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建筑:你離世界有多遠
- 王博
- 2507字
- 2019-01-05 01:05:10
第四節 白話文≠文言文
承載著無比艱巨歷史任務、集文化傳承和未來展望與一體、畢其功于一役的中國國家館能否完成這些歷史重任呢?事實上,如此眾多的任務功能和文化意義讓一座建筑來承擔的確是勉為其難的,而且建筑師的設計手法還難以完成對“中國元素、中國特色的追問”,也難以完成“對今天世界的發展觀與時代性的追問”。
將中國傳統大屋頂的曲線形狀設計成直線形,是一種非常僵硬的表現手法。中國古建筑的大屋頂是幾千年來古代中國工匠的智慧結晶,屋頂形態從屋面、屋脊、到屋檐沒有一處不是曲線的。這種經過歷朝歷代不斷修正的曲線造型有著多方面的因素,受制于材料、結構方式、建造技術、功能要求、審美趣味等多方面的條件。曲線造型的好處是可以讓屋頂變得輕巧,成為建筑極富神韻的表現手法。而將曲線拉直以后,用在一座比其他國家館大2~3倍的巨大體量的建筑上面,建筑美感頓失,反而像長頸鹿一般屹立在一片空曠之地,缺少了生機與活力。

中國古建筑大屋頂的曲線造型經歷了幾千年的歷練,是古建筑極富神韻的表現手法。圖為天壇皇穹宇殿。

鋼筋混凝土的建筑框架貼上紅色的外墻鋁板,難以體現出斗拱感的“木”式肌理,與純潔的玻璃材質也不搭調。
中國古建筑的木式結構只適用于小體量的建筑形式,而且建筑的造型和建筑材料非常契合,給人以輕盈、厚重和大氣的感覺。簡單意義的直線堆疊,既不傳統,也非現代,讓跨越時空的當代人難以體認。
碩大無朋的斗拱的簡化“造型”被當做中國館建筑形態文化表達的手段,并被建筑師稱做“傳統建筑的當代表達”沒有事實依據?縱觀海內外,當代建筑的表達方式不是“形而下”的符號拼貼,而是一種建筑意向的抽象升華。東方之冠的表達手段從當代建筑來看屬于比較初級的后現代語言。古典建筑與現代建筑的區別主要體現在簡潔的外表、自由的空間和復合的功能上。現代主義之所以取代古典風格在于現代主義取消了不必要的裝飾,用均衡替代對稱,用內在的功能取代外在的形式主義。依此來看,東方之冠的形式主義過于強烈,裝飾性味道濃厚,建筑尺度與建筑材料受力性能不匹配,屬于簡單模仿民族風格,而非民族特征的再創作。
中國古代的工匠設定檐下斗拱的數量和組織,其功能目的是支撐大屋頂。斗拱作為一個構件既有功能意義,也有精巧獨特的木構技藝。將這種玲瓏的“小件”僵硬地轉變成當下東方之冠巨大的斗拱造型,建筑語言邏輯混亂,難得要領。
斗拱作為中國傳統木建筑的構造元素是因為在當時的生產條件下,斗拱可以準確表達傳統工匠對材料的理解和運用,是適用于當時的一種文化和藝術的創造。而將斗拱以無限夸張的手法,以倒金字塔形呈現出來,是在重復、夸大、照搬沒有來得及消化的后現代建筑語言。古代工匠對材料、建造與形式關系的智慧表達被“創作”成一個模仿的象征符號表達,是設計手法的“倒退”。建筑的結構和形狀有其自身的邏輯性,正如白話文和文言文一樣。將白話文演繹成文言文,或者用文言文的體例來表詞達意,古代人讀不懂,現代人也會覺得詞不達意。
從交通組織上看,所謂的“斗拱和天地”的隱喻違反了功能原則,將最大量的人流設置于頂層,且高高懸掛在33米之上,來回要乘電梯前往,給觀者造成諸多不便,既不方便,也不環保。在當代建筑逐漸舍棄大臺階的當下,這種設計沒有讓建筑回歸到“人”本身。如果遇到人流擁堵的情況,難免會有危險。華人建筑師貝聿銘的成功在于,用現代主義的手法解決了當代建筑實際問題。他所設計的北京中國銀行總部,最大的亮點在于舍棄了中國傳統建筑構圖中的大臺階,行人可以自由穿入。東方之冠的大臺階共有76級踏步,面積近9000平方米,石材總數達4700塊,而且是采用純手工的方法打造,浪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而且給行人造成不便。

東方之冠與周圍景觀

德國柏林威廉大帝紀念教堂。兩座建筑的體量、色彩與造型相得益彰。
從建筑歷史的角度看,斗拱自身有一個演變過程,即從構造為主轉向裝飾性的禮制等級為主,這個演變的過程是建筑自主性到政治符號化的一個轉變過程。東方之冠的斗拱演繹對于現實世界而言,無法準確地傳達出現實中國的責任與期待。相反,搬弄古代的建筑符號來表現當代建筑卻是一種文化不自信的掩飾。
古中國人之所以用“冠”,它是產生于農業文明之上的一種文化,是中國人知禮、謙虛、含蓄的一種表達方式,同時它也是一種標明個人身份地位并將其納入社會秩序的形式化工具。用“冠”作為當代主題表達,很難反映出“當代中國文化的精神與氣質”。
中國古代哲學中“天、地、人”關系的價值在于對人自身道德意識和個人修養的關注,所謂的“天尊地卑”是封建統治階級的秩序規范,而非現代社會對于平等和自由的追求。以東方之冠為“天”,以地區館為“地”的整體布局是通過建筑規劃的手法,圖像化一個尊卑有別的社會秩序,難以展現“中國文化、東方哲學對理想人居社會環境的憧憬”。
“匠人營國”是兩千多年前《考工記》中的一段,其書在漢代被收入《周禮》,替代丟失的原《冬官》篇。古人的“匠人營國”所遵從的“九經九緯”當做文化研究未嘗不可,但不能生硬地將其當做“屋頂平臺建筑構架的文化基礎”,況且《周禮》是中國古代官制典籍,用于建構封建統治階級與普通民眾的宗法與等級制度。一個文化層面上的問題成為當代建筑的創意靈感,成為“屋頂平臺建筑構架的文化基礎”是缺乏事實依據的虛無主義。即使是從城市規劃的角度來看,古代的城市形制是按照等級制度規劃的,難以滿足現代城市的交通需要,更難以讓城市更美好。

每一種材料都有其固有的審美屬性。佛羅倫薩主教堂的哥特式鐘塔建成于1359年,采用石質材料,體現出莊重、向上的動感。

這座現代主義風格的白色教堂建成于1957年,鐘塔材料是白色混凝土,簡潔純粹的設計體現了建筑的純潔與神圣。
東方之冠采用主體架空的方式所形成的開敞空間是建筑造型使然,不能因此斷定就是一個開放性的“公共領域”,況且公共空間的意義在于人們擁有有價值的活動場所,能夠容納公共活動和意識。公共空間、人的活動、建筑環境與社會和人群的互動不是一個預想的使用模式。對于個體而言,東方之冠不是一個朝圣的對象,而是一座可以享受的建筑。對于“奇跡”的追尋固然可嘉,但是如果缺少了對“個體”的關注,僅僅從形式和隱喻出發,不僅讓建筑本體完全失掉,而且也會忽略掉建筑服務的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