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秋第一次見到兒子這么熱衷于上學,什么三番五次地起不了床,磨磨唧唧地吃不完飯,臨出門前系不上扣子,在這個早晨統統消失了。想到又能跟美兮坐在一起,再也不用忍受老師的臉色和同學的嘲笑,李唐恨不得馬上就飛到學校去。李春秋也有點兒被兒子的興奮情緒感染,尤其出門前,李唐摟著他的胳膊,說“爸爸,你可真是個大英雄”的時候。
剛走出家門,李春秋遠遠就看見丁戰國家門口停著一輛吉普車。昨天送走陳立業,他倆一起回局里還福特車,又一起騎車回的家?,F在車在這里,丁戰國后來又去了局里?那么晚了,還會有什么事?
“李唐,李唐!”丁美兮清脆的聲音,打斷了李春秋的思路。丁戰國也跟在女兒身后,走出了家門。寒冷的早晨,他習慣性地吸溜著鼻子,整個人看起來越發憔悴。
“把車開回來了,昨晚又有任務?”李春秋騎車走到吉普跟前,問道。
“倒霉催的。昨天晚上回來以后,又接著一個線人的電話,道兒又遠,半夜還得跑到局里去開車?!?
李春秋本想再問問,只見李唐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從自行車上溜下來,叫嚷著:“爸爸,我要坐汽車!”
“得了吧,你看看丁叔叔那樣子,估計他已經一宿沒合眼了,他開車你敢坐嗎?”
“小看我!”不等李唐說話,丁戰國就不服氣道,“就是三天三夜不合眼,給我輛坦克,也能開走。李唐,上車!”在兩個孩子的嬉笑聲中,吉普車飛馳而去。
辦公室的門微微開著。雖然沒送孩子比平時早到了一些,但助手小李還是趕在李春秋到來之前,把辦公室收拾停當——桌上的茶杯熱氣騰騰,茶葉在杯子里還沒有完全展開。李春秋開始翻閱桌上的資料文件,可前后看了好幾遍,還是沒有找到昨天交代下去的工作總結。
現在再看那杯茶水,李春秋都覺得它有點兒心術不正。他站在辦公室門口,沖樓道里喊道:“小李,人呢?”
“這兒呢?!毙±顟晱囊簧乳T里走出來。見李春秋鐵青著臉,扭頭回了辦公室,他趕緊跟了過來,剛一進門,就被劈頭蓋臉地數落了一頓:“大早晨跑哪兒開小差去了?科里的年終總結怎么就這么點兒?剩下那些呢?”
“不是,李哥,我……”小李剛想解釋,但話沒說完,就又被打斷了。
“不是什么?我昨天工作交代得不夠清楚嗎?我告訴你,以后茶水不用你倒,干好你自己的活兒。我就在這兒等你,工作總結,現在就弄!”
李春秋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頓。其間,小李幾次想插話,都被他堵了回去。直到最后,見他半天不言語,小李才有點兒委屈地說:“李哥,我被借調了?!?
“借調?誰借調你?”李春秋問道。
“我!”丁戰國說著,走了進來,“對不住啊,事兒太多,一早還想跟你說來著,一宿沒睡,腦子都是木的,忘了?!?
“什么意思?借調他干什么?”李春秋覺得有些不尋常。
丁戰國沒有馬上回答李春秋的問題,拍拍小李肩膀,讓他趕緊回那邊干活。小李看了一眼李春秋,一溜煙兒地跑了出去。
“我的人現在倒是對你言聽計從了?!币娦±钸@么順從丁戰國,李春秋有點兒別扭,氣不順地說道,“你倒是說說,他一個實習法醫,借調到你那兒能干什么?拿著槍出去抓特務啊?”
“看你說的,我那兒也不都是武的。文的這種細活兒,除了女同志,也就是你們這些拿手術刀的能干好了。”
“細活兒?”李春秋更加不明所以。
會議室里,寬大的桌子被許多碎紙片掩蓋起來,許多紙片邊沿都有煙熏火燎的痕跡。四五個女同志,加上小李,人手一把小鑷子,在碎片里認真地挑揀著。
李春秋拿起一塊紙片,問道:“什么東西,碎成這樣?”
“賬本,都是從鼎豐酒樓的爆炸現場撿回來的?!?
“這有什么用?”
丁戰國小心地撿起一塊碎片,拼入桌面一張已經成型多半的紙面上:“有些時候,能告訴我們真相的,不一定只是人。這個流水賬本上除了雞毛蒜皮的賬單,還有寶貴的賒賬記錄?!?
李春秋明白了,問道:“你想找到爆炸案前一天晚上的那一頁?”
丁戰國微微點頭道:“如果能把那一頁拼出來,就能找著那天晚上在酒樓里賒過賬的人?!?
“賒賬?”
“只有賒賬的人才會留下名字。萬一老天爺睡醒了睜開眼,把這個人送到我面前,我們就能知道那天晚上,他在酒樓里到底看見了些什么。他很有可能告訴我們,他看見了兩個接頭的人?!?
“喝酒沒錢,還得賒賬,這種酒鬼能記得起來嗎?”
“我相信,這種可能性是存在的?!闭f著,桌上的電話響了起來。丁戰國走過去接起電話,很快臉上顯現出如釋重負的表情:“救過來了?太好了。一定要盯好,千萬不能再出岔子。就算是嚼爛了饃給她灌,也得保住這條命?!?
“尹秋萍?”見丁戰國掛了電話,李春秋小心翼翼地問道。
“對,沒想到能把她救回來。今天早晨,老喜鵲沒白叫啊?!?
“一個決意要死的人,怕是不會松口的?!崩畲呵镄睦镉悬c兒嘀咕。
“未必。自殺也需要很大的勇氣。都說日本人決絕,輸了就剖腹,很多都是假的。我在抗聯的時候,日本人當逃兵的多了。你知道嗎,審訊和打仗一樣,敗了,氣勢上就弱一大截?!倍饑@然心情不錯,話也比平時多了起來。
跟在李春秋身后的小李,一直不知道怎么插話,他看看丁戰國,再看看李春秋:“李哥,那我?”
“干吧。認真點兒?!苯K于,李春秋發話了。小李重新坐到會議桌前,丁戰國也坐回到椅子上,開始拼起來。
李春秋看了看,拉開一把椅子,說道:“你燒火,我也給你添把柴。老丁,給我把鑷子。”
沒想到的是,丁戰國并沒有接受這個更高級的幫手,他馬上過來把椅子拉回去,邊把李春秋往外推,邊說道:“不,不,人夠了。再說,法醫科沒人怎么行,回頭局長又得批評我。你能把小李留這兒,已經夠意思了。走,走,回你那屋去?!?
李春秋面無表情地坐在辦公桌前,手指毫無規律地敲擊著桌面。丁戰國果然是個難對付的人——哪怕有一線希望,也要拼盡全力??赡嵌褟U紙里,到底有沒有希望,那天晚上是不是真的存在這樣一個愛賒賬的酒鬼?
想到此,李春秋拉開抽屜,拿出一盒象棋,把棋子按照那天晚上鼎豐酒樓內的位置布局逐一擺開。隨后,他閉上眼睛,腦子里打開了一臺放映機,那天在鼎豐酒樓的場景,又浮現出來——
一進酒樓正門,一樓大廳柜臺左側,靠近廚房的位置坐著一位妙齡女郎——那就是尹秋萍。賬臺后面,掌柜的正在撥拉著算盤珠。見尹秋萍找伙計要火柴,李春秋在旁邊的桌子上拿起一盒,走過去遞給了她,接上暗語之后,便坐在她的對面。當時,他用眼睛的余光掃視著周圍,其他桌上稀稀拉拉地坐著些食客,不一會兒,還有三兩個走到柜臺前說了些什么??墒牵@些人全都形象模糊,說了什么也全無聲息。
李春秋使勁兒回憶了半天,除了尹秋萍,沒一個全須全尾的人走進他的記憶。他有點兒懊惱地打開抽屜,把桌面上的棋子一把掃進了抽屜。除了丟失戒指,被緊急喚醒的那一夜,他的失誤實在太多了。接近十年沒有行動,并不是理由。按照接受過的培訓,他本應該把去柜臺賒賬的人記住,因為柜臺離他并不遠。
李春秋有點兒心神不寧,他在辦公室溜達了兩圈,聽外面有人經過,便拿起水壺往外走去。樓道里,一個剛剛也在會議室幫忙拼圖的女公安,正從熱水房走出來。
“李大夫,打水???”
“是。怎么,兩大瓶水都喝光了?”
“可不,人多,沒辦法?!?
“怎么樣,有進展嗎?”
“倒是又拼出了幾頁,可日期都不對。賬本太碎,而且有的都被燒焦了?!迸舱f著,揉了揉眼睛。
“是啊,這種活兒,比繡花都麻煩。耐心點兒吧,希望還是得有,萬一真找著了呢?!?
李春秋的話音剛落,會議室里突然爆發出一陣歡呼聲。女公安和李春秋一愣,都立刻朝會議室走過去。只見大桌子旁,小李一臉興奮地說道:“丁科長,可不許耍賴啊,塔道斯的紅酒西餐,說好了就得請啊?!?
“當然請?!倍饑趾藢α艘槐槠磮D上的日期,一抬頭,剛好和李春秋的目光不期而遇,接著說道,“不光請你,把你們的李大夫也一起捎上。”
奇跡般地完成了拼圖,大家都很興奮。偵查員們兵分幾路,去尋找線人。丁戰國一改平時一馬當先沖在前的架勢,把李春秋拉過來陪他下棋。
一個木板制成的象棋棋盤,擺在辦公桌上。兩個人在這方寸小盤上,殺出了刀光劍影。李春秋有點兒強迫癥,他總是要把一個個車馬炮兵帥的棋子擺得整整齊齊,位置也一樣。相比之下,丁戰國擺起來就顯得率性隨意,手持棋子啪啪地放。不僅如此,他嘴里也沒閑著,邊下棋邊分析案情:
“破案與否,也許就在今天上午。說實話,我現在緊張得不得了。你要是不跟我下棋,我都不知道該干什么。”
“拼好了圖,確定了人,得去找啊,還有空跟我耗棋子?”李春秋總覺得丁戰國今天哪里有些不對勁兒。
“抓人拿賊的事,就讓年輕人去鍛煉吧。我得守著它?!闭f著,他指了指身邊的電話機,“今天遇著兩只老喜鵲,我總覺著還會有喜事。萬一醫院那邊傳來好消息呢?!?
“你還挺迷信啊。誰先走?”說話間,李春秋擺好了棋子。
“啪”的一聲,丁戰國一個當頭炮:“紅先黑后?!?
李春秋輕輕地跳了一步馬:“樂觀還真是偵查工作的必備素質。這也就是你,換了我,棋都沒心思下了。”
“什么意思?”丁戰國瞟了他一眼。只見李春秋看著棋盤,頭也不抬地說:“一個酒鬼,能幫你抓到賊嗎?”
“你得這么想,這個人既然能在那么大的酒樓里賒出賬來,必是???。老板雖然被炸死了,老板娘還活著,找到這個人,也不是一點兒希望沒有吧?!?
“那你怎么知道那個梁福,是叫梁福吧,是晚上吃的飯,不是中午呢?”李春秋落子之后,問道。
“賬單上全有。梁福點的一道豬菜是肉皮燉咸菜。這菜不是土豆絲,得燉個大半天。據我所知,鼎豐酒樓只在晚上供應這道菜?!?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著,棋盤上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李春秋在思索中,無意中抬眼,看到丁戰國在盯著自己看,眼神交錯之間,丁戰國的目光迅速移開。李春秋心中一慌,手上沒在意地走了一步棋。只見丁戰國的“車”突然沉底“將軍”,李春秋慌忙地把“帥”拿起來,卻不知道該放在哪兒。
丁戰國笑呵呵地說:“看啥呀,死了。死得透透的。”
李春秋有點兒不甘心,最終還是把老帥扔在了棋盤上。
“老李,狀態不太好啊。”丁戰國邊收拾棋子邊說。
李春秋當即表示不服,嘴上說道:“再來,再來?!?
楚河漢界之間剛剛布好棋局,桌上的電話鈴響了。丁戰國馬上跳了起來,搶起聽筒,認真地聽著。李春秋的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棋盤,好像還在思索剛才那盤棋是怎么輸的。
“確定是梁福嗎?時間也對得上?”
“嗯……”
“他記得是一男一女?馬上把他請過來。”
丁戰國邊接電話,邊假裝不經意地看著李春秋,可他自始至終都埋頭于棋盤,眼睛都沒往他這邊瞟一下。
丁戰國放下電話,盯著李春秋說道:“還擺啊?好事兒來了,忙完再跟你下。”
“坐下?!崩畲呵镆琅f看著棋盤說,“等車把人帶回來,再近的路也得十五分鐘。我還能殺你兩盤。這次讓你一個炮。”
丁戰國看看表,覺得在理,坐在桌旁說:“接著吹。”
一直下到押送梁福的車開進公安局大院,丁戰國才意猶未盡地離開,臨走前還跟李春秋相約改天再戰。丁戰國腳步漸遠,李春秋隔著窗戶向外張望。汽車上走下一個中年男子,身材矮胖,胡子拉碴,走路晃晃悠悠的,好像還沒睡醒的樣子。
不一會兒,樓道里腳步聲漸密,遠遠聽見丁戰國說“先把人帶到預審室”。李春秋想了想,先回自己的辦公室,簡單整理了一下。之后,他穿上外套,慢慢向外走去。政治部、交通科、財務科、預審室,隨著腳步漸漸靠近,屋里的談話聲也依稀可聞。
“你經常去鼎豐酒樓?”丁戰國問道。
“是?!币粋€陌生的聲音,想必是梁福。
李春秋站在預審室的門口,門玻璃上的簾子并沒有落下。他側身朝里面看了一眼,見丁戰國把一杯冒著騰騰熱氣的水遞給梁福,嘴上還隨意地聊著:“老板娘剛剛從這兒回去,她跟我抱怨說你經常賒賬。”
梁福接過水,有些尷尬地回道:“販豬賣肉,掙的就是兩邊的錢。有時候收肉的飯館不給結賬,買豬的錢我還得墊著。手頭緊,嘴上還戒不了,就去賒一口?!?
“只要不爛醉,這不算毛病。一月七號那天晚上,你又去了?”丁戰國笑了笑,問道。
“對?!?
丁戰國把一張照片遞給梁福,問道:“見過這個人嗎?”
梁福接過照片看了看,說:“這女的,見過?!?
“哪天?”
“就七號那天?!?
“那么多人,你都記得住?”
“??臀叶颊J識。那個女的面生,還叼著洋煙卷抽,我就多看了兩眼。”
“她坐在什么位置?”
“柜臺左邊。”
女的,柜臺左邊,剛剛遞過去的照片肯定是尹秋萍。李春秋此刻蹲在預審室的門外,假裝系鞋帶。
“就她一個?”丁戰國在屋里繼續問道。
“還有一個男的,坐她對面?!?
李春秋搭著鞋帶的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情不自禁地抬起頭來。這個酒鬼真的看到他了嗎?
預審室內,丁戰國的問題還在繼續:“他穿什么衣服?”
“好像是件黑色的呢子大衣,不是黑色就是灰色,還戴條圍巾,其他……就想不起來了。”
“你可不像去吃飯,專門去跟梢的都沒你記得這么清楚。”見梁福如此對答如流,丁戰國似乎也有些懷疑。
只聽梁福訕笑著說:“那女的,長得挺好看。我就想看看,啥樣的男人會跟她在一起。”
“哦,那你應該印象很深,能想起來那個男人長什么樣嗎?”
“應該差不多?!?
丁戰國對預審員說:“馬上給畫師打電話。我去通知高局長?!?
“是?!?
聽到預審員的腳步聲,李春秋趕緊站起身來往外走,剛要拐出走廊,就聽見丁戰國在背后喊他:“老李?”
丁戰國看看他身上的大衣和手套,一副要外出的樣子,緊走幾步來到他跟前說:“這才幾點,你就要溜了?”
李春秋往四下看了看,小聲說道:“等會兒還回來呢。我去趟六福居,買個醬肘子?!?
“上班時間辦年貨。”
“噓——,也不耽誤事兒。姚蘭老催我,我總忘。六福居的東西,再過兩天,什么都賣沒了。”
丁戰國聽后,也往四下看了看,然后掏出錢包拿出幾張鈔票:“也幫我捎兩個?!?
“你自己怎么不去?”
丁戰國拍著胸脯說:“局里的頂梁柱,能去排隊買肘子?我一撤,這樓塌了,怎么整?”
“那也是被你吹塌的。”李春秋拽過丁戰國手里的錢,轉身走了出去。
攥著丁戰國的錢,李春秋腳步匆匆地離開了單位。公安局的大門外,他看了看手表,已經中午十一點十二分了。畫院離這里不遠,派車去接,畫師一會兒就能到。梁福能對那天的細節記得那么清楚,那一定是留心盯著他倆看了半天。以丁戰國對他的熟悉程度,不用等那幅肖像畫完,這座城市的每一個交通要道就會全部接到通緝他的命令。
暴露已經是無可挽回的事情了,李春秋只想知道如果現在馬上趕到火車站,乘坐最近一班火車離開這座城市,還來不來得及。中午的十字路口漸漸繁忙起來,不斷有出租車和人力車從他面前經過。這是李春秋十年來每天都要經過的路口,他從孑然一身走到二人牽手,進而成了三口之家。現在,他即將最后一次經過這個路口嗎?從此告別這座妻兒俱在的城市,去過與他們都毫無關系的另外一段人生?
遠處,一輛公共汽車慢慢駛來,李春秋依然在左顧右盼。不一會兒,汽車進站,擋在李春秋的身前。此時馬路對面,有兩個人假裝不經意,卻又不斷地朝汽車上張望。頃刻,汽車開走了,路邊空空蕩蕩的,再也不見李春秋的身影。
丁戰國站在窗前,專心致志地用手拔著窗臺上一盆仙人球上的小刺。
門被輕輕推開,一個偵查員走進來報告:“科長,他已經出發了?!?
“別急,再等等看?!倍饑^也沒回地說道,眼睛一直盯著窗臺上的仙人球。以李春秋的資歷和最近一段時間暴露出來的能力,如果真的是國民黨特務,那他的級別一定很高。換句話說,若想抓住這條大魚,那捕魚的網必須織得又大又密。
鼎豐酒樓的爆炸案過后不久,丁戰國曾經去廢墟上考察過。站在一片廢墟上,環視良久,丁戰國問身邊的一個偵查員:“如果你在這兒接頭,會選擇哪張桌子?”
偵查員有些猶豫,半天沒有給出確切的答案。丁戰國走到柜臺左側,靠近廚房的那張桌子:“坐在這兒,既可以看見進入酒樓的每個人,又可以在情況有變時穿過廚房,從后門離開。攻守兼備、進退自如。你覺得怎么樣?”
偵查員點點頭道:“您說得有道理,可惜現場已然成這樣了。那天晚上到底發生了什么,誰還能知道?”
“如果有目擊者呢?”
“目擊者?科長,現在熟悉這個酒樓情況的人,死的死、傷的傷。就算沒這顆炸彈,這么大個酒樓,每天人來人往,誰能記得那么詳細呢?找目擊者,比大海撈針都難??!”
“找不著沒事,咱們可以變一個目擊者出來啊?!?
“變一個?科長,您準備大變活人啊?”
丁戰國沒再言語?;氐骄掷镏?,他給一個曾經一起干過地下工作的老同事打了個電話:“我需要一個人來配合,必須在公安系統沒有熟人,干過偵查最好……你說。太好了,剛從前線下來,他叫什么?梁福?!?
之后的步驟完成得很順利,梁福很快熟悉了背景資料,并且細心地向丁戰國建議:“最好能給點兒那個人當天的穿著細節,一兩個就行,不要多,真實又有震懾力?!?
丁戰國點頭答應,李春秋平時常穿的有兩件外套,那天他究竟穿了哪件,還是會刻意換一件不常穿的?思索良久,他終于想到了一個可靠的消息源——李唐。
第二天早上,他特意把車開到家里。一早,等李春秋去送孩子時,截下李唐。這小子遺傳了李春秋的好腦子,什么那天他媽媽值班啊,爸爸不給買草莓蛋糕,光讓他啃干面包啊,統統記得一清二楚。
丁戰國趁機套話說:“這么說,你那天去了西餐店啊?我好像看見你們了?!?
“是嗎?我怎么沒看見你?”
“你光注意吃了唄,你爸爸那天穿了件黃色皮夾克,對吧?”
“不對,我爸那天穿的是黑色大衣。”
所有這一切,最終都變成了剛剛梁福在預審室里交代情況的一幕。李春秋聽見這個“故事”了嗎?丁戰國的表情越發凝重起來。窗臺上的仙人球已經快被他拔禿了,可國民黨扎在哈爾濱公安局里的刺仍找不到頭緒。丁戰國一面想盡快找出奸細,一面又不愿相信李春秋就是這個人。此刻他的心就像鐘擺一般,沉重又搖擺不定。
突然,桌上的電話鈴響了。
“人不見了?怎么回事?”丁戰國感覺自己的心臟似乎停跳了幾秒鐘,但很快他打斷電話那頭的聲音,果斷說道:“聽我說。你們立刻趕到火車站,配合一組的同志,控制住每一個進站口。目標一旦出現,立即逮捕?!?
緊接著,他掛掉電話,馬上撥通了另一組的電話號碼:“二組,我是丁戰國。嚴密監視好目標,一出現,你們可以立即逮捕。”
在等待三組電話接通的時候,丁戰國焦急地看著窗外。大魚已經入網,如果這時讓他跑了,以后恐怕很難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我是丁戰國。傳達三組所有人,目標現在已經消失,有可能從你們那邊逃離哈爾濱。監控范圍要擴大,身高、體態類似的人,都要排查,包括女人。要防止目標化裝潛逃——”
必須迅速把網口收緊,要快,要準。丁戰國一邊在電話里布置,一邊在心里暗暗地想著。就在他幾乎望眼欲穿,感覺大魚已經觸手可及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丁戰國驚訝地望著窗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直到電話里頻頻傳來“喂,喂”的聲音,他才醒過神來,有些疲憊地說道:“計劃取消。通知一組、二組,都撤回來吧,全部的人。”
已近中午,陸續有人下班出去吃飯。人來人往中,只見李春秋拎著三個肘子,從公安局大院門口走了進來。
經過預審室門口,李春秋邊張望著推門進去,邊問道:“你們丁科長呢?”
一個偵查員左右看了看,回道:“去廁所了吧,剛才還在這兒呢。”說完,又低頭盯著畫師的夾板琢磨。只見畫師描了一筆,回頭看看身邊的梁福,梁福搖搖頭;又描了一筆,梁福還是皺皺眉。畫師嘆了口氣,停下手,問道:“你再想想,下巴這兒寬還是窄?”
梁福張口結舌地吭哧了半天,猶猶豫豫地說道:“不寬,也說不上窄。”畫師又嘆了口氣,舉在半空的手,遲遲沒法落筆。
李春秋好奇地湊過去,端詳了一會兒,呵呵笑道:“怎么越看越像我啊。”
話一出口,預審室里所有的目光都會聚到了李春秋身上。李春秋見狀,索性把畫紙拿過來,比在自己的臉旁邊,轉著圈地讓大家看。大家都蒙了。李春秋又走到梁福跟前,問道:“你再仔細看看,那個人像我嗎?”
梁福上下打量著李春秋,不知說什么好。突然,一只手從背后把畫像搶了過去,是丁戰國。他把畫像重新放回夾板,瞪了李春秋一眼:“你跟著裹什么亂,我的肘子呢?”
李春秋在辦公室喝了點兒水,拎著東西準備再次出門。小李從外面興沖沖地走進來:“去哪兒啊?丁科長說中午請咱倆吃飯?!?
“什么喜事?”
“這么會兒工夫就忘了,誰拼出賬本他就請誰,他賴不了?!?
“哦,想起來了,你去吧,我還有事。”
“大中午的,去哪兒也得吃飯啊,丁科長難得請客。”
李春秋晃晃手里的東西,懶洋洋地說:“這兩天老吵架,我得把這個給你嫂子送過去?!?
“肘子?”
李春秋邊往外走,邊說道:“這不叫肘子,叫臺階——男人一結婚,就戴上了嚼子,煩哪。你還年輕,不懂。”
“你再想想,是不是哪個地方暴露了?”辦公室里,丁戰國對剛剛回來的跟蹤組長說。
“不可能。”跟蹤組長說,“這一路上,他連頭都沒回過,不可能看見我們。”
“那你覺得他突然過馬路,是巧合還是有意?”
“這說不好,都有可能。”
“那就是說,要么是個棒槌,要么是個高手。”丁戰國望向窗外,意味深長地說道。他讓跟蹤組長先去吃飯,準備一會兒午飯的時候,再試探試探李春秋。
辦公室外,小李早就迫不及待了,一見丁戰國出來,便笑吟吟地走上前迎著。丁戰國見只有他一人,問道:“李大夫呢?”
“去醫院給嫂子送肘子了?!?
“那算他沒口福。咱們走吧?!倍饑砬樯虾芷届o,但心中又掀起一層波瀾——想找他的時候,總是不在,覺得他不會出現了,又突然回來,李春秋仿佛有些神出鬼沒啊。這時,從辦公室內隱隱地傳來電話鈴聲,丁戰國拍拍小李的肩膀說:“你先到樓下等我,我接個電話就下去。”
小李“哎”了一聲,便轉身下樓了,丁戰國快步回屋,拿起電話聽筒,道:“哪位?”
“老丁嗎?我,木蘭縣方杰。聽說你昨天晚上打電話找我了,我剛回來,有事啊?”伴著一陣呼呼的風聲,一個口音很重的粗嗓子在電話那頭大聲說道。
木蘭縣公安局就在幾間平房里辦公,一到冬天就四處漏風,想必打這個電話的時候,方杰還裹著軍大衣呢。丁戰國很欽佩這些縣里的同志,在艱苦的條件下,卻從來不放松對工作的要求。
“昨天,我們法醫科的李大夫,幾點到你們那兒的?”丁戰國說道。
“都快十一點了,怎么了?”
“哦,有些事情需要核對一下——你那邊夠忙的啊,大半夜也不消停。”
“小地方就這樣,治安、交通都是這幾個人盯著,能怎么整?昨天晚上有一起車禍,一個獵戶讓拉煤的車給碾了,一宿都沒查出死者的身份。慘哪。”
“肇事司機怎么說?”一聽說有案子,丁戰國習慣性地問起來。
“說前面有車燈晃他,還沒明白怎么回事,車一顛,就出事了?!?
“是鶴立到哈爾濱的那條路吧?”
“對啊。那條路太窄,老出事?!?
“不光窄,也臟,路面上總是一層煤渣子?!倍饑捯怀隹冢鋈幌氲搅耸裁?,沒等方杰回話,他緊接著問道,“老方,死者鞋底上有煤渣子嗎?”
“煤渣子?這個還真沒注意?!狈浇鼙幻偷匾粏?,有點兒蒙。
“要是鞋底沒有煤渣子,那就可能是死在別處,被人后來又扔在公路上的?!?
“那就是謀殺了?!彪娫捘穷^的方杰說完,也停了一下,接著道,“你說得好。我得復查一下,現在就去,先掛了。”
“等會兒——”尸體……木蘭縣……后備廂,丁戰國突然聯想到那天換輪胎的情景,他叫住電話那頭的方杰,問道,“老方,要是死者的鞋底沒有煤渣子,麻煩你盡快把尸首和肇事司機送到哈爾濱來,行嗎?”
“什么事?”
“回頭我再跟你說。記著,不要直接拉到公安局,一進市區,就給我打電話?!?
醫院走廊里,一個護工推著擔架車走過來,車上是一具蒙著白布的尸體。
李春秋遠遠地跟在護工的后面。路過一個沒人的診室,他閃身進去,摘下了掛在門口墻壁上的一件白大褂。
擔架車推出了大樓后門,穿過一條小道,進入一個僻靜的小院。護工敲了敲小院門口的一個值班室的窗子。不一會兒,從里面走出來一個上了年紀的管理員。他手里拿著一串鑰匙,帶著擔架車來到一座建筑的大門前,打開鎖,引著擔架車推了進去。這里便是醫院的太平間。
李春秋穿著全套的醫生白大褂,戴著口罩,也來到了這個小院,趁人不備摘下了管理員桌上的電話聽筒。隨后,他躲進角落,待護工離開之后,輕輕敲了敲管理員的窗戶。
管理員開窗,看見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醫生站在外面:“怎么不接電話呀?何副院長找你?!?
管理員轉頭一看:“哎,這電話怎么掉下來了?”
口罩醫生有點兒不耐煩:“行了,別管電話了,趕緊的,何院長在他辦公室都等急了?!?
管理員忙不迭地沖了出去,那串太平間的鑰匙落在了值班室里。
雖然捂得很嚴實,但站在太平間里,李春秋還是感到一絲透骨寒意。他挨個兒打開冷柜,檢查尸體。直到第四個,終于在一塊白布下面,看到了尹秋萍蒼白的臉。他抬起尹秋萍的手腕,看了看動脈處的傷口。然后繞到另一邊,蹲下身子仔細看了看尹秋萍的大腳趾上掛著的一塊牌子。
死亡時間:1948年1月11日上午,8時45分。
李春秋回想了一下,那天載著后備廂里的老孟,在檢查站遭遇檢查已是中午。后來,丁戰國突然出現,搭他的車。在車上,他告訴李春秋,尹秋萍自殺后被救回來了。
聯想到剛才,在街上的一幕。遠處,公共汽車正在逼近。馬路對面眾多的商鋪中,有一家毫不起眼的小煙草店。李春秋反復看著這兩個地方,就在公共汽車進站的一瞬間,他突然橫穿馬路,不顧身后的汽車喇叭聲,一頭鉆進了煙草店。
老板迎上來,李春秋問道:“有雪茄嗎?”李春秋說著,目光便在墻上的玻璃櫥窗搜尋,玻璃窗上,外面的情景被倒映得一清二楚。公共汽車離開后,李春秋發現在過馬路的行人中間,有兩個毫不起眼的男子在左顧右盼。那是一種跟蹤目標消失的反應。
借尸還魂,毫無疑問,這完全是針對李春秋一個人設的圈套。丁戰國對他的懷疑,已經正式開始了。
輸液臺上,一堆瓶瓶罐罐旁邊放著一個粗紙包好的肘子。姚蘭左手拿著藥單,右手熟練地配著藥,眼睛根本顧不得看別處,說:“你下班帶回去不就得了,還專門跑一趟?!?
李春秋坐在一側,有點兒出神地看著她,停了半晌,說了句:“等會兒一起吃午飯吧?!?
姚蘭絲毫不知道丈夫幾個小時前經歷過的心神悸蕩,她忙著手里的活兒,頭也不抬地說道:“我一會兒還有手術,怕是來不及了,你去我們食堂吃點兒吧?!?
李春秋好像沒聽見妻子的回答,依舊坐在那里,出神地看過來。等了一會兒,姚蘭才感覺到李春秋的沉默,她手里抓著一堆藥瓶,轉頭看了看李春秋,問他:“你怎么了?”
“沒什么?!?
姚蘭放下手里的東西,走到李春秋的面前,盯著他的眼睛,有些緊張地說:“出事了?是不是又有炸彈?”
李春秋搖搖頭說:“沒有,都好好的。”
姚蘭松了一口氣,轉頭又去忙自己的,嘴里念叨著:“那你在這兒還唬這么半天,不吱聲?你們這些公安局的——”
“姚蘭,要不,咱們離開哈爾濱,換個地方去過日子吧?!崩畲呵锖鋈徽酒鹕韥恚驍嗔艘μm的話。
姚蘭愣了一下,問道:“去哪兒?”
“哪兒都行?!?
“為什么?”
“你不覺著哈爾濱太冷了?”
“哪兒不冷?南方嗎?”
“往南走,哪兒都比這兒暖和。”
姚蘭有點兒發蒙:“十年了,怎么單單今天怕凍了?去了別的地方,咱倆能干什么?”
李春秋正要說話,身后傳來護士小孫急匆匆的腳步聲,問姚蘭:“姚護士長,馬上手術了,方大夫問你什么時候過去?”
“現在就走?!币μm推著小車朝外走了幾步,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一下子站住了。李春秋有點兒緊張,不知道她會說出什么話來。
“回家的時候,記得買點兒冰糖。白糖燉肘子,不好吃?!币μm說完,跟小孫匆匆地趕往手術室,只留下李春秋一個人看著她的背影,喃喃說道:“好。”
走出醫院的時候,天上飄起了雪花。李春秋禁不住縮了縮脖子,一種說不出來的疲憊爬滿全身。他現在才真正理解老孟為什么會冒險對自己下手。他要擺脫的不是同伴,而是顛沛流離、危險動蕩的特務生涯。那現在自己的出路在哪兒,李春秋看不到盡頭。
哈爾濱市第二醫院,一個戴眼鏡的醫生從手術臺邊直起身來。他摘掉了血淋淋的膠皮手套,對站在一邊的丁戰國和方杰說道:“死者的頭骨破裂、變形,這是我們看不清楚他的容貌的原因。此外,他肋骨全部斷裂,多處內臟被斷骨刺穿?,F在討論造成他死亡的主要原因,我認為純屬多余。顯然,他是被一輛載重極大的卡車碾軋而死——你們覺得不是嗎?”
“你怎么看?”見丁戰國一直沉默不語,方杰追問道。
“這得讓專業的人來看。帶著尸首回我那兒,讓李大夫給看看吧?!?
“那你還非得先來這兒,繞這個圈子——”
“老方,有句話我得交代清楚?!倍饑鴫旱吐曇粽f道,“等會兒見了春秋,別說咱們來過這兒?!?
方局長一臉疑惑,正想問個所以然,只聽丁戰國湊到他的耳邊說:“有機會,我會告訴你為什么。”
法醫鑒定室的門被推開,老孟的尸體被抬了進來,從擔架轉移到了水泥操作臺上。李春秋站在操作臺旁,老孟那身熟悉的羊皮襖又出現在他面前。只是這次,他再也不會睜開眼睛,猛撲過來了。
李春秋心中暗自唏噓,臉上卻不著痕跡。他走近尸體,前后看了看說:“看上去像車禍啊,怎么送到市局來了?”
方局長剛要開口,丁戰國先說話了:“本來以為是車禍,可有些蹊蹺的細節,方局長他們總也圓不上——你先驗驗吧?!?
“早就聽說李大夫能讓尸體開口說話,今天我可得見見世面。”方杰在旁邊說道。
李春秋自嘲地擺擺手,戴上口罩,開始檢驗尸體。變形的頭骨,手指的舊傷,肋下被李春秋重重擊打留下的瘀痕,李春秋像往常一樣,仔細檢查著每一個細節。良久,他直起身子,對丁戰國和方杰說:“你們懷疑得對,是謀殺——槍殺?!?
“槍?”方杰有些意外。
李春秋走到老孟的頭部的一側,解釋道:“盡管他的頭骨破碎變形,但是左側破裂處依然有少量的腦組織存在。右側也有破裂,有殘存的微量火藥,但沒有腦組織。這說明子彈是自右向左射出——”李春秋抬起右手做手槍狀,頂在老孟的腦袋太陽穴上,“有人從這個位置,近距離開了一槍。當然,由于射擊距離很近,子彈貫穿頭顱,即便打開顱骨,也找不到那顆子彈了?!?
“車禍是偽造的。”丁戰國說著,走到操作臺前,他抬起老孟的手腕,仔細看著那上面的一圈青紫色淤血。
“他的腳腕同樣也呈現出圓圈狀青紫。這說明,死者生前手腳都被捆綁過。”李春秋在旁邊解釋道。
“膝蓋和肩膀的摩擦痕跡是怎么回事?”丁戰國繼續追問。
“他可能被裝在一個狹小的容器里。掙扎的時候,造成了關節處的擦傷?!?
“你覺得會是什么樣的容器?”丁戰國看著李春秋問道。
“箱子、柜子、船艙底部都有可能?;蛘摺?
“汽車后備廂?”丁戰國忽然加了一句。
“你的想象力不錯,有可能?!?
法醫小李一直跟在李春秋身邊做著相關的記錄,忽然他指著老孟的腳問:“李大夫,這個用記嗎?”
方局長先走了過去,一看,老孟穿著的白布襪子腳底上,繡著四個字:“平平安安”。
李春秋看了看說:“和尸體無關的,就算了?!?
丁戰國瞥了一眼,隨后繞過尸體,來到操作臺旁邊的桌邊,戴上手套饒有興趣地擺弄起老孟的衣服和隨身物品。這些東西大多在事故中損壞了,衣服大多都成了碎片。丁戰國翻了半天,忽然一個煙荷包露了出來。丁戰國打開荷包,捏了一撮兒煙葉湊到鼻子下面嗅了嗅,又仔細看了看煙荷包的外形。煙荷包上繡了一幅“獨釣寒江雪”,畫面的正上方也繡了四個字:“平平安安”。這四個字七扭八歪,一看就是主人后來繡上去的。
丁戰國把煙荷包扔了回去,“哼”了一聲,說道:“平平安安,哪有那么容易?!”
方杰皺著眉頭從鑒定室里走出來。雖然見識了李春秋過人的解讀判斷能力,但死者的死亡原因和背景還是沒有頭緒。丁戰國似乎看穿了方杰的心思,拍著他的肩膀說:“別著急,慢慢查?!?
方杰點頭道:“嗯,越急越亂?!?
“對了,走了之前,把那個煙荷包給我。”
“你要那玩意兒干什么?”
“或許,能幫你找到認識它的人?!?
方杰愣了一下,才明白過來:“你是說,死者是哈爾濱的?”
丁戰國狡黠地一笑:“我可沒這么說啊。”
辦公室里,小李趴在桌上整理著剛才的鑒定記錄。
李春秋站在窗邊,端著茶杯。他假裝漫不經心地吹著騰騰的熱氣,眼睛卻向窗外看去。
樓下大院里,換了一身便裝的丁戰國獨自鉆進一輛吉普車,開車走了。煙葉,荷包,平平安安。李春秋知道,這荷包必定出自老孟妻子之手。當然,丁戰國也看出了其中的端倪,必然要對老孟的身份一查到底。李春秋并不知道,老孟是否對妻子透露過關于自己的任何信息。萬一,丁戰國搶先一步找到了老孟的妻子……
想到此,李春秋放下茶杯,對小李說:“我去一趟醫學院,看看能不能調一臺顯微鏡過來。”
哈爾濱市煙草總行在一座帶尖頂的三層小樓,經理是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丁戰國跟他簡單寒暄過后,把從老孟身上發現的煙荷包遞了過去。經理接過荷包,先是上下看了看,然后打開荷包,捻了一撮兒煙絲嗅了嗅,很肯定地說:“這種煙絲我們叫它‘玉溪三號’,云南來的,哈爾濱本地沒這種東西?!?
“什么樣的人會專抽這種外地煙絲?”丁戰國問。
“大都是關里人?!苯浝戆褵熃z放回去,接著說,“東北的旱煙勁頭大,他們抽不習慣?!?
“本市有這種煙絲的總經銷嗎?”
“我們就是,再沒其他家了?!?
“有多少煙草店進過這種貨?”
經理起身,來到旁邊墻上的一幅市區地圖前,盯著上面密密麻麻標注的煙草店看了一會兒,然后指著幾個點說道:“這個,這個,還有這兩個,都從我們這里進過這種煙絲。要不,我給你寫份名單?”
丁戰國想了想,問道:“有沒有在西郊的煙店?”
經理指著上面的一個點說:“有,這個就是——怎么,這家店有什么問題嗎?”
丁戰國拿起桌上的煙荷包,搖搖頭說:“沒什么,這個東西的主人是個獵戶。大雪封山,方便進山的獵戶大多住在西郊。我猜,這些煙絲就是從那兒賣出去的——這個店叫什么字號?”
“云祥。”
老孟皮貨店附近,停下來一輛出租車。李春秋從車上下來,看著皮貨店緊閉的大門,心情很復雜。這幾天,他頻繁光臨這個小店。如今店主已經死了,他以后還會再來嗎?
“吱呀”,身后一陣開門的聲音。李春秋循聲看去,一個中年婦女拎著一個包著膠皮把手的垃圾筐,從一戶民居里走出來。
李春秋走上前,指著老孟皮貨店,問道:“大姐,跟你打聽個事兒。那家皮貨店掌柜,您認識嗎?”
“是不是中等個頭,四十來歲,胡子拉碴的,老愛穿件羊皮襖?”
“對,就是他?!?
“不認識。”
李春秋愣了一下。
見李春秋有點兒蒙,婦女接著說道:“不光我,這條街上的人,誰都不認識他。他跟街坊天天都見,可跟誰也不來往。一開始,我們還以為他是個啞巴呢。這位先生,你找他干啥?”
“噢,一個月前,我在這家店里給太太定了一件狐皮圍領,說好的今天取貨,等半天了,鋪子都沒開。我的定金都交了。”
“那就不知道了,我也好幾天沒瞅見他了?!?
“他家里還有其他人嗎?老婆總有吧?”
“沒見過。反正每天早起他都從西邊來,下晚鎖上鋪子又奔西去。估計在那邊有家唄?!眿D女說完,就走了。李春秋站在原地,朝西邊望去。
開著吉普車,在破敗擁擠的小街道上顛簸了很久,丁戰國終于找到了這家字號叫“云祥”的煙草店。店老板看了看倒出來的煙葉,又瞅了瞅擺在柜臺上的煙荷包,對丁戰國說道:“煙葉是從我這兒買的,沒錯。可這個荷包,沒見過。”
“有沒有一個跟我差不多高,胡子拉碴,總是穿一件羊皮襖的獵戶,來買過這種煙絲?”
老板搖搖頭說:“沒有。”
丁戰國有些失望,他道了謝,拿起煙荷包正要離開,就聽見老板在他身后說:“倒是有個老娘兒們常來買這種煙絲。”
丁戰國一下子轉過身來,急切地問道:“你認識嗎?”
“不認識。好像是楊家堡的,是個瘸子?!?
一家裝著玻璃櫥窗的雜貨鋪內,老板趴在柜臺上打著算盤整理賬目。李春秋推門走了進來,打量著柜臺內的貨架。
“先生,您要點兒啥?”老板抬頭問。
在老板身后的貨架角落里,掛著一串煙荷包,其中有幾個繡著“獨釣寒江雪”的圖案。李春秋用手指著說:“挺好看的?!?
老板殷勤地把一串都拿了過來。李春秋拿起一個看了看,上面有一層細細的塵土:“賣得不怎么快啊?!?
“可不,這東西都是進眼的人才看,得碰?!?
李春秋摸出一張鈔票,遞過去。
老板接過去一看,連忙說:“先生,太多了,用不了這么多?!?
李春秋攔住老板的手,說道:“拿著吧。問你件事,最近誰買過這個煙荷包,還記得住嗎?”
進村的土道越發崎嶇狹窄,丁戰國把車停在村口,向迎面走來的一位村民問道:“老鄉,這是楊家堡嗎?”
“是啊!”
“村里有沒有一位腿有點兒瘸的大姐?”
“大姐沒有,有個大嬸?!?
“大嬸?她住哪兒啊?”
“那邊,姓黃?!?
順著村民指的方向,丁戰國來到一戶貧寒之家跟前——稀稀拉拉的木籬笆圍著兩間低矮陳舊的木頭房屋。
丁戰國推開兩扇柴門,走進院子。他看了看周遭的情況,走到門口,輕輕叩了叩門上的鐵環。一陣木棍兒點地的聲音過后,門開了。一個拄著拐杖、看上去五十多歲的村婦看著他,問道:“找誰呀?”
“您是黃大嫂?”丁戰國問道。
老黃婆子點了點頭,遲疑地說:“你是——”
丁戰國掏出證件說:“市公安局的,能進去說話嗎?”
老黃婆子遲疑了一下,讓開門口。丁戰國邁步進屋,里面沒太收拾過,顯得有點兒亂,屋子當中還拉著一根晾衣繩。丁戰國彎腰鉆了過去,見晾衣繩的末端搭著一雙白襪子,腳底繡著“平平安安”四個字。
丁戰國的到來,讓老黃婆子有點兒不知所措。丁戰國讓她先坐下,自己也坐在炕沿上。然后,他盡量用委婉的口氣說:“這也快過年了,可有個消息,您總得知道——你男人沒了。”
老黃婆子看著他,點點頭道:“是?!?
見她如此平靜,丁戰國有些詫異,又說了一遍:“我是說,你男人沒了。”
“是啊。死十一年了?!?
丁戰國從凳子上霍地站起來:“不對——”他急急地起身想往外走,突然又站住,從口袋里掏出煙荷包,問道:“你見過這個嗎?”
老黃婆子從炕上下來,拿過荷包端詳著說:“這是喜子的呀,怎么在你這兒?”
“喜子是誰?”
“孟令喜啊,我女婿。他怎么了?”
沒等丁戰國說話,老黃婆子就明白過來,她腿一軟,差點兒滑到地上。丁戰國趕緊過去扶住她。這時,門開了,一個二十多歲的消瘦少婦挑著一擔水走了進來。見丁戰國扶著臉色蒼白的母親,立馬放下水桶,沖了過來道:“娘,出啥事了?”
“春兒呀,你爺們兒沒了。”破敗的屋內,瞬時被號哭聲占據……
身子虛弱的春兒哭了一會兒,便開始上氣不接下氣。她呆坐在母親身邊,兩眼放空地說:“我倆差了快二十歲,可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我爹死得早,娘又有殘疾。我還有哮喘病……咳咳……”
“你慢點兒說?!?
春兒捂著胸口喘了半天,才接著說道:“他雖說歲數大,可是知道疼人,對我和我娘都好。”
“他是哪里人?”
“山東,山東德縣?!?
“在這邊有親戚嗎?”
春兒搖了搖頭。
“朋友呢?”
還是搖頭。
丁戰國依舊不死心地追問:“一個都沒有?”可是,春兒自此便一言不發,她木訥地搖著頭,眼淚又順著臉頰流下來。丁戰國不忍再問,也問不出什么了,他神情落寞地離開了這個悲苦的家,開著吉普車顛簸著遠去。
屋子里,沒什么動靜。過了一會兒,春兒小心地把門打開一條縫,朝外面左右張望。在確定丁戰國已經離開之后,她快速抹了抹臉上的眼淚,臉色如常地對床上的母親說:“娘,你晚上想吃啥?我給你做點兒好吃的吧。”
老黃家不遠處,李春秋先是看著丁戰國灰心喪氣地離去,又看見春兒開始忙里忙外地做飯。他心中暫時松了一口氣,慶幸自己比丁戰國早一步找到了老黃婆子,更慶幸老孟找了一個機靈的妻子。
在丁戰國到來前半小時,李春秋在一個放羊娃的指引下,來到了老黃婆子的家門口。他沒有貿然進去,而是在院子外張望起來。不一會兒,春兒挑著水走了出來。只見她雖然年紀輕輕,但走了沒兩步,就劇烈地咳嗽起來。李春秋想起他和老孟初次見面時,老孟曾經說過妻子有哮喘,便悄悄地跟了上去。
水桶垂進井里裝滿了水,再想提起來,卻沒那么容易。尤其對虛弱的春兒來說,老孟不在家的時候,挑水是她這一天中最頭疼的事兒。忽然,一只男人的手抓住了繩子,在她耳邊說:“我來?!?
李春秋三下兩下就提起水桶,春兒有些詫異地看著李春秋,看不出這個陌生男人的來意。
“哮喘病最好養著,不能使勁用力?!崩畲呵镞叺顾?,邊說。
“你是誰?”
“老孟的朋友。”
“你是——那個姓李的?”
李春秋抬眼看著春兒,問道:“他說起過我?”
春兒點頭。
“他說我是什么人?”
“說你倆是一塊兒來關外的。當年,他救過你?!?
“還有呢?”
“沒了?!?
李春秋把另一只水桶也垂到井里。
“老孟呢?他是不是出事了?”見李春秋一直沉默,春兒輕聲問道。
李春秋還是沒說話,只是看著她的眼睛,點了點頭。
“他怎么了?”春兒的臉色越發難看。
“殺人?!?
“殺誰?”
“欺負他的人?!?
“他在哪兒?”
“山里。躲過這陣子,他就回來接你?!?
春兒看著李春秋,抿著嘴一言不發。李春秋知道她不會輕易相信自己的話,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前天,也就是上個月二十九,他帶你去看大夫了,對嗎?他告訴我,把這事兒跟你說,你就能信我的話?!?
春兒點了點頭,眼圈紅了一下。李春秋從兜里掏出一沓錢遞過去,安慰道:“他讓你好好養病,過好這個年,等他?!?
春兒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雙手微微顫抖,咬緊牙關拼命不讓自己哭出聲。
“聽我說,老孟給那個死人穿上自己的衣服,扔進了汽車轱轆底下,讓人以為死的人是他。要是有人去家里問,你只管哭,問別的,就說不知道——萬一公安找到我,給我上刑,我一定扛不住,什么都會招出來。記住了嗎?”
春兒拼命地點頭。過了一小會兒,她臉色煞白地拿起井繩,看著李春秋說:“李先生,我們沒見過。我不認識你?!?
走進家門,外面的天已經黑了。李春秋有些疲憊地放下手提包,正要脫衣服,忽然,聽到臥室里有一聲輕微的響動,發出這樣輕微的動靜,肯定不是姚蘭和李唐。李春秋輕輕走進廚房,抄起一把剔骨刀,反手握在手里,然后慢慢朝臥室走去。
臥室的門開著,里面看上去空無一人。李春秋突然關上房門,揮刀刺向門后,一只手準確地抓住他的手腕。
“是我?!币粋€眉毛段成兩截的男人臉色蒼白地倚在門后的墻上,肩膀上有一小片鮮血滲了出來。
“這次的任務還是放炸彈嗎?”李春秋冷冷地說道。這個男人就是在醫院安置炸彈的人,李春秋在軍統訓練班的同學——陳彬。
沒用麻醉,只做了簡單的消毒,陳彬強忍著劇痛,眼看著李春秋從肩膀的肉里夾出一顆子彈頭。
他長出了一口氣,有點兒虛弱地說:“機床廠的糾察隊不要命。暴露的時候,跟他們干了一仗,沒法兒去醫院……”
“那就有法兒來我家?”李春秋用紗布緊緊地勒住陳彬的肩膀,臉色鐵青地問道。
“離你家最近。”陳彬看出了李春秋的不滿,解釋道,“在醫院里,你救過我一次,加上這次,我欠你兩條命,有機會我還你?!?
李春秋正要說什么,門外,忽然傳來了兩個人的腳步聲。
只聽姚蘭客氣地說道:“陳老師,這邊?!?
“說到這兒,還挺不好意思,咱們住得這么近,李唐的家訪反倒被排在最后一個?!笔顷惲I的聲音。
“哪兒的話,已經給您添不少麻煩了。這么冷的天,今天一定吃完飯再走,等春秋一會兒回來,讓他陪您喝一杯暖暖胃。”
腳步聲已經到了門口。陳彬見狀,一把抓起桌上的剔骨刀,發狠地向門口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