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一九三七年十一月九至十日
二哥:
在黑暗中,在車站鐵篷子底分別,很有種清涼的味道,尤其是走的人沒有找著車位,車上又沒有燈,送人的打著雨傘,天上落著很凄楚的雨,地下一塊亮一塊黑地反映著泥水洼,滿車站的兵開拔的、到前線的、受傷開回到后方的!那晚上很代表我們這一向所過的日子的最黯淡的底層,這些日子表面上固然還留著一點未曾全褪敗的顏色。
這十天里長沙的雨更象征著一切霉濕、凄冷、惶惑的生活。那種永不開縫的陰霾封鎖著上面的天,留下一串串繼續又繼續著檐漏般不愉快的雨,屋里的人凍成更渺小無能的小動物,縮著脖子只在呆想中讓時間趕到頭里拖著自己半蟄伏的靈魂。接到你第一封信后我又重新發熱傷風過一次,這次很規矩地躺在床上發冷,或發熱,日子清苦得無法設想,叫人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急。如果有一天,天又有意旨,我真想他明白點告訴我一點事,好比說我這種人需要不需要活著,不需要的話,這種懸著的日子也不都是侈奢?好比說一個非常有精神喜歡掙扎著生存的人,為什么需要肺病,如果是需要,許多希望著健康的想念在她也就很侈奢,是不是最好沒有?死在長沙雨里,死得雖未免太冷點,往昆明跑,跑后的結果如果是一樣,那又怎樣?昨天我們夫婦算算到昆明去,現在要不就走,再去怕要落雪落雨,就走的話,除卻旅費,到了那邊時身上一共剩下三百來元,萬一學社經費不成功,帶著那一點點錢,一家子老老小小流落在那里頗不妥當,最好得等基金方面一點消息。……
可是今天居然天晴,并且有大藍天、大白云、頂美麗的太陽光!我坐在一張破藤椅上,破藤椅放在小破廊子上,旁邊曬著棉被和雨鞋,人也就輕松了一半。該想的事暫時不再想它,想想別的有趣的事:好比差不多二十年前,我獨自坐在一間很大的書房里看雨,那是英國的不斷的雨。我爸爸到瑞士國聯開會去,我能在樓上嗅到最下層樓下廚房里在炸牛腰子同咸肉,到晚上又是在很大的飯廳里(點著一盞很暗的燈)獨自坐著(垂著兩條不著地的腿同剛剛垂肩的發辮),一個人吃飯,一面咬著手指頭哭——悶到實在不能不哭!理想的我老希望生活有點浪漫的事發生,或是有個人叩下門走進來坐在我對面同我談話,或是同我同坐在樓上的爐邊給我講故事,而最要緊的還是有個人來愛我。我做著所有女孩愛做的夢。而實際上卻只是天天落雨又落雨,我從不認識一個男朋友,從沒有一個浪漫聰明的人走來同我玩——實際生活中所認識的人從沒有一個像我所想象的浪漫人物,卻還加上一大堆人事上的糾紛。
話說得太遠了,方才說天又晴了,我卻怎么又轉到落雨上去?真糟!肚子有點餓,嗅不著炸牛腰子同咸肉更是無法再想英國或二十年前的事,國聯或其他!
方才念到你的第二封信,說起爸爸的演講,當時他說得很熱鬧,根本沒有想到注意近在自己身邊的女兒的日常一點點小小苦痛,比那種演講更能表示他真的懂得那些問題的重要。現在我自己已做了媽媽,我不愿意在任何情形下把我的任何一角酸辛的經驗來換他當時的一篇漂亮話的原因!這也許是我比他誠實、比他缺一點幽默的原因!
好久了,我沒有寫長信,寫這么雜亂無系統的隨筆信,今晚上寫了這許多,誰知道我方才喝了些什么,此刻真是冷!
明早再寫關于沅陵及其他向昆明方面設想的信!
又接到另外一封信,關于沅陵我們可以想想,關于大舉移民到昆明的事還是個大懸點掛在空里,看樣子如果再沒有計劃就因無計劃而在長沙留下來過冬,不過關于一切我仍然還須給你更具體的回信一封,此信今天暫時先拿去付郵而免你惦掛。
昨天張君勱老前輩來此,這人一切仍然極其“混沌”(我不叫它做天真)。天下事原來都是一些極沒有意思的,我們理想著一些美妙的完美,結果只是處處悲觀嘆息著。我真佩服一些人仍然整天說著大話,自己支持著極不相干的自己,以至令別人想哭!
匆匆
徽因
十一月九至十日
(六)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九日
二哥:
決定了到昆明以便積極地作走的準備。本買的二號的票,后因思成等周寄梅先生,把票退了,再去買時已經連七號的都賣光了,只好買八號的。
今天中午到了沅陵。昨晚住在官莊。沿途景物又秀麗、又雄壯時就使我們想到你二哥對這些蒼翠的、天排布的深淺山頭,碧綠的水和其間稍稍帶點天真的人為的點綴,如何的親切愛好,感到一種愉快。天氣是好到不能更好,我說如果不是在這戰期中時時心里負著一種悲傷哀愁的話,這旅行真是不知幾世修來。
昨晚有人說或許這帶有匪,倒弄得我們心有點慌慌的,住在小旅店里燈火熒熒如豆,外邊微風撼樹,不由得不有一種特別情緒。其實,我們很平安地到達了很安靜的地帶。
今天來到沅陵,風景愈來愈妙,有時頗疑心有翠翠這種人物在!沅陵城也極好玩,我愛極了。你老兄的房子在小山上非常別致有雅趣,原來你一家子都是敏感的有精致愛好的。我同思成帶了兩個孩子來找他,意外還見到你的三弟,新從前線回來,他傷已愈,可以拄著拐杖走路。他們待我們太好(個個性情都有點像你)。我們歡喜極了,都感到太打擾他們,有點過意不去。雖然只有半天工夫在那樓上的廊子上坐著談天,可是我真感到有無限的親切。沅陵的風景、沅陵的城市,同沅陵的人物,在我們心里是一片很完整的記憶,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無論什么時候,最好當然是打完仗!
說到打仗你別過于悲觀,我們雖然還要吃苦,可是我們不能不爭到一種翻身的地步。我們這種人太無用了。也許會死、會消滅,可是總有別的法子使我們中國進步,爭出一種新的局面,不再是低著頭地被壓迫著,我們根據事實時有時很難樂觀,但是往大處看,抓緊信心,我相信我們大家還是樂觀的,你說對不對?
這次分別,大家都懷著深憂!不知以后事如何?相見在何日?只要有信心,我們還要再見的呢。
無限親切的感覺,因為我們在你的家鄉。
徽因
昆明住址云南大學王贛愚先生轉
(七)
一九三八年春
二哥:
事情多得不可開交,情感方面雖然有許多新的積蓄,一時也不能夠去清理(這年頭也不是清理情感的時候)。昆明的到達既在離開長沙三十九天之后,其間的故事也就很有可紀念的必要。我們的日子至今尚似走馬燈地旋轉,雖然昆明的白云優閑疏散在藍天里。現在生活的壓迫似乎比從前更有分量了。我問我自己三十年底下都剩一些什么,假使機會好點我有什么樣的一兩句話說出來,或是什么樣的事好做,這種問題在這時候問,似乎更沒有回答。我相信我已是一整個的失敗,再用不著自己過分地操心。所以朋友方面也就無話可說——現在多半的人都最惦掛我的身體。一個機構多方面受過損傷的身體實在用不著惦掛,我看黔滇間公路上所用的車輛頗感到一點同情,在中國做人同在中國坐車子一樣,都要承受那種待遇,磨到焦頭爛額,照樣有人把你拉過來、推過去爬著長長的山坡。你若是懂事多了,掙扎一下,也就不見得不會喘著氣爬山過嶺,到了你是最后一個的時候。
不,我這比喻打得不好,它給你的印象好像是說我整日里在忙著服務,有許多艱難的工作做。其實,那又不然,雖然思成與我整天宣言我們愿意義務地替政府或其他公共機關效力,到了如今人家還是不找我們做正經事,現在所忙的僅是一些零碎的私人所委托的雜務,這種私人相委的事如果他們肯給我們一點實際的酬報,我們的生活可以稍稍安定些。能挪點時間做些其他有價值的事也好,偏又不然,所以我仍然得另想別的辦法來付昆明的高價房租,結果是又接受了教書生涯,一星期來往四次山坡走老遠的路,到云大去教六點鐘的補習英文。上月賺得四十余元法幣,而僅為一種我們最不可少的皮尺昨天花了二十三元將其買來!
到如今我還不大明白我們來到昆明是做生意,是“走江湖”,還是做“社會性的騙子”——因為梁家老太爺的名分,人家常抬舉這對愚夫婦,所以我們是常常有些闊綽的應酬需要我們笑臉地應付。這樣說來好像是牢騷,其實也不盡然,事實上就是情感、良心均不得均衡!昨日同航空畢業班的幾個學生談,我幾乎要哭起來,這些青年叫我一百分的感激同情,一方面我們這租來的房子墻上還掛著那位主席將軍的相片,看一眼,話就多了——現在不講——天天早上那些熱血的人在我們上空練習速度驅逐和格斗,底下蕓蕓眾生吃喝得仍然有些講究。思成不能喝酒我不能打牌,兩人都不能吸煙,在做人方面已經是十分慚愧!現在昆明人才濟濟,哪一方面的人都有。云南的權貴、香港的服裝、南京的風度、大中華民國的洋錢,把生活描畫得十三分對不起那些在天上冒險的青年,其他更不用說了。現在我們所認識的窮愁朋友已來了許多,同感者自然甚多。
隴海全線的激戰使我十分興奮,那一帶地方我比較熟習,整個心都像在那上面滾,有許多人似乎看那些新聞印象里只有一堆內地縣名,根本不發生感應,我就奇怪!我真想在山西隨軍,做什么自己可不大知道!
二哥,我今天心緒不好,寫出信來怕全是不好聽的話,你原諒我,我要擱筆了。
這封信暫做一個賠罪的先鋒,我當時也知道朋友們一定會記掛,不知怎么我偏不寫信,似乎是罰自己似的——一股壞脾氣發作!
徽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