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愛,控制與反抗
- 失憶三十年
- 觸石
- 4775字
- 2018-08-04 09:05:00
他們并沒有繼續向北,而是向西走去。他們似乎不再專注遙遠的北方,這一路風景比腦海中的幻想更吸引他們。
四月初他們到達了河南中部,沃野千里的平原放眼望去是望不到盡頭的綠油油麥田,此時的季節已是春暖花開,春耕的人們在田間忙碌,綠油油的麥田和剛剛抽芽的柳樹生機盎然,路邊的迎春花開出了金黃色的小花,許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也冒出了花骨朵,早早蘇醒的飛蟲在花叢間飛來飛去。
他們脫掉了厚重的棉衣,在田間駐足。風海長出一口氣,仿佛把沉積身體里的寒冬的陳余都呼出體外,一切都生機勃勃,仿佛是一個新的世界,一個剛剛醒來的世界。阿菜被寒風凍傷的臉也慢慢恢復,又變得粉紅細嫩,讓人垂涎欲滴。她依靠在風海的胳膊上欣賞美麗的風景。
因貪戀這田園的風光,他們錯過了趕路的時機,等他們想要起身,太陽已變成了紅彤彤的炭火色,他們不得不在麥田旁邊的村子里住下。村子是一個很大的村落,規劃整齊的街道按照等同的距離排列開來,幾乎一樣高的房屋一座接著一座,道路兩邊國槐也鉆出嫩綠的枝芽,孩子們在路上追逐打鬧,煙囪里飄出裊裊炊煙。他們想找一個安靜的地方住下,走過幾條街道,幾乎家家戶戶開著門。最終,他們找到一個門上結著蜘蛛網的人家,看樣子很久沒人在這里住。他們決定在這家門前借宿。
剛剛撐起帳篷,一個中年婦女從隔壁院子里走出來,頭上帶著圍巾,身上的衣服沾著泥巴,看樣子剛從田里回來。她好奇地看著剛剛架起鍋正準備的兩人。
“你們兩個人在這里做什么?”婦女上前來詢問他們。
“大姐,我們只是想在這里借宿一晚,不打擾你們。”阿菜拿著從路邊撿來的樹枝說。
“你們從哪來?”中年婦女問。
幾乎每到一地都有人問同樣的問題。到最后他們自己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樣的問題。
“南方,廣東。”風海說。
中年婦女點點頭,似乎想弄清廣東到底在什么地方,顯然她還是不知道廣東到底在哪里,但她的表情告訴別人她覺得那一定很遠。
“你們走著來的?”女人驚訝地問。
“走著來的。”
“怪不得你們看上去風塵仆仆的。”
中年婦女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們最好不要在這里借宿。”中年婦女收起笑容。
一路上不允許借宿的人很多,他們早已習慣了,也沒有什么爭辯的意圖,只是可惜剛剛撐起來的帳篷,他們打算拆掉帳篷另尋他處。
“住在我家吧。這家的人失蹤的失蹤,坐牢的坐牢,死的死。住在這里不太好。”婦女取下頭巾,散開頭發,這下看上年輕了許多。
風海仔細端詳著她,四肢粗壯,濃眉大眼,是莊稼地的一把好手,干起活來能頂一個男勞力。不過長得很是標致。
兩人不好拒絕,收拾好東西跟著女人來到她家,對著大門的是一面高大的紅磚水泥影壁,水泥墻上抹著光滑的水泥,貼著大大的紅色福字,院子的地面是用紅磚鋪成,院子里收拾的干凈整潔,南墻角落里的積雪還沒有完全融化,影壁后面是高大的磚瓦房,透亮的玻璃上貼著年畫,房門上貼著門神,風海辨不清是神荼、郁壘還是秦瓊、尉遲恭,房門兩側掛著紅紅的布燈籠,里面的白熾燈清晰可見。整個院子里仍舊是一片過年的氣氛。女人在門口脫掉厚厚的棉襖搭在門口的架子上,露出金黃色的緊身毛衣。也顯露出實際年齡,看上去只有二十七八歲的樣子。風海和阿菜慢慢放松下來,看起來同齡人更好溝通一些。
“進來吧,家里就我一人。”女人并不擔心兩個陌生人。
“你的家人呢?”阿菜邊走邊環視屋子。房子里擺設簡單,整潔干凈。
“男人出去打工。兒子在學校讀書,只有周末回來。”女人收拾東西開始做飯。阿菜在廚房里幫忙。雖然用的是古老的大灶和風箱,墻上卻沒有一點灰燼。
風海站在院子里悠閑的翻看女人拿來的一本舊的《讀者》雜志,晚霞燒紅了半邊天,成群的鳥兒在空中盤旋著歸巢。隔壁院子里的一棵杏樹越過墻頭伸過來,綠綠的葉子尚未舒展開,樹杈間有一個小小的鳥窩,看樣子已經有段時間沒人住了。
“隔壁這家是怎么回事啊?”吃飯的時候風海問。
女人低著頭沒有說話。見她不愿說風海也就不再追問,吃過晚飯,他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氣氛讓人慢慢放松下來。女人竟主動問起風海剛才問的問題。
“你剛才問什么來著?隔壁那家嗎?”女人放下手中的電視遙控器。
風海反而覺得有些尷尬,他點點頭。
“他們家慘啊。”女人搖搖頭,“你們看上去像有文化的人,你們說人到底是什么呢?人腦子里都想什么?”
女人的問題讓他們一頭霧水,他們看著沉思中的女人,等待她即將開始的講述。女人完全不在乎他們兩人的反映,努力拼湊著腦海中零碎的記憶。
“從什么時候開始講呢?”女人沉默了一會,皺著眉頭想了想,仿佛在回憶一個遙遠的幾乎被人遺忘的故事,“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那時候他們家六口人。六十多歲的老爺子李青林和老太太,三十多歲的兒子李國忠和兒媳孫梅,十三歲孫子李之達和十一歲的孫女李之茵。有老有少,幸福之家啊。不過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了。”
女人似乎要講一個古老而漫長的故事,看樣子會講上一整晚,風海動了動身子,找了一個舒服姿勢靠在沙發上。
“他們家從老輩人那里就是大戶,祖上是讀書人,這一帶的大地主,后來變成了我們這樣的群眾。雖然也在村子里住著,但他們家家教很嚴,那會我剛結婚,每天早上五點鐘就聽到兩個孩子在院子里背書。傍晚村子里孩子在街道上玩耍,我從來沒見過李之達和李之茵兄妹二人。這么小的孩子也貪玩啊,有一次看到小女孩趴在門洞里向外看,門外則掛著鎖。我常常聽到李國忠和孫梅打罵孩子的聲音,咚咚的響聲我們聽著都疼,兩個孩子從來不哭。為什么這么打罵孩子呢?反正都是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或者因為考試沒考好,或是為了摔了一個碗,或者為了買零食。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曬豆角,大概是剛放學的時候,我聽到隔壁小女孩哭,我以為又打孩子了,可是這次沒聽到打罵的聲音,我就站起來走到墻下。小女孩哭著小聲對李國忠說老師在辦公室摸她的屁股,聽那老師的名字好像還是他們家的遠方親戚。接著就聽到李國忠大發雷霆,你在學校不好好學習跑老師辦公室里做什么,以后再有這么丟臉的事我打斷你的腿。小女孩嚇得不哭了,再也沒聽到動靜。還有一次,男孩的一群同學來找他玩,恰巧孫梅回來,看到家里來了一群孩子,說影響李之達的學習,把那群孩子都趕跑了,從那以后再沒孩子來找過他們兄妹。有時候也能聽見李國忠哈哈的笑,不過聽起來更像是對孩子的嘲笑。我印象里他從來沒和孩子親近過,怎么會笑的那么開心。他們家的兩個孩子很爭氣,學習在班上從來都是第一名,聽說以前李國忠學習也很好,因為出身不好沒有上大學。也許是把家庭的希望都寄托到了孩子身上。兩個孩子沒什么朋友,放學就回家讀書,什么事情大人都替他們安排好。反正日子就這么一天一天的過,誰家都有自己過日子的方法,沒什么好過問的。你說孩子的父母不心疼孩子嗎?那簡直是開玩笑,那時候人們還比較窮,他們家也不富裕,就靠種田打工,李國忠每天回來都提著一塊肉。大人舍不得吃,只給孩子吃。到了冬天,家家戶戶都吃腌蘿卜、燉白菜,李國忠隔幾天就去鎮上買青菜,變著花樣給孩子做飯。
“后來有一天,小女孩放學沒回家,家里人到處找,找了一晚也沒有找到,人們急的團團轉,第二天準備報警,還沒去呢,村里來了七八輛警車,他們先是到大隊書記家,然后大隊書記帶著到了他們家,把老頭子、李國忠、李國忠的兩個弟弟,還有孩子的奶奶、媽媽全都帶走了,村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追著警察問原因,警察不說,就這么走了。恰巧趕上李之達放學回家,他親眼看到警察把家人帶走,孩子什么也沒說,就是看著,我以為孩子被嚇壞了。他家大人不在家,我把李之達接到家里來,他看上去和平常沒什么兩樣,到我家之后吃飯,吃完飯開始寫作業。開始我想以后我家的孩子也這么懂事就好了,后來發現不對勁了。那孩子一晚上不說話,也不抬頭,更不詢問家人的事情,一直低著頭讀書、寫作業,到了十一點鐘準時收拾東西上床睡覺,整個晚上都像機器一樣。我想,這孩子可能出問題了。正常的孩子誰會對家人不管不問呢。
“過了幾天,聽村干部說他們家出大事了,李之茵沒有失蹤,而是跑到公安局去了,她說李青林、李國忠還有兩個叔叔強奸自己,當時村子里的人全蒙了,誰也不相信這樣的事就發生在自己身邊,那段時間幾乎人人都在談論這件事情。是真的嗎?我也問自己,他們的家人真的強奸女孩了嗎?我不敢相信是真的。但是警察說女孩已經懷孕了。又過了幾天,老太太和孫梅回來了,回來之后就躲在家里不出門。我去看望她們。老太太躺在床上,蓋著厚厚的被子,嘴里一直喊丟人啊,丟人啊。孫梅坐在桌前,氣地雙手顫抖,嘴里念叨著要討個說法。幾個月后老太太去世了。
“后來人們就再沒有看到李之茵,她去哪了也沒人說清。李家的四個男人雖然都在監獄里,可日子還是要過。怎么說家里還有一個孩子要養。案子開庭的時候村子里好多人去看,人們都說李家的男人冤,李之茵沒有出庭,法庭上沒有一個人承認強奸過李之茵,后來他們都被判刑了,所有人都是‘零口供’定罪,八年到十五年。一審結束后孫梅一邊照顧兒子一邊到處奔走。兒子倒是很爭氣,十八歲那年考上大學。距離那件事過去已經五年了,人們還是沒有見到過李之茵,人們私下里說李之達和李之茵有聯系。孫梅問兒子是不是見過妹妹,李之達的回答是沒見過。孫梅也沒辦法,有時候跟蹤李之達,但也沒有發現什么情況。那件事對李家的打擊太大了,即便是兒子考上大學也沒有把孫梅從陰影中拉回來,拿到通知書的那天,我聽到孫梅讓兒子去監獄里看望父親,李之達不去,孫梅在屋子里面喊,他是你爸爸,你能活到今天都是因為他。李之達站在院子里淡淡說:那我就去死吧。接著就聽到孫梅嚎啕大哭。大概是絕望吧,孩子大了,她打不動了,管不了了,也控制不了。李之達上大學沒從家里拿一分錢,這是我聽孫梅說的。她說孩子要自己打工掙錢。李之達到省城上大學后孫梅也要去,說去照顧孩子。我勸她,孩子大了能照顧自己,不要跟的那么緊。孫梅說大學里很多孩子學壞,孩子是自己的心頭肉,不能讓李之達走上歪路。上大學的第一年孫梅回家過年,李之達沒回來,孫梅說孩子在城里打工,第二年還沒有回來,反正李之達從上大學后就沒有回過家。后來孫梅回家,我去看望她。她說孩子上大學以后,她跟著去了省城,在大學外面的村子里租了一間房子,一邊打工一邊照顧孩子,可是孩子死活不肯見自己,有一天孩子找到孫梅,給了她一封信,轉身走了。孫梅打開信看到的是一封斷絕母子關系的信。孫梅說兒子控訴了他們對他的精神控制,讓他變成精神的奴隸,把學習看成他的全部,他還說李之茵做的對,他們兄妹二人遲早要爆發。收到信以后她再也沒見到過兒子。李之達也再也沒回過家,也沒去學校。他和李之茵一樣失蹤了。悲痛欲絕的孫梅怕被村子里的笑話,就撒謊兒子還在讀大學,自己在省城里照顧孩子,其實她是出去找孩子了。孫梅哭著說:你說我到底是做錯了什么,辛辛苦苦培養孩子,怎么就養了兩個白眼狼。”
女人仰起頭看著白色的房頂,風海和阿菜也沉默了。故事并未就此結束。
“去年臘月的一天傍晚,外面的天很冷,剛剛下過雪,天還沒有完全黑,村子里已經靜悄悄的了。我在屋里收拾東西,剛剛蒸完年糕。聽著門輕輕響了一下,我回頭,一個小伙子站在門口,戴著厚厚的棉帽和口罩,嚇我一跳,我剛想開口喊人,小伙子摘下口罩,原來是李之達。‘嬸,別喊,是我。’我說,孩子你咋回來呢?他說,我想家了。我問他回家了。他搖搖頭。他說這些年在外面打工,過得挺好的,他想家,想他媽,就像回來看看。我說你咋不回家呢?他說不想回去,見到孫梅就害怕,從心里害怕。最后孩子爬在墻頭看了看他母親,沒有停留就離開了。從那以后就再沒回來過。只是李家的小女兒,怎么就失蹤了呢。”
女人沉默了一會,喃喃地說:“我們想盡一切辦法讓孩子們過上出人頭地的生活,讓他們優秀,不讓他們學壞,怎么就錯了呢?怎么就成了仇人了呢?我們心疼的孩子怎么再也不愿回到我們身邊了呢?那個躺在我們懷著中吸奶的孩子去哪里了呢?到底是我們錯了還是孩子錯了?”
夜已深沉,村子里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仿佛是在等待,等待漫長的夜,等待遠去的人,等待逝去的歲月,等待重新來過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