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里,幾束手電筒的亮光,掃過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黑暗的廠房走廊,這里的走廊狹長,兩側是一扇扇緊閉的房門。
丁戰國和門房老頭走在前面,跟在他們身后的,是兩個偵查員和陳彬。
陳彬戴著手銬,拖著重重的腳鐐,在兩個偵查員的押解下慢吞吞地走著。哐啷哐啷,他每走一步都會因腳鐐與地面摩擦發出這樣的聲音。
丁戰國左右打量著兩邊,問門房老頭:“這么大個處理站,就您一個人看著?”
天冷,老頭盡量把脖子縮在了羊皮襖里:“年根兒不留人。水管子一上凍,處理站就用不上了。工人們都放假回家了,電也掐了用不著,我一個人全照看了。”
丁戰國明了地點點頭,問道:“聽說這兒有部電話?”
“手搖的,不過好使。”
“我們可能得借兩天。”
“這兒的東西你隨便使喚。”
丁戰國目光又掃了掃周圍,問:“柴油發電機在什么地方?”
“一會兒我帶你們去。不過我這兒可沒油。”
“我們帶了。照明的線、取暖的電爐子,都預備好了。”
說完,一行人走到了一間屋子門口。老頭從腰里摘出了鑰匙,一邊開門一邊說:“有電爐子也冷。這天,西北風一吹,遭老罪了。”
鐵門打開了,老頭將目光移向里面對丁戰國說:“瞧,以前放材料的庫房,你看看能行嗎?”
丁戰國順勢跨進去,打著手電筒朝里面照了照。昏暗的光線下,可以看見這間庫房的內墻壁很厚,窗戶上還有粗粗的鐵柵。一根管道橫貫房頂,從墻角穿下來,直入地面。
他舉著手電筒,上下掃了掃鐵管,說:“行,就這間了。”
“成,那你們忙。”說完,老頭縮著脖子離開了。
老頭走后,小唐和另一個偵查員屋里屋外地忙活了好一陣子,才把這間庫房收拾好。
而陳彬,此時正躺在墻角的一張床鋪上,他的腳鐐上被拴了一根鐵鏈子,鐵鏈子的另一端就拴在墻角那根垂直的鐵管上。
離他不遠處,靠近門的地方,擺放著一個大功率的電爐子。沒有暖氣,他們只能靠這個取暖。
“他夠不著那爐子吧?”丁戰國看著那臺電爐子,不無擔心地問道。
“我量過了,絕對夠不到。”小唐立刻打消了他的顧慮。
丁戰國嗯了一聲:“這位護法是屬蝎子的,屁股上有刺,別輕易靠近他。晚上咱們輪個三班倒,看好他就行了。”
“明白。拉屎有便桶,撒尿有夜壺,那床就是他的家了。”
躺在床鋪上的陳彬一聲不吭,他似笑非笑地看著丁戰國和小唐,仿佛他們說的話和自己絲毫沒有關系。
黎明的街道,行人稀少。
晨光從窗簾縫里擠進來,照進李唐的臥室里。李唐一改往日睡懶覺的磨蹭勁兒,費勁地把被子翻過來,有板有眼地疊著。桌上散亂的作業本也被他拿在手里,一一裝進書包。
他一邊穿著外套,一邊把腳使勁往靴子里蹬,全部弄好后,他打開門跑了出去。
聽見聲音,姚蘭帶著滿嘴牙膏沫從衛生間里探出頭來,她看著李唐不同以往的積極勁兒,十分意外地看著他跑進廚房:“怎么起這么早?”
李唐沒有回答,他站在廚房里,把幾顆雞蛋逐一放進一口盛滿了水的鍋里,然后端起來往灶上放。
一夜之間,他似乎長大了。
睡眼惺忪的李春秋穿著一身睡衣出現在廚房門口,他看見李唐的舉動愣了一下,趕緊走過去,想要伸手接過李唐手里的鍋。
李唐有意躲開了他,手故意往旁邊一歪,避開了他的手。
姚蘭刷好牙也跟了進來,她看到李唐舉著鍋,趕緊把鍋接到一邊說:“這是干什么?”
李唐的眼里好像只有姚蘭,他直直地看著姚蘭,說:“我想給你做早飯。”
這樣一句溫暖的話,瞬間讓姚蘭愣在了那里,心里又溫暖又酸澀。一旁的李春秋看著李唐小小的身子,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早飯做好后,他們一家三口坐在客廳的餐桌前,沉默地吃著早飯,氣氛有些沉悶。
似乎是想打破這種沉悶的氛圍,李春秋夾起一個煎雞蛋,貼心地放進李唐的碗里。可是,李唐只顧埋頭吃飯,看都不看他,順手把碗里的這個煎雞蛋夾了出來,又放回了之前的盤子里。
姚蘭有些尷尬地看了李唐一眼,又看了看李春秋。
李春秋沒有說話,他低著頭默默地喝著粥。姚蘭望著他,知道兒子剛才的舉動一定讓他心里不是滋味。
不多會兒,李唐吃完了,他拍拍手把碗放好,然后從椅子上跳了下來,說:“媽媽,我去拿書包。”
說完,他一溜煙跑進了自己的臥室。
見兒子吃完,李春秋趕緊喝完了碗里的粥。等李唐背著書包出來后,他馬上從餐桌邊站起來,說:“我去送你。”
“我讓媽媽送。”
整整一個早上,李唐的目光始終避過李春秋。
姚蘭抬頭看看李春秋,李春秋沒有說話,他眼睜睜地看著李唐小小的身影倔強地走出門外。
兒子的態度讓李春秋心里有些煩悶,他默不作聲地離開家,去了公安局。
走到偵查科門口時,他想起了魏一平交代的事。陳彬究竟被丁戰國帶去了哪里,他不得而知,他必須盡快打聽到才行。
這樣想著,他扭開了偵查科的門把手,走了進去。
幾個偵查員聽見開門聲,紛紛扭過頭看向來人。小馬端著一杯剛沏好的熱茶,見來人是李春秋,便沖他打招呼:“李大夫來了?”
李春秋直奔主題:“老丁呢?”
“出差了。”
“眼看都小年了還出差?去哪兒了?”
小馬看看其他幾個偵查員,他們全部都是一臉的不知情:“我們也不知道。您找他有事啊?”
“一點兒私事。”
李春秋有意無意地掃了一眼屋里的情況,幾個偵查員有的在擦皮鞋,有的在看報紙,還有的拿著火柴棍兒在掏耳朵……
雖然看上去沒什么異樣,但他還是隱約地覺得不好再過多打探:“沒事兒,那等他回來再說吧。”
說完,他便轉身打算出門,正在這時,門外突然傳來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沒幾秒,一個偵查員從外邊跑了進來:“幾位幾位,唐哥回來了,都下去幫忙裝車!”
車庫門口的院子里,一輛卡車的后擋板被打開了。大伙兒在卡車上搭了兩塊木板,連到地面上。
兩個偵查員戴著厚厚的手套,推著一個油桶順著那兩塊木板向上滾著,另外兩個偵查員從車庫里跟著又滾出來一桶油,費勁地將它弄上了卡車。
小唐提著一個塑料桶站在卡車旁邊,正在給一輛吉普車加油。天實在太冷,加了會兒,他便騰出一只手來,搓著凍得通紅的臉。
小馬走到小唐身邊,伸出兩個手指頭問道:“兩桶,夠不夠?”
“一宿就燒了小半桶,多弄點兒吧,保險。”
“那也太費了。你把發電機的過濾卡子打開,看看干不干凈。太臟了影響發電機功率,耗油量就跟著上去了。”
小唐聳聳肩:“我看了,挺干凈的。功率太大,沒辦法。”
這時,剛從庫房幫完忙出來的李春秋走了過來:“臉怎么凍成這樣?像個蘿卜。”
“風大,吹透了。”小唐對著合攏的手心哈了口氣,暖暖手。
“還有什么活兒?”李春秋拍了拍手套上的浮土,問。
不遠處,法醫科的小李也扛著兩床棉被從一側走過來,一個偵查員趕忙過去接著,顯然,小李也被叫來幫忙了。
“夠了夠了,就這人情我都領不起了。”小唐滿臉堆笑,他看著小馬說道,“你也是,李大夫都敢用,那手多金貴,傷了誰賠得起?”
李春秋失笑道:“大家都干活,就我先溜了。要是跟你不熟,這話聽著都像是諷刺我偷懶。”
小馬和小唐都笑了。
李春秋擺擺手:“先偷懶回去了。”
說著話,他往吉普車的另一側走去,走路的時候,他目光凌厲地迅速掃視了一圈吉普車。他注意到,吉普車左側的車門和車窗上都結著一層霜,而右側的冰霜少一些。
李春秋往回走著,走得很慢,身后小馬和小唐對話的聲音他還能聽見。
“暖風還沒修好啊?”
“可不,手都凍硬了。天剛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時候,又不敢開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打死我也不開它了,還是卡車嚴實。”
“我早就說過,這車不行。行了,你趕緊去食堂喝碗熱湯,這兒我盯著。”
小唐點點頭,往食堂走去,沒走幾步,他又扯著大嗓門喊了一聲:“別忘了再裝上兩個電爐子!”
他們的對話李春秋聽了個清清楚楚,他表情有些凝重地往回走著。陽光充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
李春秋抬起頭瞇著眼睛,向天空看了看,太陽已經升到了很高的位置上。
吉普車左邊的結霜程度遠遠大于右側,顯然這是因為陽光長時間地照射著右側造成的。吉普車只有從南向北一路行駛,才會使右側接受如此多的日曬。
……“可不,手都凍硬了。天剛亮就上路,正是冷的時候,又不敢開快,三十公里的速度都受不了。”……
李春秋仔細琢磨剛才小唐對小馬說的話。頃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于是停下腳步轉身往大門口的方向走去。
他走進公安局大門不遠處的一個公用電話亭,拿起一本厚厚的電話簿翻開,翻找著。
很快,他找到了,他按著上面的號碼撥了幾個號,對著電話說:“是氣象局嗎?”
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庫房內,陳彬正狼吞虎咽地吃著一大碗熱湯面,一頭蒜被他剝得亂七八糟。時不時地,他手上的手銬撞上粗瓷的碗邊,發出一陣陣清脆的聲音。
丁戰國和昨夜一起押車的偵查員坐在一張簡陋的桌子后面,齊刷刷地看著陳彬。在他們投過來的目光下,陳彬吃得更起勁兒了。
把自己裹在一件棉大衣里的偵查員,拿著一支筆在面前的一沓稿紙上無聊地點著。顯然,他在這里充當了預審員的角色。
陳彬把碗端起來,把剩下的面湯也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隨后咣的一聲,把吃空了的碗放在桌面上。吃飽喝足后,他的臉泛起了紅暈。
“胃口不錯。”丁戰國看著他說道。
“再有根煙,就更好了。”陳彬吧唧吧唧嘴。
預審員開始低頭記錄。
丁戰國沒理會他,自顧自地說:“這么冷的地方,還能睡那么沉,要是沒這碗面條的熱氣兒,都叫不醒你。呼嚕打了一宿,你這心夠寬的。”
“扛刀弄棒,累壞了。”陳彬用袖口擦了擦嘴,說道。
“操心費神,當然累了。”
陳彬倒是很誠懇:“政府不讓跳大神,以后不跳了。政府不讓騙老百姓,再也不騙了。我就是個低頭過河的小卒子,您要找的是那些操心的師傅,不是我啊。”
聽他這么說,丁戰國眉頭一挑,喝道:“裝傻充愣?”
“長官,沒裝,我是真不知道你們把我弄到這兒來干什么。”陳彬一臉無辜,“應天教的事,刀砍斧剁不傷身,都是忽悠。您要是想知道這個戲法怎么變,我全說。”
丁戰國冷笑一聲:“昨天晚上,聚在北市場的百十號人,我們干嗎不抓別人,單抓你呢?”
“是啊,要抓起碼也是大師兄吧,你們知道他騙了多少錢嗎?”陳彬順著他的話接口。
丁戰國看著他:“承認自己是護法了?”
陳彬有些吃不透丁戰國的話,他半張著嘴,望著丁戰國。
“認了親,就得上炕當新郎,這個態度可不行。你如今都是護法了,怎么這么說話?”丁戰國把他們在徽州酒樓說的話一字不差地重復了一遍。
陳彬方才半張著的嘴慢慢合上了。
“‘就算不信,也要逼著自己信。’這話,熟嗎?”丁戰國頓了頓,繼續說,“徽州酒樓,隔墻有耳。要不是這句話,我也找不著北市場。”
陳彬不說話了,他全明白了。
“斷眉、八字腳,那天我就認出你來了。醫院的炸彈是你放的,高奇也是你殺的。”
見他不說話,丁戰國停了會兒,直奔主題:“和你在一起的那位先生,保密局哈爾濱站站長,怎么找到他,是我的第一個問題。”
陳彬看看他,頓了頓,才開口說:“第二個呢?”
“誰是你們藏在公安局、藏在我身邊的那個鬼。”丁戰國用一雙深邃的眼睛凝視著他。
庫房里,一片寂靜。
預審員的筆尖停頓了下來,沒人說話,他的記錄暫停了。
陳彬坐在桌子后頭,眼睛閉著,像個入定的和尚。
丁戰國見他這副模樣,敲了敲桌子:“行,不愿意嘮這些,那就換個話題,咱聊點別的。”
陳彬像是沒聽見,對他的話,毫無反應。
“面條這東西,老行家和嘗鮮的人,吃相不一樣。剛出鍋的燙嘴面,咬著一頭就不松嘴,一根從頭吃到尾,看你吃那么香,要是沒腳鐐攔著,你得蹲在凳子上吃。南細北粗、東淡西咸,老家是西北哪兒的?”
陳彬仍舊閉著眼睛,還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模樣。
“沒辣子,大蒜湊合了吧!要是在這兒拖到過年,我讓人給你做一碗拉條子。”
陳彬用手指頭掏了掏耳朵。
預審員看不下去了,把手里的筆放下:“哎,說話。睡著了?”
丁戰國剛要說什么,外面電話鈴響了。他看了看陳彬,而后起身出門,一路來到隔壁的屋子。
這個屋子里有兩張卷著被褥的單人床,是夜里輪班的時候偵查員們休息的地方。床邊有一張木桌,木桌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幅哈爾濱市區地圖。木桌上的一部手搖式電話正在響著,丁戰國走過去把聽筒拿起來。
電話的另一端是在偵查科一間單獨屋子里的小馬:“丁科長。”
“怎么樣?他找我了嗎?”
“早晨就去科里了,說有私事找你。聽說你出差了,他有些意外,不過也就點到為止,不該問的都沒多問。”
“你和小唐該說的話,他都聽到了?”
“都是按照你布置好的,一步不差。說的時候他離我們不遠,聽得見。還圍著吉普車轉了一圈。”
丁戰國問:“現在呢?”
“十分鐘之前,剛剛出了大門。要去哪兒還不清楚,只打了一個電話。我們通過電話局,查到他撥的號碼是氣象局。我把電話打過去確認過。”
“他在查今天天亮的準確時間?”
“沒錯。”
“他在根據小唐的車速,計算關押地點到市區的距離,有意思!縣里抽調來的人到了嗎?”丁戰國饒有興致地勾起了嘴角。
“天沒亮就到位了,都是生臉。他們的三輛車里都配了步話機。”
丁戰國在電話這頭叮囑道:“別跟得太緊。記著上次的教訓——你們可以到圖書館去等他。要是我沒猜錯,他會去的,那里有他需要了解的一切。”
果然不出丁戰國所料,李春秋此刻已經利索地登上一級臺階,走進了掛著“哈爾濱市圖書館”牌匾的大門。
圖書館對面,一輛黑色的轎車駛了過來,停在了馬路邊。車窗被人搖下來,車窗內,一個戴著氈帽的男人緊緊地盯著李春秋的背影。
李春秋走進了圖書館,在標著“醫學類”木牌的一排書架后面,用目光尋找著他想要的書。
他抽出了一本醫學方面的書籍,隨便地翻了幾頁后,往別處走去。
一排排的書架,書籍品種數不勝數,尋找了一圈后,李春秋將目光定格在了一排書架上,那排書架最前端的一塊木制標識牌上寫著:機械類。
他走到這排書架后面,瀏覽著書脊上的書名。當看到《柴油發電機工作原理》這本書的時候,把它抽了出來,然后打開目錄頁快速地瀏覽著。
他翻到相應的頁碼處,看了看,而后回想起了小唐說的那句“一宿就燒了小半桶,多弄點兒吧,保險”,細細琢磨著。
根據《柴油發電機工作原理》所寫的原理,李春秋通過一夜時間的耗油量,估算出了發電機的功率,而后他進一步推算出小唐他們待的地方,應該是一座使用面積在一千五百平方米左右的建筑。
隨后,李春秋把書塞回了書架,又走到了標著“地理類”標識的書架前,抽出了一本哈爾濱市區地圖冊。
這是一本高倍的市區地圖冊,哈爾濱的地形地貌被分成了幾十頁收錄其中,每一頁上都顯示著每一座建筑物的形狀和標尺比例。
李春秋不停翻動著頁碼,忽然,他在某一頁停住了。在這一頁的地圖上,繪有一所廠房,標著“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
李春秋又想起了小唐去食堂前大喊的那聲:“別忘了再裝上兩個電爐子。”
他低頭再度看了看地圖。這座廠房的面積和他通過發電機功率得出的判斷很吻合。作為一個在哈爾濱生活了十年的人,他深知哈爾濱市自來水的來源。在夏季,水廠會調用松花江的水來使用;等冬季上凍以后,調取江水的設備就會關閉,改為使用地下水。沒有供電,丁戰國只能使用柴油發電機;沒有供暖,他們只能使用電爐子。綜合距離和方向這兩方面因素考慮,一切似乎都說得通了。
李春秋抬起頭來,如果他推測的沒錯,十有八九,陳彬就被丁戰國關在哈爾濱自來水公司的第三處理站。不過,以防萬一,他還需要最后確認一下。
陳彬可能是坐得累了,他蹲在椅子上,有些百無聊賴地撓著頭皮。
“還是不開金口?”丁戰國開門進來,沖著預審員問道。
“說了一句,問中午幾點開飯。”預審員無奈地回答。
丁戰國拉開椅子坐下來,說道:“說起來,咱們見面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聞言,陳彬抬頭看著他。
“你看哪,在醫院里布置炸彈的是你,在食品廠倉庫里殺害保管員的是你。還有你們派來勾搭我的那個女人,說起來我連她的真名叫什么都不知道。她也是你殺的吧?”他掰著手指頭數,“在醫院,在酒樓,我們的人也因為你裹了不少繃帶,再加上高奇……我知道你現在怎么想。這么多條人命,說多少東西都救不了你。虱子多了不咬,債多了不愁,反正橫豎都是個死,對嗎?”
陳彬眨了眨眼,還是沒說什么。
“你這塊骨頭,難啃。審你這活兒,誰攤上誰倒霉。所以我也把這個實際情況向領導做了請示。上面很痛快,具體方案是這樣——”丁戰國趴在桌子上,身子向前探,特別真誠地說,“只要你交代出有用的情況,就算立功。可以不判死刑,但牢得坐,受幾年活罪,你覺得怎么樣?”
丁戰國特意給陳彬留了些時間,讓他考慮。
過了好一會兒,丁戰國才問:“考慮好了嗎?”
陳彬依舊面無表情,沒有一絲要交代的意思。
預審員在一旁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丁戰國轉過頭來看看他。預審員見狀,有些尷尬,他正要說什么,就聽見丁戰國跟說:“你先出去透透氣吧,換換腦子。”
“丁科長……”預審員有些不好意思。
“一天一宿,我都困了。別都耗在這兒,你先出去,等會兒回來換我。”這話說得不像是在生氣,語氣溫溫和和的,預審員想了想,隨后起身走了出去。
房門啪嗒一聲輕響,關上了。
預審員走后,丁戰國對著陳彬笑了笑,說:“這些小年輕,都是解放哈爾濱以后才上的崗,嫩了點,是吧?”
陳彬看著他,始終緘口不言。
“把他支出去,就是想和你單獨聊聊。這些話不記錄,想到哪兒說哪兒啊。”丁戰國給自己沏了一大缸子熱茶,話說得挺誠懇。
陳彬瞟了丁戰國一眼,似乎有了點興趣。
“要是我沒猜錯,你也是偽滿時期來東北的吧?”
陳彬終于點了點頭。
“那也算是老人兒了。我也不短,說起來都快十一年了。這么說,咱倆差不多。”丁戰國嘬了口熱茶,接著說,“跟的人不一樣,過得就是兩種日子。還是你們舒服啊。白天找家館子喝杯咖啡,結賬的時候順手打個電話,什么還沒干呢,先申請經費。夜里烤著壁爐,躺在松軟的大床上,弄幾份小雨點的情報也能交差。”
他這樣說著,似乎真的有些嫉妒:“我們不行。我那時候還在山上,別說咖啡,為了口吃的,我們得跟地鼠爭食,急了還得去刨黃鼠狼的窩。夜里得睡在老林子里,有時候日本人搜山,怕被他們發現,我們連火都不敢生,就裹著條破棉被鉆在雪堆里。第二天人起來了,手一摸,耳朵凍掉了,鼻子凍沒了,常事。有時候身子還能動,腳已經抬不起來了。睡宿覺的工夫,一條腿就這么廢了。”
陳彬一直聽著。
熱茶喝著,身子也暖了,丁戰國把大衣解開個扣兒,接著說:“有個事,我沒跟別人說過,今天跟你嘮嘮。”
聽他這么說,陳彬的興趣越來越濃。
“有一回,我們得到消息,說日本人又要圍剿了。那時候什么情報線索也沒有,怎么辦?”
陳彬大睜著眼睛,很顯然,他聽進去了。
“我和兩個腳快的兄弟天一黑就出發了。那時候還是年輕,十六里的山路,還下著雪,從下山到進屯子,羊下崽的工夫就到了。我們在牲口圈里蹲了半宿,抓著了一個漢奸。他跟你特別像,軟的、硬的、熱的、涼的,什么都不吃,問什么都不說。”丁戰國吸了吸鼻子,“沒辦法,我只能犯錯誤。那倆人都不干,拿抗聯的紀律來壓我。我急了,拿槍口頂著他倆,讓他倆閉了嘴。我沒辦法啊,說話就天亮了,天一亮,日本人就要上山。我要是問不出來他們走哪條路,山上的隊伍,上百口人,都得死。我沒辦法呀!”
陳彬突然開口說:“最后問出來了?”
丁戰國看著陳彬,笑了:“要是問不出來,我今天就不會在這兒了,早成烈士了。”
“有煙嗎?”
丁戰國起身給他續了一缸子熱水,端過去:“一宿都抽沒了,喝點兒茶餅子對付對付吧。”
“你的眼挺毒,我老家是關中的。”陳彬接過水喝了一口。
話匣子終于打開了,丁戰國看著他。
“當初來哈爾濱,不光我自己,還有我弟弟。”
“他也是干這行的?”丁戰國有些意外。
“嗯。”
“還活著嗎?”
陳彬搖了搖頭。
丁戰國有些惋惜地“哦”了一聲。
“日本人在的時候,我們不像你說的那樣,躺在床上編情報。我和我弟弟都是行動線上的人。你們在山上過得挺苦,我們在城里頭也不易。”
丁戰國沒有說話,認真聽他說著。
“那時候,憲兵隊和特高課無處不在。出去的時候,我們不能在身上帶槍,搜出來就是個死。可我們哥倆兒吃的就是這碗飯,有事出去,還得帶著。怕讓人家一鍋端,就每次都把槍帶在一個人身上,走在街上,互相裝作不認識。那次輪到我帶槍,死的本來應該是我。”
說到這兒,陳彬沉默了片刻,目光里有絲難過的神情閃過。
丁戰國沒有插話,靜靜地等著他繼續往下說。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條街上突然就多了一個卡子,我們再想繞道已經遲了。眼看著憲兵就要搜到我身上,我弟弟突然轉身就跑……”陳彬頓了頓,才說,“我親眼看見他死在我面前,我還得裝不認識他,并笑著給日本人鞠躬,因為我得活著啊,我活著才能給他報仇。不過我也做到了,那個值班的憲兵隊長,一家子都讓我點火燒了。”
停了會兒,陳彬接著往下說:“我弟弟死之前,還沒結婚。除了我,誰也不知道他有個孩子。他未婚妻生的,兒子,我們家的獨苗。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我供著。現在你把我抓了,我認。可讓我說什么,我不能說。”
他很誠懇地看著丁戰國說:“死活對我來說無所謂。當初本來該死的就是我,活一天我算賺一天。可我要是告訴你什么,保密局是不會放過我侄子的。”
他說得特別坦誠:“你不知道,我那個侄子爭氣啊,書念得特別好。他要是個敗家子也就罷了,偏偏年年都考第一,我得管他,所以你別問了。你把我弄死,保密局會給他們娘兒倆發筆撫恤金,我算過了,這錢能讓那孩子長大成人。我要是招了,我就是叛徒,他們會鞭我的尸,那孩子也跟著就毀了。所以,我沒法說,一句話我都不能說。”
聽到這兒,丁戰國嘆了口氣說:“我還真想跟你交個朋友。可惜了。”
他看著陳彬說:“那就對不住了。”
“沒啥對不住的,換了我,昨天晚上就得下手了。”
丁戰國站起身來,繞過桌子走到陳彬面前給他打開了手銬,商量似的說:“我得脫了你的衣服。”
“成。”陳彬很配合地自己開始解起了扣子。
丁戰國看著他,面色平靜。
陳彬脫光了上衣,丁戰國將拴著他手銬上的那條鐵鏈子,纏繞在了橫貫屋頂的那根管道上,將他吊在了管道下面,接著打來了滿滿一木桶的冰水,并將一根牛皮的皮帶浸在了冰水里。
“爺們,對不住了。”丁戰國把皮帶從冰水里抽出來,在手上纏繞了兩圈。
“沒事沒事,來吧。”陳彬一臉不介意。
皮帶甩起,落下……
正在陳彬咬著牙準備迎接鞭笞疼痛的時候,庫房的房門猛地被推開了,預審員走了進來,陳彬和丁戰國都愣住了。
預審員慌張地看著眼前的景象,連忙叫上丁戰國走出了庫房。不一會兒,丁戰國黑著一張臉從門外走了進來,拎走了那一桶冰水和皮帶。
顯然,他的刑訊逼供被預審員阻止了。
陳彬看著他,哈哈笑道:“我就說嘛,共產黨的政策是最好的。”
離市圖書館不遠的一個公共汽車站,一輛公共汽車穩穩地開過來,停在了車站里。
李春秋站在汽車的最后一排,跟著車上的乘客,最后一個走下汽車。
之前跟蹤他的那輛黑色轎車,又悄然無息地停在了不遠處的路邊。車里,那個戴著氈帽的男人透過車窗,依舊向外注視著李春秋。
走在街道上的李春秋朝四處看了看,然后從一個報童的手里買了份報紙。他拿著報紙坐在路邊的一條長椅上,百無聊賴地翻看著。
他將目光移到了今日影訊的版面上,仔細地看著上面密密麻麻一條條影片放映時間的信息。
不遠處的另一輛轎車里,小馬正在悄悄瞄著李春秋。
坐在長椅上的李春秋看完了報紙,把它折起來,起身離開,走向了通往勝利電影院大門口的街道上。
小馬見勢,也慢慢跟了上去。
走出這條街道李春秋拐了一個彎,右前方,一個掛著“勝利”字樣牌匾的電影院出現在了他眼前。
就在他剛剛走過去的時候,電影散場的鈴聲突然響起,電影院門口本來緊閉著的兩扇大門忽然打開了,許多看電影的觀眾從里面擁了出來。
李春秋從容不迫地逆向匯入了人群,消失在小馬的視線中。
電影院門口,人頭攢動。看不見李春秋的小馬連忙下了車,慌忙追了過去,卻怎么都沒再找見李春秋的身影。
他有些沮喪地走進一旁的電話亭,給丁戰國去了個電話:“我沒想到他買報紙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找最近的電影院散場的時間。走到門口的時候,一分沒差。再跟就跟不上了,別的組也沒他的消息。他消失了。”
此時,丁戰國已經冷靜了下來,他冷著一張臉一直聽著。
“丁科長,我們怕是被他發現了。”
“未必。只要你們沒有跟得太近,就不可能暴露。我猜這是他慣用的常規性手段。不管有沒有被跟蹤,他都會這么干。反過來說明,他馬上就要去干一件重要的事了。”
“接下來我們怎么辦?”小馬握著話筒,目光里重拾信心。
“過十分鐘你再打過來,讓我想想。”
掛了電話,丁戰國走到休息室的墻邊,看著地圖上面“勝利電影院”的位置,一邊看,一邊苦苦地思索著。
已經輾轉來到市自來水公司附近的李春秋,走進了一個公用電話亭。他打開里面擺著的一本電話簿,找到了自來水公司第三處理站的號碼后,摘下話筒,撥通了電話。
“丁零零——”
正在看著地圖琢磨著的丁戰國,忽然聽見了一陣電話鈴聲,他下意識地拿起了電話,想也沒想直接就問:“怎么樣,有什么新情況?”
“請問,這里是自來水公司嗎?”電話那頭,李春秋故意壓低嗓音問道。
“打錯了。”丁戰國并沒有聽出來是誰,順口回了句。掛上電話后,他才恍然回過味來,他看著電話機,有些發呆。
沉思了片刻后,他立即抓起了電話機的搖把搖動了幾下,然后抓起話筒有些急切地對電話那頭說:“郵電局嗎?我是市公安局偵查科丁戰國。兩分鐘之前,有人給我這里打過一個電話,我要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在聽到丁戰國的聲音后,李春秋已經確認,陳彬就被關在哈爾濱自來水公司的第三處理站,現在他要做的就是了解這里的地形。
走出電話亭,他筆直地穿過馬路,走進了哈爾濱市自來水公司的辦公大樓。
辦公樓一樓大廳,繳費處的窗口前排著一列長長的隊伍。李春秋走過去站在隊尾,仔細觀察著大廳里的布局。
他環顧了一圈,只見樓梯口上方有一塊指示牌,上面寫著各個樓層的辦公室位置。在看到檔案科的指示方向后,他打量了下四周,然后拉低帽檐往樓梯上走去。
上了二樓,李春秋徑直走到門框上方掛著“檔案科”的一間屋子前。他左右看了看,在確認走廊里無人之后,迅速掏出兩根帶鉤的細鐵絲,插進鎖眼上下活動著。
正在他撬鎖之際,一個工作人員走了過來,李春秋立馬直起身抬起手,裝作一副敲門等著應聲的樣子。工作人員沒察覺出異樣,從他身后走了過去。
等人走遠,李春秋繼續鼓搗著鎖眼,不消一會兒,“咔嗒”一聲輕響,門被打開了。他一閃身就進了屋,把門輕輕關上。
房間里,一排排高大的檔案柜整齊地排列著,李春秋快步穿行在各個檔案柜之間。不一會兒,他在一個貼著“第三處理站”標簽的檔案柜前,停住了腳步。
他將柜門打開,一堆檔案袋映入了他的眼簾。他隨手拿出一個打開,里面只有一份文件,他又打開一個,里面還是文件,依然一無所獲。
他有些焦灼地打開第三個檔案袋,這時,一張折疊的紙顯露在他眼前,他將紙抽出來展開——是一張處理站的平面圖。
李春秋終于松了口氣,他仔細地看著這張圖紙上面的幾何圖形、文字和數字,用心將它們默記了下來。
第三自來水處理站,丁戰國正死死地盯著那部手搖式電話機,他著急地用手指頭不停地互相搓動著,甚至已經失去了耐心。
仿佛等了一個世紀之久,桌上的電話終于響了!丁戰國霍地一下,一把就抓起了聽筒。
“丁科長——”
守在電話亭里的小馬還沒有把話說完,丁戰國就急切地吩咐道:“聽我說,在競馬場東路,靠近道南里的那個岔路口,有一個公用電話亭。”
丁戰國眼神灼熱地看著地圖上他所說的那個位置,對電話里說:“旁邊就是自來水公司。你通知待命的人,馬上過去。要是我沒猜錯,李春秋現在已經在自來水公司的檔案科里了,他在查第三處理站的建筑圖紙。”
“我們過去,你是說——”小馬表情凝重。
“抓人!馬上動手!”
“高局長知道這事嗎?”
“我會馬上給他打電話。”
小馬猶豫了一下,還是說:“老丁,按規矩,我得接到他的電話——”
丁戰國急瘋了,他一下子發作了:“這是我現在給你下達的命令!再緩再等,人早跑了!”
他抓著電話,幾乎是在大聲吼叫:“我告訴你,抓了人,破了規矩犯了錯,找我!但人要是跑了,找你!”
“是!”
小馬被他罵得一激靈,隨后他放下電話,快步沖出電話亭,一把拉開亭子外面停著的轎車的門,抓起步話機就說:“馬上到競馬場東路的自來水公司,監控法醫科的李春秋,即刻出發。重復一次,馬上到自來水公司……”
檔案室的門輕輕開了,李春秋側身閃了出來,他警惕地環顧了一圈,輕輕地將門關上,朝走廊的一側走去。
沒過一分鐘,他就走出了辦公樓大廳。就在他準備走下大廳外的臺階時,一輛黑色轎車飛快地開了過來,一個急剎車,在他的面前停住了。
李春秋愣了愣,徑直望著這輛車,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三個穿著便衣的男子便從車里跳了下來,一前二后,把他圍在了中間。
“李大夫,得罪了。”說這話的,是這三人中領頭的男子,看樣貌約莫三十多歲,頭上戴著一頂氈帽。
“你們是誰?”李春秋一臉疑惑地看看他們。
戴著氈帽的男子沒回答,另外兩個人已經過來抓住了李春秋的雙臂。男子轉身把路讓開,等兩個力氣很大的同伴把掙扎著的李春秋塞進汽車后,他才把后座的車門關上,然后打開駕駛室的車門,鉆了進去。
路上,零星的行人愕然地看著剛剛發生的這一切。戴著氈帽的男子在行人錯愕的目光中,開著這輛載著李春秋的黑色轎車疾馳而去。
黑色轎車一路飛馳。
轎車里,坐在后座中間的李春秋一只手已經被戴上了手銬,他的另一只手使勁掙扎著,死活不肯就范。
突然,轎車猛烈地顛簸了下,坐在李春秋身邊的男子順勢用胳膊肘頂了一下他的肋骨,李春秋的胳膊馬上就軟了。
雙手終于被反銬在一起,他痛苦地小口吸著氣,問道:“誰派你們來的?高陽還是丁戰國?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戴著氈帽的男子一言不發地開著車,完全無視他的問話。
“你們是哪個科的,是不是偵查科?我要見你們科長,我要見丁戰國!”李春秋急了,開始吼起來。
坐在李春秋身邊的男子拿出一團毛巾,塞進了李春秋的嘴里,隨后又取出了一個粗布口袋,套在了李春秋頭上。
倏地,李春秋什么都看不見了。
等取下頭上的粗布口袋時,李春秋已經被帶到了一間公寓式的樓房里。
他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被反銬著。口袋揭開的一瞬間,眼睛因強光的刺激而閉上,隨后,他慢慢睜開眼,瞇著眼睛努力地觀察周遭的環境。
這個房間的窗簾緊緊地拉著,客廳里的家具很少,沙發和桌子也被挪到了靠墻的地方,正中間被空了出來,地板上放著一把椅子,自己就坐在上面。
他完全看不出這是哪里。
戴著氈帽的男子此時已經把氈帽摘了,坐在李春秋的對面。
他背后,一個預審員模樣的人坐在一張桌前,正做著記錄。那張桌上還有一盞燈,直直地照射著李春秋的眼睛。刺眼的光線讓李春秋有些看不清坐在對面的男子的長相,只能聽見男子對他說:“沒想到,李大夫,你居然是國民黨的人。”
李春秋瞇縫著眼睛想說話,無奈嘴被毛巾堵著,根本無法言語。
“市公安局的法醫,讓自己人當街帶走,這件事會上報紙的。在事情沒全部弄清楚之前,我們只能把你帶到這兒來。”男子伸手把李春秋嘴里的毛巾拽了出來,“什么時候說清楚了,什么時候再回去吧。”
“我沒見過你們。”剛拔出了毛巾的李春秋動了動有些僵硬的面部,努力地看著他。
“為了抓你,偵查科也算是下了苦功夫。我們連夜開著車從縣里進城,就怕你認出來。一夜車開過來,盹兒都沒得打,你要是真體諒同事,辛苦你早點開口吧。”
“我想見見高局長。”李春秋說。
“別急。到了那一步,你會見到他的。”
“丁戰國呢?他在哪兒?”李春秋蹙緊了眉頭。
“今天是過年前的最后一次家長會,你可能都忘了。”沒等李春秋說話,男子繼續說,“他讓我轉告你,朋友一場,他暫時不愿意見到你。作為鄰居,他也應該回避。”
“回避是什么意思?我什么都沒干,有什么回避的東西?”李春秋很警惕。
男子看看他,停頓了會兒,說:“咱們開門見山吧。徽州酒樓外頭那個看不見路卻知道人的乞丐是誰找的?那輛拉白菜的馬車為什么會停在墻根底下?”
聽到對方這樣問,李春秋不說話了,一言不發地盯著他。
“春光照像館的葉翔是怎么死的?冰天雪地,你還記得他的樣子嗎?”
李春秋依舊沉默不語,兩只眼睛死死地盯著他。
“那個被卡車撞死的獵戶,你認識他,對嗎?丁科長搭你的車去木蘭縣,你千方百計不讓他打開后備廂,那里面裝著的是什么?”男子的話越來越快、越來越重,一句接著一句地問。
李春秋被他一連串的問題問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接近丁科長的那個鬈發女人為什么會自殺?是不是你跟她說了什么?你兒子過生日那天晚上,你和那個醉漢打架,是不是故意的?你身上究竟還有多少秘密?”
李春秋的呼吸愈來愈快,他覺得自己幾乎要窒息了。
“市醫院拆炸彈,醫藥公司爆炸,你都參與了多少?尼古拉廣場上去抓那對特務,你去買面包。你早不去晚不去,偏偏在副食店掌柜丟表之前去,是不是太巧了?”
男子邊問邊湊過來,他的話在李春秋的耳朵里如同擂鼓。
“你為什么要冒那么大的險替丁科長擋那一槍?你是不是覺得我們什么都不知道?從你來哈爾濱的那天起,有人就在背后盯著你,你是不是覺得你什么都不說,就能把大家騙了?”
李春秋突然爆發了,他一腳踹倒了男子坐著的椅子,男子連人帶椅一起摔在了地上。
“栽贓!誰在栽我的贓!有種出來自己跟我說!給我編這么多罪過,這到底是誰想要我死!”李春秋瘋狂地往前撲著,情緒激動得不能自已。
屋內,一團混亂。
身后做記錄的男子見狀,飛快地走過去,對著李春秋就是一拳。這極度用力的一擊,打得李春秋頭腦發蒙,砰的一聲摔倒在地,他的頭重重地磕在了地板上。
昏過去的李春秋被捆了起來,為了不讓他活動,他們將他的腳也綁了起來。
此刻,已經醒了的李春秋狼狽地跪在地板上,一動不能動。他的面前是一盆冰冷的水,水面上還浮著一層冰碴兒。
把李春秋打倒在地的男人,用一根鐵鉤子噗噗地砸著冰碴兒。
先前戴著氈帽的男子蹲在李春秋的身后,從后面一把抓住了他的頭發,厲聲質問:“再問你一次,高奇死的那天曾在醫院里看見你,然后轉身告訴了丁科長,說找到了公安局的內鬼。幾個小時后,他就死了。你怎么殺的人、滅的口?”
李春秋被揪得頭高高揚起,他艱難地說:“我要見高局長。”
咚!李春秋的臉被男子摁到了冰水里,冰冷的水嗆進他的肺管使他無法呼吸,臉上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男子死死地摁著拼命掙扎的李春秋,水溢得到處都是,就在李春秋快要窒息之際,他又一把將李春秋猛地拽了出來。
李春秋胸口劇烈起伏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男子揪著李春秋,望了望同伴,說:“去,把窗戶打開。”
同伴走過去呼啦一下將窗簾拉開了,接著把窗戶推開一道大縫,冷風呼地吹了進來。刺骨的寒風直直地吹在李春秋臉上,他的臉色迅速黯淡下來。
“再過五分鐘,你的耳朵就會被凍掉。我再問你,后備廂里到底藏著什么?”男子在李春秋的耳邊一字一句地問道。
李春秋想說什么,但他的聲音嘶啞著,發音困難。
“重病用猛藥,這是丁科長的意思。對你這樣的人用刑,不算犯紀律。說不出來話,就點點頭。你是特務,是潛伏在我們內部的特務,對嗎?”
李春秋艱難地說:“我不是,你們弄死我吧。”
“噗——”他的臉再次被摁了下去。
水下,李春秋大睜著眼睛拼命地掙扎著,他跪在地上的兩條小腿被男子死死地踩著。
嘩啦——男子又把他拉了起來,李春秋已經毫無力氣了,咚的一下摔在了地板上。
男子看了看李春秋,隨后對同伴點點頭,同伴會意地走進了一間臥室,抓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
此刻,第三處理站的電話響了,丁戰國焦急地一把抓起了電話“喂?”了一聲。
電話那頭傳來了小馬的聲音:“丁科長,自來水公司的里里外外都搜遍了,沒有找到李春秋。”
“你們去晚了嗎?”丁戰國有些意外。
“就差了一步。不光這兒,在所有該出現的地方,他都沒有出現。我懷疑,他發現自己已經暴露,跑了。”
丁戰國飛快地想了想,說:“馬上去各個車站,能帶的人都帶上,堵截。”
“我必須見到他!”說完,他奪門而出,馬不停蹄地趕回市公安局。
回到公安局后,丁戰國連帽子和手套都沒摘,就立即前往高陽的辦公室向他匯報了這些情況。
“李春秋?”在聽到丁戰國說李春秋的時候,高陽一臉凝重。
“對。十有八九,他就是特務。那個我們一直在尋找的內奸。”因為剛剛趕回來,丁戰國說話還有些喘。
“找到證據了嗎?”
“我本來是要利用陳彬的被抓,進一步逼他現出原形。我安排小唐開車回局里拉柴油和電爐子,還讓小馬故意在他面前說了一些我們設計過的話。我相信,一個職業特工,完全可以根據這些看似不相關的細節,找到秘密關押陳彬的地方。”
“他找著了?”高陽急切地望著他。
“我可以肯定,李春秋到過自來水公司的檔案科,拿到了第三處理站的建筑圖紙。他的記性非常好,他完全具備短時間內把圖紙記在腦子里的能力。”
“如果真的是這樣,就應該守在陳彬身邊,等著他。”
丁戰國嘆了口氣,說:“問題就在這兒,李春秋失蹤了。”
高陽滿臉詫異,他幽幽地說:“他的失蹤比我想得稍微快了一點兒。”
市醫院傳達室。
一陣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接線員順手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一個男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喂?你好,是市醫院嗎?我找姚蘭。”
不多會兒,穿著護士服的姚蘭從走廊里走了過來。她走進傳達室,沖接線員點了點頭,拿起了桌上的聽筒。
“哪位找我?爸爸?您在哪兒打電話呢?這么冷的天,怎么跑到鎮上去了?”她沒想到這個電話是父親打來的,聽到父親詢問何時回家時,她為難地說,“除夕……除夕怕是回不去了。嗯,春秋太忙,他單位的人手太少,可能要值班。嗯,嗯,我和李唐要是回去,過年就剩他一個人了。等他值完班吧,過了年,十五我們再回去。”
姚蘭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和情緒在電話中顯得很正常:“我媽呢?她的腿怎么樣了?你們把炕燒熱點兒,別心疼煤,缺錢就給我們個信。李唐啊?他現在可懂事了,今天開家長會,他考得還不錯,怎么也得有個小獎狀吧。”
她笑了笑,聽見電話那頭父親在問李春秋,她頓了頓繼續說下去,只是聲音越來越低:“春秋啊,還那樣。還是那副驢脾氣,我說什么他都不聽。說了不讓他亂花錢,哪聽啊。前天又給我買了件貂,這么貴的物價,我跟他吵了一架。就是啊,他還和十年前一樣,就像個孩子。”
說著說著,姚蘭的眼圈紅了,她調整了一下情緒,說:“他讓我問您好呢。他說了,等過了年,不管多大的雪,都回去喝您泡的老酒。”
封閉的公寓客廳里,李春秋已經被折磨得氣若游絲。他的臉上全是冰水,嘴唇凍得發白,額頭微微冒著白氣。
一直在審問他的男子離李春秋很近,他直勾勾地盯著李春秋道:“說吧!橫豎都是個說,非得挺到年三十兒嗎?”
李春秋完全不打算回答,他把眼睛慢慢閉上了。
轟——他再次入水。
水下,李春秋掙扎的力氣越來越小。漸漸地,他開始恍惚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他似乎離這個世界越來越遠。
忽然,他好像聽到了開門的聲音,緊接著,一個聲音從他耳邊傳來:“干什么?把他拉起來!快——”
李春秋被一只手抓著,從水里拎了起來,順著頭發淌下來的水流模糊了他的視線。
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一個人影離他越來越近。慢慢地,他終于看清楚了,那個漸漸向他走近的人是魏一平。
他這才明白,這一行人并非市公安局的偵查員。
魏一平著急地讓他們給李春秋松了綁,給他換了一套干衣服。
收拾好的李春秋無力地坐在沙發上,虛弱地喘著氣。
魏一平坐在一邊看著他,很耐心地說:“徽州酒樓一出事,長春炸了鍋。每個涉及到的人,都要被審查。”
李春秋沉默著。
“向站長的秘書,跟了他五六年的心腹之人,也被動了刑。”
李春秋仍然沒有回答,他的臉色蒼白,似乎還有些沒緩過勁兒來。
魏一平轉頭看了看坐在一旁剛才審問李春秋的男子。
看見魏一平的眼神,男子馬上起身走了過來。
魏一平看看他,然后轉頭看著李春秋:“事前不通知我,抓了人才給我打電話,這也是上面的意思吧?向站長就不怕天冷,下面的心都寒了?”
李春秋已經渾身上下一點勁兒都沒有了。
“向站長說,他會給您打電話親自解釋。”男子抬頭了,原來他正是在向慶壽辦公室里,接受了遠赴哈爾濱執行任務的那個穿著皮夾克的男子。
“事關重大,得罪了。”男子的聲音不高,他接著說,“魏站長,我會留在哈爾濱,直到找著泄露者為止。”
“你叫什么名字?”
“中尉鄭貴平。在長春,都叫我鄭三。”鄭三“啪”的一聲敬了個禮。
魏一平沒回應,看了看李春秋。
鄭三馬上明白了,他走到李春秋面前,略表歉意道:“審訊李上尉是命令,不得不干,抱歉。”
話沒說完,李春秋突然起身,“呼”地一拳砸在了鄭三臉上。
鄭三被他砸得歪了半個身子,等再直起身時,他的嘴角已經滲出了血。
沒等他反應過來,李春秋又是一拳,緊接著,他一把從鄭三的皮帶上抽出手槍,頂在了鄭三的腦門上。
鄭三硬著頭皮頂著,臉色鐵青。
“春秋!”魏一平立刻大喊一聲,趕緊阻止。
李春秋發泄似的舉起槍柄,朝鄭三的腦袋上狠狠地砸了下去。
“李春秋!”魏一平大聲呵斥。
李春秋的眼珠子都紅了:“站長,我挨一頓打不算什么,但他把正事兒給耽誤了!”
魏一平開著一輛轎車,在黃昏的街道上行駛著。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李春秋埋頭趴在前方的車擋板上,唰唰地畫著一張圖紙。
很快他就畫好了,魏一平從他手里接過圖紙,看了看。
“地址和方位都是準確的,細節上可能會有偏差,但大體上差不多。”
“難為你了。”
李春秋沒說什么。他越不說,內心里對今天的遭遇越不滿。
“說句你不愛聽的話,如果換一換,你現在坐在長春的辦公室,也會下達這樣的命令。別多想,現在受的磨難,未來都會變成勛章。”魏一平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安慰道。
李春秋沒說話,把臉轉向窗外。
“我早就跟他們說了我的懷疑——陳彬。想想看,你我還在路上奔波的時候,沒準兒他已經泡著熱水澡,喝著熱茶,開始和共產黨討價還價了。”
“您確定是他?”李春秋轉頭問道。
“不是你,不是我,還會是誰?”頓了會兒,魏一平望向李春秋,“陳立業那邊怎么樣?有什么動靜?”
“暫時沒什么。”
魏一平點點頭:“只要他不動,你就別動。這么多年都跟下來了,他在和你比耐心啊。丁戰國呢?他的無聲無息讓我很不習慣啊。”
“他在貼身看著陳彬,天塌了他都不會離開的。我給自來水處理站打過電話,接電話的就是丁戰國。”
“鄭三這件事,你得想好一個說法。要不等丁戰國緩過勁兒來,他會很關心這半天你在哪兒的。”魏一平提醒著他。
李春秋再次側過臉,沉默地看向車窗的外面,他們如今已來到一處地形偏高的山路。車窗外,天已經擦黑了,星星點點的燈火亮著。
他想起了趙冬梅。
和魏一平分開后,李春秋叫了輛出租車,來到了鐵路俱樂部。
這里一切如故,李春秋在大廳里四處看了看,順手攔住了一個走過的侍應生:“勞駕。”
“先生?”侍應生停下腳步望著他,以為他有什么需要。
“今天演《天鵝湖》嗎?”
“不好意思,沒有。以后也不會演了。”
李春秋眉頭一緊,問道:“出什么事了?”
“沒什么,那個跳芭蕾舞的姑娘不來了。”
聽到侍應生這么一說,李春秋的表情有些復雜。他沒說什么,走到門口招了輛車離開鐵路俱樂部,向趙冬梅家奔去。
趙冬梅家,屋里燈光明亮。
李春秋定定地站在她家門口,想了好一會兒,才決定敲門。正在他準備伸手之際,門突然開了。一個小伙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李春秋聽見屋內,趙冬梅很客氣地對小伙子說:“多虧你了,真的很感謝,謝謝你,陸杰。”
這個叫陸杰的小伙子一面連聲說著“別這么客氣”,一面從趙冬梅家走了出來。他一轉身,便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李春秋。
李春秋愣了愣神,然后上下打量著他。
小伙子的眼神單純透亮,看上去很淳樸,他的牙齒非常潔白,咧嘴一笑給人憨憨的感覺。他身上穿著啤酒廠的粗布工裝,戴著袖套和手套,上面落滿了爐灰,懷里還抱著半截漚爛的爐煙囪。顯然,他是來幫忙的。
跟在小伙子身后的趙冬梅看見李春秋后,微微愣了一下。
“您好。”陸杰很有禮貌地向李春秋打了個招呼。
“你好。”李春秋禮貌地回應。
陸杰又轉頭對趙冬梅說:“那我先走了,有事再叫我。”
“謝謝。”趙冬梅對他淺淺一笑。
而后,陸杰客客氣氣地走了。
送走陸杰,趙冬梅站在門邊看看李春秋,沒有半點兒想要邀請他進門的意思。她正要自己進去,李春秋卻先她一步,一只腳邁進了大門。
趙冬梅家的屋子小,兩個人待在里面,顯得有些局促。縱使這樣,趙冬梅也刻意坐在離李春秋盡量遠的地方。
并不大的屋子里,滿是尷尬。
沉默了良久,李春秋突然開口問:“你不去那兒了?”
“那天晚上喝醉了,失了態,被開除了。”趙冬梅沒有看他,出神地望著地板。
聽她這樣說,李春秋到了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過了會兒,他才說:“剛才那個小伙子是你的朋友?”
“工友,就住在附近。”她自己又補充了一句,“煙囪壞了,他來幫我修。”
“他喜歡你。”
趙冬梅什么都沒說,她的閉口不言讓李春秋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今天來,有個事想請你幫我。”李春秋直截了當地說,“要是有人問起來,就說一整天我都和你在一起。”
趙冬梅終于抬起頭,明亮的眼眸深深地望著他:“你每天到底在干什么?”
李春秋答非所問:“你喜歡他嗎?”
趙冬梅沒有回答。
“我覺得他挺好的。眼睛干凈透亮,這種人心里藏不住話,不會撒謊。如果喜歡一個人,他會毫無保留的。”
趙冬梅仍然沒有說話。
“結婚和談戀愛不一樣,別找你喜歡的,找個喜歡你的。碰上個真對你好的,就嫁了吧。”李春秋說得很誠懇。
趙冬梅看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李春秋沒再說什么,向她道了個別,起身離開了。
月光下,李春秋踩著積雪前行。
身后趙冬梅家的門突然咯吱一聲開了,趙冬梅沖出來帶著哭腔沖他喊:“我不喜歡他,我不嫁!我想嫁的是你!你娶我嗎?你肯娶嗎?!”
聽到趙冬梅的叫聲,李春秋一臉冷峻,他依舊踏雪前行,甚至不敢回頭看趙冬梅一眼。
此時李春秋的家里,李唐已經睡著了,姚蘭一個人靜靜地坐在飯桌旁苦苦地等著。
桌子上的飯菜一筷子沒動,全部涼透了。
墻上的鐘表嘀嗒嘀嗒,一分一秒地走著。
已是晚上十點十分了。
冰天雪地里,近郊林區的一間小木屋內,燃著一個火爐子。爐子上架了一口鍋,鍋里咕嘟咕嘟地燉著幾根大棒骨頭。
一個眉眼和鄭三有些相似的年輕特務,穿著鄭三曾在長春保密局穿過的那件皮夾克,正在給彈夾壓子彈。
另外三個特務正在擦拭著三支英制司登沖鋒槍。
一張粗糙的木桌上立著一盞風燈,桌上除了一些酒碗涼餅,還擺著一把自動手槍。槍的旁邊,李春秋交給魏一平的那張自來水站的平面草圖,被平展地攤開著。
鄭三坐在桌邊仔細地琢磨著圖紙。
穿著皮夾克的那個特務把彈夾塞滿了,湊過來問:“哥,啥時候出發?”
鄭三看了他一眼。
特務馬上改口:“正事兒期間不叫哥,記住了記住了,再有下次拔我的牙。啥時候出發?”
“該出發的時候。”
夜已經深了,李春秋獨自走在離家不遠的街道上,兩只腳不斷地踩在雪地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夜空下,他抬頭望去,發現家里的客廳還亮著燈,他知道姚蘭還在等他。
嘆了口氣,他心里五味雜陳地繼續向家走去。
正在這時,突然有人沖他叫道:“老李。”
李春秋回頭一看,只見不遠處站著一個黑影。
這個黑影他很熟悉,不是別人,正是丁戰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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