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詩道:“一群人?”
岳不群道:“一群朋友,他們的興趣相同,所以就結合在一起,用‘山流’這兩個字做他們的代號。”
劉詩詩道:“他們的興趣是什么?”
岳不群道:“下地獄。”
劉詩詩道:“下地獄救人?”
岳不群道:“不錯。”
劉詩詩道:“在他們看來,賭場也是地獄,他們要救那些已沉淪在里面的人,所以,才要把賭場改成和尚廟?”
岳不群道:“和尚廟至少不是地獄,也沒有可以燒死人的毒火。”
劉詩詩道:“但他這么樣做,開賭場的人卻一定會恨他入骨。”
岳不群道:“不錯。”
劉詩詩道:“所以那些人才想要他的命。”
岳不群道:“不錯。”
劉詩詩道:“江湖中的事,我也聽過很多,怎么從來也沒有聽起過‘山流’這兩個字?”
岳不群道:“因為那本來就是很秘密的組織。”
劉詩詩道:“他們做的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為什么要那么秘密?”
岳不群道:“做了好事后,還不愿別人知道,才是真正的做好事。”
劉詩詩道:“但是真正要做好事,也不太容易。”
岳不群道:“的確不容易。”
劉詩詩道:“要做好事,就要得罪很多壞人。”
岳不群道:“不錯。”
劉詩詩道:“壞人都不好對付的。”
岳不群笑道:“所以他們無論做什么事,都要冒很大的危險,一不小心就會像明慧和尚那樣,不明不白的死在別人手上。”
劉詩詩道:“但他們還是去做,明知道有危險也不管?”
岳不群道:“無論多困難,多危險,他們都全不在乎,連死也不在乎。”
劉詩詩嘆了口氣,眼睛都亮了起來,道:“不知道我以后有沒有機會認得他們。”
岳不群道:“機會只怕很少。”
劉詩詩道:“為什么?”
岳不群道:“因為他們既不求名,也不求利,別人甚至連他們是些什么大都不知道,怎么去認得他們。”
劉詩詩道:“你也不知道他們是些什么人?”
岳不群道:“到現在為止,我只知道一個明慧和尚,若非他已經死了,無色只怕還不會暴露他的身分。”
劉詩詩道:“除了他之外,至少還有個秀才,有個道士。”
岳不群點點頭,道:“他們當然可能是山流的人,但也可能不是,除非他們自己說出來,誰也不能確定。”
劉詩詩沉吟著,道:“這群人里面既然有和尚、有道士、有秀才,就也可能有各種奇奇怪怪的人。”
岳不群道:“不錯,聽說出流之中,分子之復雜,天下沒有一家幫派能比得上。”
劉詩詩道:“這些人是怎么會組織起來的呢?”
岳不群道:“因為一種興趣,一種信仰。”
劉詩詩道:“除此之外,就沒有別的?”
岳不群道:“除此之外,當然還有一個能組織他們的人。”
劉詩詩道:“這一人一定很了不起。”
岳不群道:“一定。”
劉詩詩眼睛里又發出了光,道:“我以后一定要想法子認得他。”
岳不群道:“你沒有法子。”
劉詩詩道:“為什么?”
岳不群道:“因為根本沒有人知道他是誰。”
劉詩詩眼波流動,說道:“所以,任何人都可能是他。”
岳不群道:“不錯。”
劉詩詩盯著他,道:“你也可能就是他。”
岳不群笑了,道:“我若是他,一定告訴你。”
劉詩詩道:“真的?”
岳不群笑道:“莫忘了我們是好朋友。”
劉詩詩嘆了口氣,道:“只可惜你不是。”
岳不群說道:“我也不是山流中的人,因為我不夠資格。”
劉詩詩道:“為什么不夠資格?”
岳不群道:“要入山流,就得完全犧牲自己,就得要有下地獄的精神,赴湯蹈火也萬死不辭!”
劉詩詩道:“你呢?”
岳不群嘆道:“我不行,我太喜歡享受。”
劉詩詩嫣然道:“而且你也太有名,無論走到哪里去,都有人注意你。”
岳不群苦笑道:“這正是我最大的毛病。”
劉詩詩嘆道:“他們選你做替死鬼,想必也正是為了你有名,既然無論什么地方都有人認得你,你就算想跑,也跑不了。”
岳不群長嘆道:“人怕出名豬怕壯,這句話真他媽的對極了。”
劉詩詩道:“現在非但少林派的人要找你,山流的人也一定要找你。”
岳不群道:“山流的人比少林派還可怕。”
劉詩詩道:“你這么樣一走,他們更認定你是兇手了。”
岳不群只有苦笑。
劉詩詩看著他,又忍不住長長嘆息了一聲,垂下頭道:“我現在才知道我做錯了一件事。”
岳不群道:“什么事做錯了?”
劉詩詩道:“剛才我不該叫你跑的。”
岳不群道:“的確不該。”
劉詩詩咬著嘴唇,說道:“但你為什么要跟著我走呢?”
岳不群笑了笑,說道:“也許我并不是為了你而走的呢?”
劉詩詩道:“不是為了我,是為了誰?”
岳不群道:“剛才救我的那個人。”
劉詩詩道:“你知道他是誰?”
岳不群點點頭,道:“除了他之外,天下所有的人加起來,也未必能拉我走。”
劉詩詩道:“為什么?”
岳不群說道:“因為我心里真正佩服的只有他一個人。”
劉詩詩張大了眼睛,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有佩服的人。”
岳不群道:“像他那樣的人,你想不佩服都不行。”
劉詩詩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岳不群道:“一個叫你不能不佩服的人。”
劉詩詩道:“他究竟是誰?”
岳不群笑了笑,笑得好像很神秘。
劉詩詩目光閃動,道:“是不是柳三變?”
岳不群不開腔。
劉詩詩道:“是不是柳三變?”
岳不群還是不開腔。
劉詩詩道:“為什么不開腔?”
岳不群笑了,道:“你認不認得他們?”
劉詩詩道:“現在還不認得。”
岳不群道:“我也不認得。”
劉詩詩好像很意外,道:“你怎么連他們都不認得?”
岳不群微笑道:“因為我很走運。”
劉詩詩瞪了他半天,忽然撇了撇嘴,冷笑道:“現在我總算已知道你佩服的人是個怎么樣的人。”
岳不群道:“哦?”
劉詩詩道:“他一定是個不如你的人,所以你才會佩服他。”
她不讓岳不群開口,反搶著說道:“男人在女人面前稱贊另一個男人時,那大一定是個不如他的人,就好像……”
岳不群搶著道:“就好像女人在男人面前稱贊另一個女人時,那女人一定比她丑,是不是?”
劉詩詩忍不住笑道:“一點也不錯。”
岳不群笑道:“你這就叫以小女人之心,度大男子之腹。”
劉詩詩叫了起來,道:“男人有什么了不起?”
岳不群道:“男人也沒什么了不起,只不過他若肯在女人面前稱贊另一個男人時,那人一定很了不起。”
二男人有很多事都和女人不同這道理無論男人也好,女人也好,只要是個人,都知道的。
這其間分別并不太大,卻很妙。
你若是男人,最好懂得一件事:若有別的男人在你前面稱贊你,不是已將你佩服得五體投地,就是將你看成是個一文不值的呆子,而且通常卻另有目的。
但他若在你背后稱贊你,就是真的稱贊了。
女人卻不同。
你若是女人,也最好明白一件事:若有別的女人在你面前稱贊你也好,在你背后稱贊你也好,通常卻只有一種意思那意思就是她根本看不起你。
她若在你背后罵你,你反而應該覺得高興才是。
還有一件事很妙。
當一個男人和女人單獨相處時,問話的通常是女人。
這種情況男人并不喜歡,卻應該覺得高興。
因為女人若肯不停地問一個男人各種奇奇怪怪的問題,無論她問得多愚蠢,都表示她至少并不討厭你。
她問的問題越愚蠢,就表示她越喜歡你。
但她若連一句話都不問你,你反而在不停地間她,那就槽了。
因為那只表示你很喜歡她,她對你卻沒有太大的興趣。
也許連一點興趣都沒有一個女人如果連問你話的興趣都沒有了,那她對你還會有什么別的興趣呢?
這情況幾乎從沒有例外的。
現在也不例外。
劉詩詩是女人,她并不討厭岳不群。
所以她還在問:“你佩服的那個人究竟是誰?”
這問題本來很簡單,很容易回答。
妙的是岳不群偏偏不肯說出來。
男人和女人有很多地方不同,城市和鄉村也有很多地方不同。
在很多喜歡流浪的男人的心目中,“城市”最大的好處就是:無論到了多晚,你都可以找到個吃東西的地方。
那地方當然不會很好。
就正如一個可以在三更半夜找到的女人,也絕不會是好女人一樣。
但“有”總比“沒有”好,好得多了。
四就算在最繁榮的城市里,也會有很多空地,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里。
這些地本來當然是準備用來蓋房子、做生意的,誰也弄不清后來為什么沒有蓋起,生意為什么沒有做成。
到后來人們甚至連這塊地的主人是誰,都漸漸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塊沒有人管的空地,無論誰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養豬,去打架,去殺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腦筋動得特別快的人,才會想到利用這空地去賺錢。
用別人買來的地方去賺錢,當然比較輕松愉快,卻也不是件容易事。
因為你不但腦筋動得比別人快,拳頭也得比別人硬些。
這攤子就在一塊很大的空地上。
劉詩詩問過岳不群:“你要帶我到哪里吃東西去?”
岳不群道:“到七個半去。”
劉詩詩道:“七個半是什么意思?”
岳不群道:“七個半就是七文半錢,七個大半錢。”
劉詩詩道:“那地方就叫七個半?”
岳不群點點頭,笑道:“那地方的老板也就叫做七個半。”
劉詩詩道:“這人怎么會有個這么奇怪的名字?”
岳不群道:“因為別人剃頭要十五文錢,他卻只要七文半。”
劉詩詩道:“為什么呢?”
岳不群道:“因為他是個禿子。”
劉詩詩也笑了。
岳不群道:“這人在市井中本來已很有名,后來又在那里擺了個牛肉攤子,無論牛肉面也好,豬腳面也好,都只賣七個半大錢一碗,到后來生意做出了名,人當然就更有名,這里出來混混的人,不知道七個半的人只怕很少。”
劉詩詩道:“那里的生意很好?”
岳不群道:“好極了。”
這攤子的生意的確好極了。
劉詩詩從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這么多人,也從未在一個地方,看到這么多種不同的人。
幾十張桌子都已坐滿了人,各式各樣不同的人。
有人是騎馬來的,有人是坐車來的,所以空地的旁邊,還停著很多車馬。
各式各樣不同的車馬。有的車馬上,居然還有穿得很整齊、很光鮮的車夫在等著。
劉詩詩實在想不通,這些人既然養得起這么漂亮的車馬,為什么還到這種破攤子上來,吃七個半大錢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著幾個燈籠。燈籠已被油煙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卻太大,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還是黑黝黝的,連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燈光照不到的地方,遠比燈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劉詩詩和岳不群在旁邊等了半天,才總算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找到張空桌子。
居然沒有人注意到岳不群。
又等了半天,才有個陰陽怪氣的伙計過來,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問完了這兩句話,這伙計掉頭就走,甚至連看都沒有看他們一眼。
劉詩詩怔住,忍不住道:“這伙計好大的架子。”
岳不群笑笑道:“我們是來吃東西的,不是來看人的。”
劉詩詩道:“但他沒有問你要吃什么?”
岳不群道:“他用不著問。”
劉詩詩道:“為什么?”
岳不群道:“因為這里只有四樣東西,到這里的人差不多每樣叫一碟。”
劉詩詩皺眉道:“哪四樣?”
岳不群道:“牛肉面、鹵牛肉、豬腳面和紅燒豬腳。”
劉詩詩又怔住了,道:“就只這四樣?”
岳不群笑道:“就這四樣也已經足夠了,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豬腳,不吃豬腳的人,可以吃牛肉。”
劉詩詩嘆了口氣,苦笑道:“能想出這四樣東西來的,倒真是個天才。”
也許就因為這個地方只有這四樣東西,所以人們才覺得新鮮。
岳不群道:“我知道他絕不是個天才。”
劉詩詩道:“哦?”
岳不群道:“就因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會發財。”
劉詩詩又笑了。
她也不能不承認這話有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卻不太清楚。
世上豈非本就有點莫名其妙的道理,本就沒有人能弄得清楚。
沒有擺桌子的地方,更暗。
劉詩詩抬起頭,忽然發現有好兒條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地蕩來蕩去。既看不清他們的衣著,更辨不出他們的面目,只看得到一雙雙發亮的眼睛,就好像是在等著捉兔子的獵人一樣。
那種目光實在有點不懷好意。
劉詩詩忍不住問道:“那些是什么人?”
岳不群道:“做生意的人。”
劉詩詩道:“到這里來做生意,做什么生意?”
岳不群道:“見不得人的生意。”劉詩詩想了半天才點了點頭,卻也不知道是真懂,還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還有女人。
這些女人在等著做什么生意?這點她至少總算已懂得了。
然后她回過頭,去看那比較亮的一邊。
她看到各種人,有貧有富,有貴有賤。
差不多每個人都在喝酒——這就是他們唯一的相同之處,除此之外,他們就完全是從絕不相同的世界來的。
然后她看到剛才那伙計托著個木盤走了過來。
面和肉都是熱的。
只要是熱的,就不會太難吃。
劉詩詩吃了幾口,就放下筷子,看著岳不群道:“你說這地方很出名?”
岳不群道:“嗯。”
劉詩詩道:“就是賣這兩種面出名的?”
岳不群道:“嗯。”
劉詩詩四面看了一眼,忽然嘆了口氣,道:“我看這些人一定都有病。”
岳不群道:“哪些人?”
劉詩詩道:“這些特地到這里來吃東西的人!”
岳不群將面碗里的牛肉一掃而光,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他們沒有病。”
劉詩詩道:“這個人呢?”
她說的是她眼睛正在盯著的一個人。
這人坐在燈光比較亮的地方,穿著件看來就很柔軟、很舒服的淡青長衫,不但質料很高貴,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紀并不太大,但神情間卻自然帶著種威嚴,就算坐在這種破桌子爛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輕視。
劉詩詩道:“這個人一定很有地位。”
岳不群道:“而且地位還不低。”
劉詩詩道:“像他這種人,家中一定不會沒有丫頭傭人。”
岳不群道:“非但有,而且還不少。”
劉詩詩道:“他若想吃什么,一定會有人替他準備的。”
岳不群道:“隨時都有。”
劉詩詩道:“那么,他若沒有病,為什么要一個人半夜三更的到這種地方來吃東西呢?”
岳不群慢慢地喝了杯酒,又慢慢地放下了酒杯,目光凝視著遠方的黑暗,過了很久,才低低地嘆息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