其他語言的邊緣化。從林連玉時代起,華社為了捍衛華文學校與華人公民權,萌生爭取華文為官方語文的念頭,而此構想轉為一個目標清晰的運動,則是在20世紀60年代沈慕羽領導的華語官化運動。因此,可以這么說,華教運動實際上是認同馬來民族主義者主導的國語運動當中的一部分主張,即規定馬來語為國語,但堅定地反對馬來語為唯一官方語,與此相關的,反對統一國內多源流為單一源流的教育政策。易言之,華教運動其實與國語運動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它基本上是因應馬來民族主義者支配下的國語運動而崛起的反抗運動。一如國語運動的體制化、官僚化而有國家語文局,華教運動在抗爭過程中不斷地組織化,卻被排拒在國家體制之外,而在民間以體制化與官僚化的形式成立董教總機構。
無論如何,馬來亞/馬來西亞的國語運動,所牽涉的不只圍繞國家/公共權力、馬來民族主義者與華教運動這三個建制化、官僚化的力量,還包括許多不同的圈子。例如,在華教運動之外,就有一批精通馬來語與華語的華社知識分子,他們主要以南洋大學為運作中心。當時部分的南大生,響應時代的號召,在就學時以及畢業后,在華社積極地推廣與建設馬來語。此外,亦有不少華裔書商,如上海書局、世界書局等,投資國語的出版業。這個主要由華裔知識分子與資本家聯合起來推動的“華社的學習國語運動”,有別于“馬來社會的國語運動”,其中在于前者同時認同于華語與馬來語,也因此其所參與的語言運動,實際上是一個雙語過程的國語運動。例如,在向華社推廣國語時,通過翻譯進行的華巫文化交流,同時在豐富華語與馬來語的文化內涵。相對于此,馬來語民族主義者的國語運動,則主要鞏固馬來語地位與建設馬來語,因此基本上是一個單一語言的運動。無論如何,這個主要由華裔知識分子與資本家形成的文化圈子,并未采取一種體制化/官僚化的組織形式去推動其文化任務。因此,相對于政府、國家語文局與董教總的體制化、官僚化形式,這一批投身國語運動的雙語知識分子所形成的文化圈子,基本上是一種“非體制化”的形式。
在上述的“體制化”與“非體制化”(形成文化圈子,未被“官僚化”)之外,其實還有許多不同的個別情況,例如高度認同馬來語為國語且為唯一官方語言,并且認同政府關閉其他源流學校的華人,其實大有人在。而這些人的意見,往往與主流華社不一致。
馬來亞/馬來西亞的國語運動,大體上就是在上述的多重性中,牽涉著各個不同意識形態的場域中推行,而馬來語也在此崎嶇的過程中逐漸地擴散到其他族群,成為跨族群的通用語言。掌握馬來語的非馬來人,自20世紀50年代開始涉足馬來語書寫領域,馬來語成為他們從事文學、評論與學術的書寫語言。易言之,此時馬來語對于他們而言,已不僅僅是日常生活上的溝通語言,還是知識的語言。以文學創作與研究為例,自50年代初就出現了不少華裔作家(penulis keturunan Cina),如廖建裕、廖裕芳、吳天才(Goh Then Chye); 60年代起則有更多人冒出來,包括吳信答(Goh Sin Tub)、陳順安(Amir Tan)等;70年代之后則加入蕭招麟(Siow Siew Sing)、林天英(Lim Swee Tin)、鄭寶福(Cheng Poh Hock)、吳彼德(Peter Augustine Goh)、李國七(Lee Keok Chih)、楊謙來(Jong Chian Lai)等等,盡管此一書寫隊伍并未壯大如華裔華文書寫(如馬華文學),但它自獨立以來不曾中斷。
華裔馬來文書寫盡管有將近半個世紀的歷史,但由于各種主客觀因素,而有文化經驗上的差異,從而在其中形成了多樣化的身份認同,這一點與馬華文學有明顯差別,后者基本上集體地繼承了華教運動的抗爭經驗。相反的,華裔馬來文書寫,很難說已經形成一個結構上穩定的書寫傳統。由于相對地多元與復雜的身份背景,例如居住社區、宗教、教育等,不同華裔馬來語作家繼承了不同的文化與歷史經驗,其書寫的面貌、關懷與自我認同,有明顯的區別。從某個角度來看,華裔馬來文書寫在文化認同上的差異,或多或少也跟上述國語運動的多重性有關。譬如,受南大生文化圈子影響者,認同于華巫雙語,而有像吳天才般,同時運用華巫雙語書寫與翻譯。然而,對許多認同單一語言政策的人,自小只接受馬來文教育,基本上不諳中文,如林天英、楊謙來等,其作品則展現出“另一種華人性”(或馬來人屬性),并無明確的中國情結,乃至與主流華社的身份認同不一致。
無論如何,這些華裔作家的作品,從整體上來看,相對于馬華文學而言,嚴重缺乏對國家、公共權力等的批判,特別是就其從“馬來文化霸權”角度,作出深層的反思與批評而言,是非常不足的。
以上梳理了國語運動的多重性,以及后來它與華裔馬來語作家的關聯。以下,本文想要回到國語運動的初期,探討華人參與馬來語書寫的問題。正如前文所述,國語運動以馬來民族主義者為核心,其外圍環繞著各種不同意識形態或文化圈子,后者以直接或間接的方式介入國語運動,在此過程中各自都有自己的“主場”。比如,國家語文局出版的《語文月刊》就是馬來民族主義者的“主場”,這是他們的語言民族主義的工具,一方面用來建設馬來語,另一方面則從事意識形態的工作。就后者而言,不利于他們的意識形態,基本上只能以被批評的形式由他人轉述,無法直接呈現在刊物中。然而,此“主場”卻是由多元族群組成的,有部分文章作者是非馬來人。因此,本文嘗試探討華人跨入馬來人“主場”的現象,也就是所謂的跨“境”書寫的意義與作用。本文以《語文月刊》為例,分析從1957年創刊至1969年,即國語運動第一階段,曾經刊登過的華裔作者
的文章。
二 國家語文局的語言民族主義
19世紀20年代,第一份馬來語雜志Bustanul Ariffin出版,此后陸續登場的是Taman Pungatuan(1848), Pengutip Segala Remah Pungutuan(1851), Cermin Mata(1858)等。這些雜志有一個共同點:都是由西方傳教士編印,其目的是向馬來人宣揚基督教。至19世紀末,第一份馬來語報刊才出版,這是一份由印裔穆斯林創辦的報紙,Jawi Peranakkan,該報紙以爪夷文書寫。19世紀90年代,峇峇華人開始涉足馬來語報業,首創出版以羅馬字母書寫的馬來語刊物Surat Khabar Peranakan(1894),以后又陸續出版各種報刊,如Bintang Timor(1895)等。
19世紀期間所出版的報刊,全由非馬來人創辦、擁有或經營,這主要是因為當時馬來社會缺乏經濟能力以及相關的印刷技術。但也反映出,馬來語報刊業,從一開始,就是一個多族群參與的公共領域。然而,必須說明的是,當時的馬來語與20世紀50年代國語運動以來的馬來語不能直接相提并論。首先,在當時大部分印刷品都使用爪夷文,即一種借用阿拉伯字母來拼寫馬來文的書寫系統;只有極少部分,這主要是峇峇華人經營的印刷品,是使用今日通行(且被規定為官方書寫字體)的馬來語所使用的羅馬字母書寫系統。換言之,當時社會通行著兩種不同的書寫系統,而爪夷文是主流。其次,即便當日峇峇華人已開始使用羅馬字母書寫馬來語,但其語言與今日通行的馬來語有相當大的差別。峇峇馬來語是一個由市場馬來語(bahasa pasar)或皮欽馬來語(bahasa Melayu pijin)發展而來的語言。皮欽馬來語不屬于任何族群,因為它僅僅運用于商貿,而未在家庭內使用。然而,由于華巫混血家庭的緣故,皮欽馬來語在峇峇華人家庭中代代傳承下去,成為克里奧語(bahasa Kreol)。峇峇馬來語缺乏規范性,高度摻雜各種其他語言詞匯與語法,拼寫系統也沒有得到統一,因此同一個字在不同的作者手中往往有不同的串法。峇峇華人就是使用這樣的峇峇馬來語,書寫、翻譯與出版大量的文學作品。從這個角度來看,盡管華人早在19世紀前后已經活躍于馬來語書寫領域,但必須把峇峇馬來語書寫與現代馬來語書寫置于不同的歷史脈絡來看待。本文所談的華裔馬來語書寫,指的是后者,盡管這一批書寫者所使用的現代馬來語,不多不少受過一些峇峇馬來語的影響,但他們所處的歷史語境(民族國家建構時代),乃至他們所使用的語言(在多代人的努力下,不斷地系統化),與峇峇馬來語是不一樣的。
踏入20世紀初,隨著中東宗教復興運動的影響,開始出現提倡伊斯蘭宗教的雜志,如Khizanah Al-Ulum(1904)、Al-Imam(1906)等,這些倡導更為純正的伊斯蘭教義的雜志,與舊傳統的派別對立,形成了少壯派(Kaum Muda)與元老派(Kaum Tua)之間的競爭。這是馬來人現代政治思潮的起源,但他們并無反殖民意識,而僅僅強調透過正信宗教來解決族人的困境。隨著教育的普及化、經濟低迷以及殖民地政治沖突等因素,馬來民族主義于20世紀30年代左右崛起,這進一步帶來馬來書報業的發展。二戰結束后,馬來雜志與報業隨著經濟條件的改善、教育進一步普遍化以及政治思潮的影響、廣告業的勃興等因素,逐漸地發展起來。根據Hamedi Mohd Adnan的統計
,從1900年至二戰前,共出現120種馬來語雜志與56種報紙。而在戰后,從1945年至1957年的短短12年間,創辦了145種雜志以及46種報紙,當中以娛樂雜志占大宗,其他則包括政治、文學、文化等,故又稱此為“民族主義與娛樂瘋狂”(Nasionalisme dan Kegilaan pada Hiburan)時期。隨后,1958年至1969年,則共創辦126種雜志,Hamedi稱此為“獨立建設與國家政策”(Pengisian Kemerdekaan dan Polisi Kerajaan)時期,國家機構開始有規模地涉足出版業。本文所討論的《語文月刊》,就在此時期由國家語文局創辦。
國家語文局(Dewan Bahasa dan Pustaka)于1956年創立于柔佛,本附屬于教育部,1957年搬遷到吉隆坡。《1959國家語文局法令》授予國家語文局更大的自主性,能夠自訂工作方針。國家語文局的創立,是為了發展與推廣作為國語的馬來語,工作包括統一馬來語的拼寫法、讀音與外來借詞,此外也涉及出版業,包括文學著作、雜志、教科書、一般讀物等。國家語文局創立之初,馬來語盡管被列為國語,但在一般人眼中,其地位仍然低下,往往不被看好能夠扮演好國語角色。當時的總監納西爾(Syed Nasir Ismail)即坦言:“當國家語文局創立時,它馬上面臨兩個糟糕與令人難過的局面:第一,在大眾觀感中,馬來語水平低落。第二,作為國語、官方語與知識語,馬來語尚有不足之處。”因此,從20世紀50年代至60年代,納西爾表示,在他領導下的國家語文局,扛起兩項任務。第一,必須把馬來語建設為現代語文(bahasa Moden),使之成為政府與民眾在處理各種公務上的重要語言。第二,使之成為學校里的教學媒介語。
實際上,這是50年代以來馬來民族主義者的語言追求。只不過,從過去的在公共權力體制之外的爭取,如今則交由體制內的人推動。
《語文月刊》就是在上述情況下出版的。《語文月刊》是國家語文局出版的第一個雜志,創刊于1957年9月,也就是馬來亞聯合邦于該年8月31日獨立之后。《語文月刊》的口號是“守護語言是民族的靈魂的理念”(Mendokong Chita2 Bahasa Jiwa Bangsa),主編是著名的馬來作家克里斯瑪(Keris Mas)。從創刊號至70年代,《語文月刊》是一份綜合語言、文學與文化的雜志,在往后《語文月刊》則轉型成為由語言學家主導的一份語言刊物,所發表的都是以語言學專業角度撰寫的文章。本文所討論的時限,正好在《語文月刊》專業化為語言學刊物之前,因此討論的文章,內容不僅限于語言學,也包括文學、翻譯、文化譯介等。

圖1 《語文月刊》書影
資料來源:華社研究中心圖書館藏本。
為推廣與建設馬來語,國家語文局在創辦《語文月刊》之后,陸續創辦了更多雜志,如《社會月刊》(Dewan Masharakat)(1963)、《學生月刊》(Dewan Pelajar)(1967)、《文學月刊》(Dewan Sastra)(1971)、《文化月刊》(Dewan Budaya)(1979)等,成為國內最大的出版單位,其出版品往往以配合國家政策為主——其實也是馬來民族主義者的理念對國家政策施壓的產物。比方說于1971年創辦的《文學月刊》,如同《語文月刊》,頂著“國家”的大帽子。克里斯瑪在申述《文學月刊》的目標與任務時,就指出:《文學月刊》除了要提高創作水平、增設投稿園地,同時也在尋找“國家身份”。《文學月刊》通過報道文壇動態、提供發表園地、刊登評論等,塑造文學的國家身份,創造一個多元族群認同的國家文學(馬來語文學)。
由上述來看,馬來語雜志從早期由非馬來人發展以來,隨著馬來人的政治意識的覺醒、經濟條件的改善、教育普及化以及技術的轉移,馬來語雜志成為語言民族主義的工具之一。隨著國家獨立,新興國家接納馬來民族主義的部分斗爭理念,通過體制化與官僚化的國家語文局,創辦各種刊物推動馬來語作為國語且為唯一官方語的語言運動,并且隨著局勢的需求,把馬來語建設為現代語言,并推廣到各個族群社會中,使其成為一個真正的跨族群的共通語、知識語以及界定國族身份的國語。
然而,一如前述所言,國語運動牽涉各方不同勢力,例如華教運動就不認同馬來語為唯一官方語言,并且也反對統一多源流學校為單一源流學校。又比方說,不少精英認為馬來語水平低下,無法勝任國語責任,而推崇在精英之間更為強勢的英語。因此,《語文月刊》在創刊初期,面對各方質疑與障礙。下文先討論《語文月刊》如何應對這些質疑,又如何借助非馬來人(包括華人在內)的聲音,來反駁這些質疑,掃除障礙。然而必須指出的是,華裔作家在此過程中盡管在一開始被《語文月刊》置于一個特定的發聲位置,但并不表示他們喪失了主體能動性,相反的,在整個國語運動中,他們并非被動的接受者,而是積極的參與者。
三 展示與宣誓:意識形態的建構
《語文月刊》創刊時,獲得了時任馬來亞聯合邦首相東姑阿都拉曼與教育部部長阿都拉薩的獻辭,前者提到,此刊物的出版,是聯合邦政府又一項落實馬來語為國語的努力。盡管獲得官方的支持,但馬來語作為國語,在當時仍然面對艱巨的挑戰,除了必須提升馬來語的水平,《語文月刊》還得面對各方對馬來語的質疑。而在此過程中,馬來民族主義者的“被殖民”經驗不斷地被召喚,特別是把馬來語的落后,歸咎于殖民主義的侵略。例如,國家語文局總監納西爾在創刊號指出:一個語言的水平高或低、進步或落伍,與一個民族的地位有關,而馬來語在過去雖曾高度發達,但隨著一個又一個馬來王朝落入殖民者手中,馬來語失去了它原有的活力。納西爾表示,《語文月刊》的出版一方面是要提供園地給專家學者,發表他們對語言與文學的見解與研究,另一方面,也希望成為民族主義運動的一個具有影響力的工具,以落實“語言是民族的靈魂”的理念。
綜合以上,這是一份由國家/公共權力與馬來民族主義者合力支配下,去推行國語政策的綜合性刊物,而此國語運動實際上是反殖民運動的延伸,在國家獨立后,成為去殖民化工程的一部分。其去殖民化有兩個重點:第一,語言建設;第二,意識形態建設。
《語文月刊》創刊后,一方面著手建設馬來語,另一方面撰文回應各種不利于馬來語的指控。例如,1958年6月,發表一篇文章批評道:“……國語在我國的地位是最崇高的,而外來語——無論它是多么的完滿、進步——依然是外來語,我們僅僅因為某些特定的因素而需要它罷了。”該文進一步指出,國語除了作為工具,也與自我身份有關,而外來語(特別是英語)則僅僅作為工具,與自身無關聯。
在1959年8月發文批評人們盲目崇拜英語。
即便到了1965年,《語文月刊》仍不時回應不同的質疑。
1960年2月,配合該年度的國語周,《語文月刊》策劃了一個特輯,收錄12篇非馬來裔作者的文章,分享他們對國語的看法、學習馬來語的經驗等。當中共有10篇文章的作者是華裔,其中一位作者投兩篇稿,故共有9位作者。以下是這些華裔作者的資料整理(見表1)。
表1 《語文月刊》特輯收錄的華裔作者的文章

從表1來看,絕大部分作者都是教師,其中以英校為多,華校次之。其他則分別是華團會館的會長、學生等。以下先分析這10篇文章的呈現形式,再討論其內容,最后說明華裔作者在此特輯中的意義與功能。
從呈現形式看,相對于《語文月刊》在處理一般文章時,僅注明作者名字以及簡單的簡介,這一特輯,除了注明作者名字,在正文開始之前,還附上相當詳盡的個人傳記,例如Goh Peng Joo:
我在1940年7月5日于檳城出世。我的父親在1943年因為那場發生在我國與日本之間的殘酷戰爭而逝世。我的母親離開了我,在1951年3月19日回去中國大陸。從此我被本地著名的善心人士Lan Geok Swee領養。我在此無親無故,也沒有與我母親有任何聯系。
我在St Xavier's Institution英校就讀,并在1956年通過了Cambridge School Certificate考試。我在1957年開始學習馬來語,在1958年通過Cambridge School Certificate的馬來文考試。如今,我在檳城的Pykett Methodist School任教。
除此之外,該特輯的文章還附上個人人頭照(并非所有人提供照片,因此部分文章未附上照片)。整體上而言,這樣的設計讓人有一種強調“這是真人真事”之感。易言之,這很可能是為了加強“其文”的真實性,而必須使“其人”的身份曝光。如此一來,華裔作者的現身說法,才具有“真實性”的說服力。這一點相當重要,因為在這10篇文章中,所呈現出來的,對國語、國民教育、國家文化等觀點,有一些人是與主流華社不一致的,反之非常符合《語文月刊》的斗爭目標。
在這10篇文章中,整體來說,有一些彼此一致的想法。比方說,大部分文章的作者,都針對如何推廣國語發表個人意見,例如增加馬來語讀物、加建圖書館、提高教師素質等。此外,他們也認同,學習國語是愛國主義的表現。無論如何,在這些一致性之外,存在各種零散的觀點,難以簡單概括,當中有幾篇文章值得引述。
Kwok Yim Weng,根據《語文月刊》提供的資料,此人于1960年擔任檳城番禺會館會長(彼時58歲)。他自1955年開始自學馬來語。他在文中分享,在1955年時,要學習國語不如1960年般方便,在多年苦讀之后,他終于掌握馬來語,并認為自己如今可謂“真正的馬來人之子”(anak Melayu yang tulin)。Kwok不僅自學馬來語,還說服番禺會館,在1958年成立一個國語委員會,開辦國語課程、舉辦馬來語文化活動等。1969年9月6日,國語委員會舉辦“馬來之夜”(Malam Melayu)慶祝成立一周年紀念。現場除了提供馬來糕點,也安排各種馬來文化表演。有趣的是,相關表演糅雜了華巫文化元素,把華語歌曲填入馬來歌詞。Kwok Yim Weng的記述,讓讀者了解,在國語運動推行過程中,部分傳統華人會館所扮演的角色。
另一篇是Lim Ah Chiang寫的文章。資料顯示,他曾在華校求學,1960年時他在新山的一所師訓學校就讀。針對如何推廣國語,他在文中提出許多意見,包括增加廣播電臺的國語時段、增設圖書館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他認為若干年后,當學生的國語水平提高了,國民型學校的教學媒介語應該替換成國語。這一觀點,很顯然的,與華教運動的主張相悖。
S. L. Su,中華維新小學的老師,自學馬來語四年。他的文章提出了一個以馬來文化為主干,其他文化如華人、印度人、歐洲人則為旁支的國民文化。這種等級分明的國民文化,很顯然地,也與當時主流華社的意愿相悖。
總體而言,在此特輯中的華裔作者,他們對國語、國民教育、國家文化的觀點不盡然一致,但基本上是肯定并認同馬來語為國語,并且在某個程度上,一部分人的觀點,甚至與主流華社是相沖突的,卻與《語文月刊》立場相一致。從這個角度來看,華裔作者在國語運動中,尤其是這份由國家語文局出版的《語文月刊》中,他們存在的作用是顯而易見的。關于這一點,且進一步檢視《語文月刊》刊登這批文章的目的。納西爾在該期《語文月刊》指出:“出現這一批非馬來裔寫作人,而且他們并非來自馬來語領域的專家,這顯示了,在我國國民中,已有不少人有了國民的醒覺。”
從納西爾的這段話看,華裔作者對于《語文月刊》而言,毫無疑問地,在此特輯中帶有“成果展”的意義。在多年奮斗之后,馬來語終于擴散到非馬來裔,且是語言專業以外的廣大群眾中了,這個“成果”將成為他們繼續走下去的動力。另外,這些“有了國民的醒覺”的華裔作者(當中主要是來自英校的教師),他們學習馬來語的歷程、認同馬來語作為國語、如何推廣馬來語的建言等,他們的這種存在本身,以及他們的現身述說,都在反駁各種對馬來語的質疑。易言之,借用非馬來裔作者的現身述說,駁斥那些不認同國語政策的頑固分子:你們當中已有人醒覺了。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華裔作者無疑給《語文月刊》提供了一個方便:當馬來語正被建構為跨族共通語時,非馬來裔作者或華裔作者的參與就提供了“展示”的作用。
但是,該“非馬來裔”特輯,并非僅對國家語文局有“展示”的作用。與此同時,對于華裔作者而言,亦具有“宣誓”的意義。在國家獨立初期,華人剛剛完成國家認同轉向,忠誠仍受質疑。因此,宣誓對國家的效忠,就具有政治上的意義。在當時,學習國語、愛國語、推廣國語,就是其中一個愛國主義的表現方式。例如,特輯中的一位華裔作者Tay Hock Tai就表示:“我們等待了許久,終于在去年11月11日,得到有關國家語文局舉辦國語周的確認答案。因此,我們必須很歡心地響應這個號召,特別是非馬來人,因為這么做可被視為是對國家的效忠。”
從上述來看,華人跨“境”書寫,在《語文月刊》的“非馬來裔”特輯中,一方面對于馬來民族主義者而言,是展示“成果”以論證馬來語為各族群共有的國語之命題的成立。另一方面,對于華人而言,則是宣誓“愛國”,以證明其身土不二。
四 跨文化的對話:馬來語文化與知識的建設
在上述特輯中,對《語文月刊》而言,其最主要的目的與意義無疑是“展示”。而對于華人來說,則是“宣誓”。然而,無論是“展示”或“宣誓”,都是政治行為,都屬于意識形態的印證,置于國語運動的多重性脈絡來看,它并未促成不同意識形態上的對話與思辨,乃至它基本上對文化與知識的建設也沒太直接的貢獻。它不過是用來證明一個已被預先設定的議程的正當性。然而,從整體來看,華裔作者在《語文月刊》中的作用與意義,并非僅止于“展示”與“宣誓”。相反地,他們有其他積極面向的表現,對建設馬來語文化作出貢獻。以下分述之。
根據統計,華裔作者第一次出現在《語文月刊》就是上述的“非馬來裔”特輯,從那時起至1970年之前,共刊登了42篇華裔作者的文章(見附錄)。在這42篇文章中,有5個人是發表超過1篇文章的,分別是Goh Peng Joo(2篇)、S. L. Su(2篇)、Chew Hock Tong(5篇)、Tan Ta Sen(4篇)和Liaw Yock Fang(14篇)。在這些作者當中,以Tan Ta Sen(陳達生)和Liaw Yock Fang(廖裕芳)的文章最具學術水平。
陳達生與廖裕芳兩人都曾是南大學生。南洋大學在20世紀50年代是華社學習馬來語運動的中心。陳達生于1960年畢業于南大,之后獲得印尼政府獎學金,到國立印尼大學升學,攻讀馬來與印尼研究,并在該大學獲得學士、碩士與博士學位。曾先后擔任新加坡義安學院、國立東南亞研究院以及南大講師、研究員與助理教授,著有《苦盡甘來》(翻譯)(1961)、《印尼文化論文集》(1977)、《同義詞與反義詞詞典》(與廖建裕合編)(1978)、《鄭和與東南亞伊斯蘭》(2008)等。至于廖裕芳,自1957年南大現代語言學系畢業后,1960年獲得獎學金到國立印尼大學攻讀印尼語文文學副博士課程。1976年,獲得荷蘭萊登大學博士學位。從20世紀60年代起,先后在南大與新加坡國立大學任教,其重要著作如《馬來古典文學史》(Sejarah Kesusasteraan Melayu Klasik)、《文學批評概論》(Ikhtisar Kritik Sastra)等。
陳達生的文章集中發表在1966~1967年,其中三篇處理語言的課題,運用語言學理論,分析語言的功能、起源與發展等。第四篇文章則是一篇劇評,討論印尼劇作家Utuy Tatang Sontani的作品 Manusia Kota(城市人類)。
至于廖裕芳,從1963年開始在《語文月刊》發表文章,從其文章軌跡看,起初著重于馬來/印尼文學的研究,如從1966年12月開始,發表系列文章介紹印尼詩人,其中包括Toto Sudarto Bakhtiar、S. W. Rendra、Ajip Rosidi、Kirjomulyo、Subagio Sastrowardojo等,足見他對印尼詩壇的了解。印尼詩人系列結束后,自1967年7月起,廖裕芳又以系列文章探討馬來文語法,嘗試響應馬來文專家哲伯(Pendeta Za' ba)在20世紀50年代的呼吁:啟動馬來文語法的重建計劃。廖裕芳運用了他所熟悉的語言學理論,例如當時盛行的轉換生成語言學(Teori Tata -bahasa Transformasi/ Transformation Grammar)重構馬來文語法,并批評哲伯所建構的舊馬來文語法的不足。
陳達生與廖建裕的文章,主要表現在他們在馬來語、馬來/印尼文學的領域上,嘗試與馬來學術界的對話。其他作者,則表現在跨文化方面的對話。例如,Chew Hock Tong(周福堂)批評A. Samad Said小說筆下的華裔角色,犯了一些錯誤,例如按華人習俗不可能出現的名字稱呼。此外,Sheu Lee Sing撰文介紹中國詩歌, Hoong Ah Kong嘗試比較馬來班頓(Pantun Melayu)與《詩經》
, Takusui Lie則嘗試介紹客家山歌
, Mei Jing(梅井)討論華巫語之間的流動
,等等。
以上,華裔作者在《語文月刊》中,通過“對話”對馬來語的知識與文化建設作出貢獻。本文所謂的對話,指的是如何促進個體之間、群體之間不同意見與想法的交換,并希望透過此交換,提升某個意見或想法的層次。因此,對話強調的是溝通,通過公開的交談、思辨,尋找真理或共識。就此而言,《語文月刊》無疑提供了一個跨文化的對話空間。然而,必須指出的是,一如本文開頭時曾提到的,華裔馬來文學對“國家”、 “公共權力”、“馬來文化霸權”缺乏批判性,這個判斷其實也適用于《語文月刊》中的華裔作者身上,亦即,“馬來語為國語且為唯一官方語”的意識形態,從不曾被《語文月刊》中的華裔作者所質疑與挑戰。換言之,置于多重性的國語運動的脈絡中來看,華裔作者跨“境”到馬來民族主義者的“主場”,即《語文月刊》,其實并未促成任何在意識形態方面有意義的“對話”。他們的跨“境”僅僅體現在,繞過意識形態對話之后的跨文化與知識的對話。無論如何,以現有的資料,我們無從判斷究竟華裔作者的“異見”的缺席,是因為華裔作者基于特定因素而選擇不談,或正巧所有投稿的作者都不認同這些所謂的“異見”,還是《語文月刊》內部設定限制,拒絕刊登“異見”。
五 小結
本文以國家語文局出版的《語文月刊》為考察個案,特別就該刊物中的華裔作者在1970年之前的文章作出分析,回答了跨“境”書寫的意義與作用,即展示/宣誓與跨文化對話。
首先,在國語運動初期,華裔作者跨“境”到《語文月刊》,具有展示與宣誓雙重意義,但這兩者最重要的作用都不是促進“對話”,無論是知識的還是意識形態的,它僅僅在于以形式的方式合理化某個已內定的命題。因此,1960年2月,《語文月刊》策劃的“非馬來裔”特輯,其最大的作用,就在于透過“展示”來合理化與正當化馬來語作為跨族群通用語的命題。“展示”意義有其特定的歷史背景。在國語運動初期,馬來語普遍不被看好,尤其是其語言內部的各種條件,如語法、語音、詞匯等方面的不足,遭到其他人的否定。在這樣的形勢下,非馬來裔或華裔作者,對于馬來民族主義者而言就具有了“展示”的作用,借此否定那些認為馬來語不值得擁戴的聲音。另外,“非馬來裔”特輯,對于華人而言,則是一個“宣誓”愛國的平臺,在華人忠誠受到質疑的當時,通過使用國語、愛國語等方式說服其他人,華人對斯土的忠心。
至于跨文化對話,則是指跨越族群邊界,形成一種有效對話,促進知識的發展。它對知識有著增長的正面意義。然而,正如本文指出的,華裔作者在《語文月刊》中的對話,雖然對知識增進作出重要貢獻,但從另一個面向看,似乎缺乏了對國家/公共權力/馬來民族主義者的意識形態等方面的批判。換言之,在意識形態方面,并沒有“對話”,只有前述提到的“展示/宣誓”的印證。然而,基于缺乏更進一步的資料,我們無法確定地說,《語文月刊》是否對對話機制做了什么限定。但把這樣的現象,鏈接到本文開頭時提起的華裔馬來文學作家對國家/公共權力等的批判性的缺席,似乎暗示著有些什么一脈相承的問題。無論如何,就這個問題,我們無法對此作出更進一步的解答。
附錄 1957年至1969年《語文月刊》刊登的華裔作者文章

續表

續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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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來源:由筆者整理。
Dewan Bahasa and Ethnic Chinese
—The Functions of Cross“Territory”Writings
Goh Siew Poh
(Centre For Malaysian Chinese Studies)
Abatract: National language movement in Malaya(or Malaysia)promotes the Malay as national language and the only official language. Dewan Bahasa dan Pustaka(DBP)was established in 1956, it was one of the efforts by government and Malay nationalist to implement the national language policy. DBP published its first monthly magazine Dewan Bahasa in September, 1957. This paper focuses on Chinese writers who had published their articles on Dewan Bahasa from 1957 until 1969. It was found that prior to the beginning of national language movement, the publication of works by Chinese writers on the Malay magazine entails two functions: to display the result of the movement and to achieve intercultural dialogue. Both contributed to the national movement.
Keywords: National Language Movement; Dewan Bahasa Dan Pustaka;Chinese Malay Writers; Dewan Bahasa
(責任編輯:張路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