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權力之巔:國際貨幣體系的政治起源
- 李曉耕
- 2460字
- 2018-11-08 17:50:52
序一
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研究員
幾天前李曉耕打來電話,告訴我她的博士論文經過修改馬上就要出版了,并希望我為此書作序。我欣然答應。要知道,對老師而言,還有什么比看到自己學生的成果發表更讓人喜悅的呢。翻閱書稿時,自然回憶起了三年前和曉耕討論選題的情景。在我指導的研究生中,論文選題主要有兩種方式,一是學生根據個人興趣自由選擇,二是與導師商量后確定。曉耕這篇論文的題目更多的屬于后一種。國際貨幣是我長期關注的一個領域,并且發表過一些文章和著作。曉耕選擇此問題做博士論文,除了受我影響外,也和她自己的研究偏好與英國留學經歷有關。
我記得對貨幣頗有研究的弗里德曼曾講過一句話,大意是貨幣很像日本人家里的屋邊花園,看似簡單實則復雜,幾乎每個細節都經過了精心設計和建造。對此我深有同感。三十年前我的學術生涯剛剛起步時,就從前輩們那里聽說過一句話:理解世界經濟最簡便的方法,就是研究美元和石油。以今天的眼光看,這種說法雖有點偏頗,但如果把美元和石油替換成貨幣金融和能源,我以為仍不失為真知灼見。隨著研究的深入,我越來越確信貨幣問題,特別是貨幣經濟與實體經濟的關系問題,是經濟學的兩大基本問題之一。
我們普通人幾乎每天都要和貨幣打交道,但真要問究竟什么是貨幣,則很少有人能答得出來。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對貨幣起源及其性質做過經典性討論,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各類暢銷的教科書也都對貨幣下過定義,以至于絕大多數受過經濟學訓練的人都可以隨口說出經濟學意義上的貨幣屬性,比如價值尺度、交換媒介、支付標準、儲藏手段等。從歷史上看,公元前二三千年前相互隔絕的文明或國家或部落,均不約而同地發明并使用了貨幣。對這一神奇現象的主流解釋,是把貨幣起源視為人們降低交換過程中交易成本的努力結果。生產力的發展導致剩余出現,剩余催生交換需求,交換先于貨幣,貨幣方便交換,金融促進生產與流通。貨幣的邏輯似乎是一個純粹的經濟學邏輯。然而這一邏輯并非唯一。
人們或許會問:從物物交換到使用貨幣進行交換的條件是什么?換句話說,在貨幣起源過程中,有沒有比降低交易成本更關鍵的因素?至少在德國經濟學家南普看來,在貨幣起源,尤其是信用貨幣的起源過程中,國家扮演了主角。市場交換是以產權為基礎的。盡管一個人可以通過給門上鎖來保護屋內的財產安全,但不言而喻的是,國家或政府權力對財產的保護才是根本性的。國家先于市場或與市場同步進化這一邏輯,涵蓋了國家先于或同步于貨幣起源的邏輯。國家的存在以稅收為前提,具有不同用途的實物繳納與儲存,其效率遠低于征收和儲存一般等價物。當國家選擇某一特定物品(比如金銀)作為貢賦品,同時一切司法判案的經濟懲罰與賠償也以該物品為據時,那么我們便有了一個貨幣起源的非市場邏輯。
贊同貨幣起源與演進之政治邏輯者并不孤立。在希克斯眼中,貨幣的起源及演進與統治者的財政收支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在經濟史領域,像希克斯這樣從財政維度引申出貨幣的經濟學家并不多見。古德哈特把貨幣理論區分為偏向市場邏輯的“金屬主義論”和看重國家邏輯的“卡特爾主義論”,而他本人傾向于后者。從某種意義上講,對“貨幣非中性”的討論與強調,可以說是對貨幣的政治邏輯的一種至少是間接的支持。兩百多年前,坎梯隆便提出了貨幣長期非中性命題;我和我的合作者對美洲金銀與英國資產階級革命之間的關系進行的分析,亦從一個新的角度支持了貨幣非中性這一命題。基于此,有人提出了一個響亮的口號:貨幣即政治。
貨幣的政治色彩隨著信用貨幣的出現而加重。歷史學家在劃分歷史階段時通常使用的尺度是朝代和生產手段的進步程度。但作為經濟學家,我們完全可以有自己的標準。首見于北宋仁宗天圣元年的“官交子”,可謂具有深遠意義的事件。1023年將人類歷史劃分為金屬貨幣階段和信用貨幣階段。遺憾的是,“貨幣文化”早熟的中國在使用紙幣實現王權目標時并不成功,經過了元明兩朝后又回到了銀兩制度。而英國等西歐國家,則成功地走上了以金屬為本位的信用貨幣的進程。盛宣懷以銀元取代銀兩的奏折和光緒帝上千字的朱批,今天讀來令人唏噓不已。一個在六七百年前就發明了紙幣的國度,竟然還在為此等事煩惱。在人類步入電子貨幣時代的過程中,希望中國能夠再次成為人類的領先者。
貨幣的政治性隨著貨幣跨越國家或政治轄區而變得復雜且重要。根據陳隆文對先秦貨幣地理的研究,我們看到秦軍征戰的路線同時也是“秦半兩”出土相對密集的地區。據此我們不難提出一個秦國由弱變強、最終完成統一大業的“貨幣政治”式的命題:幣材豐富且鑄造水平高超的秦國,其鑄幣“半兩”被各國廣為接受,從而為秦國的一系列軍事行動提供了強有力的財政保障。在后來的世界史中,強國霸主同時又都是國際金融中心的所在國,它們的貨幣一定是國際關鍵貨幣,事關國際貨幣金融的制度安排由它們主導,均絕非偶然。1940年代中國上演的“邊幣”“法幣”“偽幣”之間的“貨幣戰爭”,亦是一個不同紙幣發行當局爭奪“貨幣流通域”以支持戰場勝利的精彩紛呈的經典案例。
我將以上所述邏輯分析架構和案例分析統稱為貨幣的政治經濟學研究。雖然這類研究目前在國內貨幣金融研究中不是主流,但這并不意味著它無足輕重。隨著時間的推移,我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認識到貨幣政治的重要性并加入到這一研究隊伍中來。李曉耕把論文冠以《權力之巔:國際貨幣體系的政治起源》并發表,從一定意義上講填補了國內學界對國際貨幣體系從政治經濟學角度研究的空白。這便是我欣然為之作序的原因。
順帶補充一句,比之博士論文,曉耕的這部著作補充了不少文獻,她提到的許多軼事讀來饒有興味。從她的引述中我得知,國際貨幣基金組織著名經濟學家穆薩每次路過陳列各國貨幣的走廊時,總喜歡描述他是如何重新發現了貨幣經濟學中最強的一條定律的,即國家與貨幣一一對應的關系。在討論信用貨幣起源時引用《浮士德》中的皇帝、首相、財政大臣和梅菲斯托之間的對話,著實為本書增添了可讀性。如果她再把中國古代文獻中的一些經典文字引入就更好了。管仲向齊桓公就“輕重”所做的解釋,稱得上是一篇貨幣政策在“國際”舞臺上成功運用的經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