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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你是那人間四月天(3)

惟其是脆嫩

活在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頭里,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人成天里為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從跳動而有血裹著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沖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人的唇舌,再奔進到筆尖上來。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在,無論在哪里,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眾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生結結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地注意到這機會或能造出的事業,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出來嘗試?

假使,這里又有了機會聯聚起許多人,為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而研討文章的質的方面。或指出以往文章的歷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而無形地講究到程度和標準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景況下定會發生更嚴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雜草。

我們可否直爽地承認一樁事?創作的鼓動時常要靠著刊物把它的成績布散出去吹風,曬太陽,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該都是激動創造力的藥劑!

至于,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的蹤跡。這個與創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問題。

創作品是不能不與時代見面的,雖然作者的名姓,則并不一定。偉大作品沒有和本時代見面,而被他時代發現珍視的固然有,但也只是偶然例外的事。

希臘悲劇是在幾萬人前面唱演的,莎士比亞的戲更是街頭巷尾的粗人看得到的。到有刊物時代的歐洲,更不用說,一首詩文出來人人爭買著看。

創作的主力固在心底,但逼迫著這只有時間性的情緒語言而留它在空間里的,卻常是刊物這一類的鼓勵和努力所促成。

現走遍人間是能刺激起創作的主力。尤其在中國,這種日子,那一副眼睛看到了些什么,舌頭底下不立刻緊急地想說話,乃至于歌泣!如果創作界仍然有點消沉寂寞的話——努力得少,嘗試得稀罕——那或是有別的緣故而使然。

我們問:能鼓勵創作界的活躍性的是些什么?刊物是否可以救濟這消沉的?努力于刊物的誕生的人們,一定知道刊物又時常會因為別的復雜原因而夭折的。它常是極脆嫩的孩兒……那么有創作沖動的筆鋒,努力于刊物的手臂,此刻何不聯在一起,再來一次合作,逼著創造界又挺出一個新鮮的萌芽!管它將來能不能成田壤、成森林、成江山,一個萌芽是一個萌芽。

脆嫩?惟其是脆嫩,我們大家才更要來愛護它。

這時代是我們特有的,結果我們單有情感而沒有表現這情緒的藝術,眼看著后代人笑我們是黑暗時代的啞子,沒有藝術,沒有文章,乃至于懷疑到我們有沒有情感!

回頭再看到祖宗傳流下那神氣的衣缽,怎不覺得慚愧!說亂世,杜老頭子過的是什么日子!辛稼軒當日的憤慨當使我們同情!……何必訴,訴不完。

難道現在我們這時代沒有形形色色的人物,喜劇悲劇般的人生作題?難道我們現時沒有美麗,沒有風雅,沒有丑陋、恐慌,沒有感慨,沒有希望?!難道連經這些天災人禍,我們都不會描寫,身受這許多刺骨的辱痛,我們都不會憤慨高歌迸出一縷滾沸的血流?!

難道我們真麻木了不成?難道我們這時代的語辭真貧窮得不能達意?難道我們這時代真沒有學問,真沒有文章?!朋友們努力挺出根活的萌芽來,記著這個時代是我們的。

山西通信

居然到了山西,天是透明的藍,白云更流動得使人可以忘記很多的事,單單在一點什么感情底下,打滴溜轉。更不用說到那山山水水、小堡壘、村落,反映著夕陽的一角廟、一座塔!景物是美得到處使人心慌、心痛。

我是沒有出過門的,沒有動身之前不容易動,走出來之后卻就不知道如何流落才好。

旬日來眼看去的都是圖畫,日子都是可以歌唱的古事。黑夜里在山場里看河南來到山西的匠人,圍住一個大紅爐子打鐵,火花和鏗鏘的聲響,散到四團黑影里去。微月中步行尋到田壟廢廟,劃一根“取燈”偷偷照看那瞭望觀音的臉,一片平靜。幾百年來,沒有動過感情的,在那一閃光底下,倒像掛上了一縷笑意。

我們因為探訪古跡走了許多路。在種種情形之下感慨到古今興廢。在草叢里讀碑碣,在磚堆中間偶然碰到菩薩的一雙手、一個微笑,都是可以激動起一些不平常的感覺來的。

鄉村的各種浪漫的位置,秀麗天真;中間人物維持著老老實實的鮮艷顏色,老的扶著拐杖,小的赤著胸背,沿路上點綴的,盡是他們明亮的眼睛和笑臉。

由北平城里來的我們,東看看,西走走,夕陽背在背上,真和掉在另一個世界里一樣!云塊、天和我們之間似乎失掉了一切障礙。我樂時就高興地笑,笑聲一直散到對河對山,說不定哪一個林子,哪一個村落里去!我感覺到一種平坦,竟許是遼闊,和地面恰恰平行著舒展開來,感覺的最邊沿的邊沿,和大地的邊沿,永遠賽著向前伸……

我不會說,說起來也只是一片瘋話,人家不耐煩聽。以我描寫一些實際情形我又不大會,總而言之,遠地里,一處田有人在工作,上面青的、黃的、紫的,分行地長著;每一處山坡上,有人在走路、放羊,迎著陽光或背著陽光,投射著轉動的光影;每一個小城,前面站著城樓,旁邊睡著小廟,那里又托出一座石塔,神和人,都服帖地,滿足地,守著他們那一角天地。近地里,則更有的是熱鬧,一條街里站滿了人,孩子頭上梳著三個小辮子的,四個小辮子的,乃至于五六個小辮子的,衣服簡單到只剩一個紅兜肚,上面隱約也繡有她嬤嬤挑的兩三朵花!

娘娘廟前面樹蔭底下,你又能阻止誰來看熱鬧?教書先生出來了,軍隊里兵卒拉著馬過來了,幾個女人嬌羞地手拉著手,也扭著來站在一邊了,小孩子爭著擠,看我們照相,拉皮尺量平面,教書先生幫忙我們拓碑文。

說起來這個那個廟,都是年代可多了,什么時候蓋的,誰也說不清了!說話之人來得太多,我們工作實在發生困難了,可是我們大家都頂高興的,小孩子一邊抱著飯碗吃,一邊睜著大眼看,一點子也不松懈。

我們走時總是一村子的人來送,兒媳婦指著說給老婆婆聽,小孩們跑著還要跟上一段路。開柵鎮、小相村、大相村,哪一處不是一樣的熱鬧??吹奖饼R天保三年造像碑,我們不小心地,漏出一個驚異的叫喊,他們鄉里彎著背的、老點兒的人,就也露出一個得意的微笑,知道他們村里的寶貝,居然嚇著這古怪的來客了。

“年代多了吧?”他們驕傲地問?!岸嗔硕嗔??!蔽覀兏吲d地回答,“差不多一千四百年了。”“呀,一千四百年!”我們便一起驕傲起來。

我們看看這里金元重修的,那里明季重修的殿宇,討論那式樣做法的特異處、塑像神氣、手續,天就漸漸黑下來,嘴里覺到渴,肚里覺到餓,才記起一天的日子圓圓整整地就快結束了?;貋硖稍诖采希_麗鮮明的印象仍然掛在眼睛前邊,引導著種種適意的夢,同時晚飯上所吃的菜蔬果子,便給養充實著我們明天的精力,直到一大顆太陽,紅紅地照在我們的臉上。

窗子以外

話從哪里說起?等到你要說話,什么話都是那樣渺茫地找不到個源頭。

此刻,就在我眼簾底下坐著四個鄉下人的背影:一個頭上包著黯黑的白布,兩個褪色的藍布,又一個光頭。他們支起膝蓋,半蹲半坐的,在溪沿的短墻上休息。每人手里一件簡單的東西:一個是白木棒,一個籃子,那兩個在樹蔭底下我看不清楚。無疑地他們已經走了許多路,再過一刻,抽完一筒旱煙以后,是還要走許多路的。蘭花煙的香味頻頻隨著微風,襲到我的官覺上來,模糊中還有幾段山西梆子的聲調,雖然他們坐的地方是在我廊子的鐵紗窗以外。

鐵紗窗以外,話可不就在這里了。永遠是窗子以外,不是鐵紗窗就是玻璃窗,總而言之,窗子以外!

所有的活動的顏色、聲音、生的滋味,全在那里的,你并不是不能看到,只不過是永遠地在你窗子以外罷了。

多少百里的平原土地,多少區域的起伏的山巒,昨天由窗子外映進你的眼簾,那是多少生命日夜在活動著的所在。每一根青的什么麥黍,都有人流過汗;每一粒黃的什么米粟,都有人吃去。其間還有的是周折,是熱鬧,是緊張!可是你則并不一定能看見,因為那所有的周折、熱鬧、緊張,全都在你窗子以外展演著。

在家里罷,你坐在書房里,窗子以外的景物本就有限。那里兩樹馬纓,幾棵丁香;榆葉梅橫出瘋杈的一大枝;海棠因為缺乏陽光,每年只開個兩三朵——葉子上滿是蟲蟻吃的創痕,還卷著一點焦黃的邊;廊子幽秀地開著扇子式,六邊形的格子窗,透過外院的日光,外院的雜音。什么送煤的來了,偶然你看到一個兩個被煤炭染成黔黑的臉;什么米送到了,一個人掮著一大口袋在背上,慢慢踱過屏門;還有自來水、電燈、電話公司來收賬的,胸口斜掛著皮口袋,手里推著一輛自行車;更有時廚子來個朋友了,滿臉的笑容,“好呀,好呀”地走進門房;什么趙媽的丈夫來拿錢了,那是每月一號一點都不差的,早來了你就聽到兩個人唧唧噥噥爭吵的聲浪。

那里不是沒有顏色、聲音、生的一切活動,只是他們和你總隔個窗子——扇子式的、六邊形的、紗的、玻璃的!

你氣悶了把筆一擱說,這叫做什么生活!你站起來,穿上不能算太貴的鞋襪,但這雙鞋和襪的價錢也就比——想它做什么,反正有人每月的工資,一定只有這價錢的一半乃至于更少。

你出去雇洋車了,拉車的嘴里所討的價錢當然是要比例價高得多,難道你就傻子似地答應下來?不,不,三十二子,拉就拉,不拉,拉倒!心里也明白,如果真要充內行,你就該說,二十六子,拉就拉——但是你得好意思爭!

車開始輾動了,世界仍然在你窗子以外。長長的一條胡同,一個個大門緊緊地關著。就是有開的,那也只是露出一角,隱約可以看到里面有南瓜棚子,底下一個女的,坐在小凳上縫縫做做的;另一個,抓住還不能走路的小孩子,伸出頭來喊那過路賣白菜的。至于白菜是多少錢一斤,那你是聽不見了,車子早已拉得老遠,并且你也無需知道。在你每月的費用之中,伙食是一定占去若干的。在那一筆伙食費里,白菜又是多么小的一個數。難道你知道了門口賣的白菜多少錢一斤,你真把你哭喪著臉的廚子叫來申斥一頓,告訴他每一斤白菜他多開了你一個“大子兒”?

車越走越遠了,前面正碰著糞車,立刻你拿出手絹來,皺著眉,把鼻子蒙得緊緊的,心里不知怨誰好。

怨天做的事太古怪——好好的、美麗的稻麥卻需要糞來澆!怨鄉下人太不怕臭、不怕臟,發明那么兩個籃子,放在鼻前手車上,推著慢慢走!怨市里行政人員不認真辦事,如此臟臭不衛生的舊習不能改良,十余年來對這糞車難道真無辦法?為著強烈的臭氣隔著你窗子還不夠遠,因此你想到社會衛生事業如何還辦不好。

路漸漸好起來,前面墻高高的是個大衙門。這里你簡直不只隔個窗子,這一帶高高的墻是不通風的。你不懂里面有多少辦事員,辦的都是什么事;多少濃眉大眼的,對著鄉下人做買賣的吆喝詐??;多少個又是臉黃黃的可憐蟲,混半碗飯分給一家子吃。自欺欺人,里面天天演的到底是什么把戲?但是如果里面真有兩三個人拼了命在那里奮斗,為許多人爭一點便利和公道,你也無從知道!

到了熱鬧的大街了,你仍然像在特別包廂里看戲一樣,本身不會,也不必參加那出戲。倚在欄桿上,你在審美地領略,你有的是一片閑暇。但是如果這里洋車夫問你在哪里下來,你會吃一驚,倉猝不知所答。生活所最必需的你并不缺乏什么,你這出來就也是不必需的活動。

偶一抬頭,看到街心和對街鋪子前面那些人,他們都是急急忙忙地,在時間金錢的限制下采辦他們生活所必需的。

兩個女人手忙腳亂地在監督著店里的伙計稱秤。二斤四兩,二斤四兩的什么東西,且不必去管,反正由那兩個女人的認真的神氣上面看去,必是非同小可,性命交關的貨物。并且如果稱得少一點時,那兩個女人為那點吃虧的分量必定感到重大的痛苦;如果稱得多時,那伙計又知道這年頭那損失在東家方面真不能算小。

于是那兩邊的爭持是熱烈的,必需的,大家聲音都高一點。女人臉上呈塊紅色,頭發披下了一縷,又用手抓上去;伙計則維持著客氣,口里嚷著:“錯不了,錯不了!”

熱烈的、必需的,在車馬紛紜的街心里,忽然由你車邊沖出來兩個人。男的、女的,各各提起兩腳快跑。這又是干什么的,你心想,電車正在拐大彎。那兩人原就追著電車,由軌道旁邊擦過去,一邊追著,一邊向電車上賣票的說話。電車是不容易趕的,你在洋車上真不禁替那街心里奔走趕車的人擔心。但是你也知道如果這趟沒趕上,他們就可以在街旁站個半點來鐘,那些寧可望穿秋水不雇洋車的人,也就是因為他們的生活而必需計較和節省到洋車同電車價錢上那相差的數目。

此刻洋車跑得很快,你心里繼續著疑問你出來的目的,到底采辦一些什么必需的貨物。眼看著男男女女擠在市場里面,門首出來一個進去一個,手里都是持著包包裹裹,而里邊雖然不會全是他們當日所必需的,但是如果當中夾著一盒稍微奢侈的物品,則亦必是他們生活中間閃著亮光的一個愉快!

你不是聽見那人說嗎?里面草帽,一塊八毛五,貴倒貴點,可是“真不賴”!他提一提帽盒向著打招呼的朋友,他摸一摸他那剃得光整的腦袋,微笑充滿了他全個臉。那時那一點迸射著光閃的愉快,當然得歸屬于他享受,沒有一點疑問,因為天知道,這一年中他多少次地克己省儉,使他賺來這一次美滿的、大膽的奢侈!

那點子奢侈在那人身上所發生的喜悅,在你身上卻完全失掉作用,沒有閃一星星亮光的希望!你想,整年整月你所花費的,和你那窗子以外的周圍生活程度一比較,嚴格算來,可不都是非常靡費的用途?每奢侈一次,你心上只有多難過一次,所以車子經過的那些玻璃窗口,只有使你更惶恐,更空洞,更懷疑,前后徬徨不著邊際。并且看了店里那些形形色色的貨物,除非你真是傻子,難道不曉得它們多半是由哪一國工廠里制造出來的!奢侈是不能給你愉快的,它只有要加增你的戒懼煩惱。每一尺好看點的紗料,每一件新鮮點的工藝品!

你詛咒著城市生活,不自然的城市生活!檢點行裝說,走了,走了,這沉悶沒有生氣的生活,實在受不了,我要換個樣子過活去。健康的旅行既可以看看山水古剎的名勝,又可以知道點內地純樸的人情風俗,走了、走了,天氣還不算太壞,就是走它一個月六禮拜也是值得的。

沒想到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永遠免不了坐在窗子以內。不錯,許多時髦的學者常常驕傲地帶上“考察”的神氣,架上科學的眼鏡偶然走到一個陌生的地方瞭望,但那無形中的窗子是仍然存在的。

不信,你檢查他們的行李,有誰不帶著罐頭食品、帆布床,以及別的證明你還在你窗子以內的種種零星用品,你再摸一摸他們的皮包,那里短不了有些鈔票。一到一個地方,你有的是一個提梁的小小世界。

不管你的窗子朝向哪里望,所看到的多半則仍是在你窗子以外,隔層玻璃,或是鐵紗!隱隱約約你看到一些顏色,聽到一些聲音,如果你私下滿足了,那也沒有什么,只是千萬別高興起說什么接觸了,認識了若干事物人情,天知道那是罪過!洋鬼子們的一些淺薄,千萬學不得。

你是仍然坐在窗子以內的,不是火車的窗子,汽車的窗子,就是客棧逆旅的窗子,再不然就是你自己無形中習慣的窗子,把你擱在里面。

接觸和認識實在談不到,得天獨厚的閑暇生活先不容你。一樣是旅行,如果你背上掮的不是照相機而是一點做買賣的小血本,你就需要全副的精神來走路:你得留神投宿的地方;你得計算一路上每吃一次燒餅和幾顆沙果的錢;遇著同行會戰戰兢兢的打招呼,互相捧出誠意,遇著困難時好互相關照幫忙,到了一個地方,你是到處碰運氣,緊張的境遇不容你不奮斗,不與其他奮斗的血和肉的接觸,直到你經驗使得你認識。

前日公共汽車里一列辛苦的臉,那些談話,里面就有很多生活的分量。

陜西過來做生意的老頭和那旁坐的一股客氣,是不得已的;由交城下車的客人執著紅粉包紙煙遞到汽車行管事手里也是有多少理由的,穿棉背心的老太婆默默地挾住一個藍布包袱,一個錢包,是在用盡她的全副本領的,而果然到了冀村,她錯過站頭,還虧別個客人替她要求車夫,將汽車退行兩里路,她還不大相信地望著那村站,口里嚕蘇著這地方和上次如何兩樣了。開車的一面發牢騷一面爬到車頂替老太婆拿行李,經驗使得他有一種涵養,行旅中少不了有認不得路的老太太,這個道理全世界是一樣的,倫敦警察之所以特別和藹,也是從迷路的老太太、孩子們身上得來的。

話說了這許多,你仍然在廊子底下坐著,窗外送來溪流的喧響,蘭花煙氣味早已消失,四個鄉下人這時候當已到了上流“慶和義”磨坊前面。昨天那里磨坊的伙計很好笑地滿臉掛著面粉,讓你看著磨坊的構造;坊下的木輪,屋里旋轉著的石碾,又在高低的院落里,來回看你所不經見的農具在日影下列著。院中一棵老槐、一叢鮮艷的雜花、一條曲曲折折引水的溝渠,伙計和氣地說閑話。他用著山西口音,告訴你,那里一年可出五千多包的面粉,每包的價錢約略兩塊多錢。又說這十幾年來,這一帶因為山水忽然少了,磨坊關閉了多少家,外國人都把那些磨坊租去做他們避暑的別墅。慚愧的你說,你就是住在一個磨坊里面,他臉上堆起微笑,讓面粉一星星在日光下映著,說認得認得,原來你所租的磨坊主人,一個外國牧師,待這村子極和氣,鄉下人和他還都有好感情。

這真是難得了,并且好感的由來還有實證。就是那一天早上你無意中出去探古尋勝,這一省山明水秀,古剎寺院,動不動就是宋遼的原物,走到山上一個小村的關帝廟里,看到一個鐵鐸,刻著萬歷年號,原來是萬歷賜這村里慶成王的后人的,不知怎樣流落到賣古董的手里。七年前讓這牧師買去,晚上打著玩,嘹亮的鐘聲被村人聽到,急忙趕來打聽,要湊原價買回,情辭懇切。說起這是他們呂姓的祖傳寶物,決不能讓它流落出境,這牧師于是真個把鐵鐸還了他們,從此便在關帝廟神前供著。

這樣一來你的窗子前面便展開了一張浪漫的圖畫,打動了你的好奇,管它是隔一層或兩層窗子,你也忍不住要打聽點底細,怎么明慶成王的后人會姓呂!這下子文章便長了。

如果你的祖宗是皇帝的嫡親弟弟,你是不會,也不愿忘掉的。據說慶成王是永樂的弟弟,這趙莊村里的人都是他的后代。不過就是因為他們記得太清楚了,另一朝的皇帝都有些老大不放心,雍正間詔命他們改姓,由姓朱改為姓呂,但是他們還有用二十字排行的方法,使得他們不會弄錯他們是這一脈子孫。

這樣一來你就有點心跳了,昨天你雇來那打水洗衣服的不也是趙莊村來的,并且還姓呂!果然那土頭土腦、圓臉大眼的少年是個皇裔貴族,真是有失尊敬了。那么這村子一定窮不了,但事實上則不見得。

田畝一片,年年收成也不壞。家家戶戶門口有特種圍墻,像個小小堡壘——當時防匪用的。屋子里面有大漆衣柜、衣箱,柜門上的白銅擦得亮亮的;炕上的棉被紅紅綠綠的也頗鮮艷。可是據說關帝廟里已有四年沒有唱戲了,雖然戲臺還高巍巍地對著正殿。村子這幾年窮了,有一位王孫告訴你,唱戲太花錢,尤其是上邊使錢。

這里到底是隔個窗子,你不懂了,一樣年年好收成,為什么這幾年村子窮了,只模模糊糊聽到什么軍隊駐了三年多等,更不懂是,村子向上一年辛苦后的娛樂,關帝廟里唱唱戲,得上面使錢?既然隔個窗子聽不明白,你就通氣點別盡管問了。

隔著一個窗子你還想明白多少事?昨天雇來呂姓倒水,今天又學洋鬼子東逛西逛,跑到下面養著雞羊,上面掛有武魁匾額的人家,讓他們用你不懂得的鄉音招呼你吃菜,炕上坐,坐了半天出到門口,和那送客的女人周旋客氣了一回,才恍然大悟,她就是替你倒臟水洗衣裳的呂姓王孫的媽,前晚上還送餅到你家來過!

這里你迷糊了。算了算了!你簡直老老實實地坐在你窗子里得了,窗子以外的事,你看了多少也是枉然,大半你是不明白,也不會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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