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爾泰山游牧者:生態環境與本土知識
- 陳祥軍
- 3302字
- 2019-01-04 19:26:55
三 民族的全球話語與世界單位
在全球化過程中,不同的文明之間如何共生,特別是作為世界體系中的中心和邊緣,以及邊緣中的中心與邊緣的對話(如相對于世界體系西方中心的觀點,中國這樣的非西方社會處于邊緣的位置。而在中國從歷史上就存在著“華夷秩序”,形成了超越于現代國家意義上的“中心”和“邊緣”),周邊民族如何才能不成為“永遠的邊緣民族”的話題,越來越為人類學所關注。20世紀可以說是文化自覺被傳承、被發現、被創造的世紀。這一文化也是近代以來“民族—國家”認同的一個重要源泉。在中國這樣一個多民族社會中,不同文化之間的共生顯得非常重要,事實上,在我們的理念中,又存在著一種有形無形的超越單一民族認同的家觀念——中華民族大家庭,這個家乃是民族之間和睦相處的一種文化認同。
我記得2000年夏北京召開“國際人類學與民族學聯合會(IU-AES)”中期會議前,費先生把我叫到家里,說他要在會上發言,他來口述,我來整理。在他的書房里,我備好了錄音機,先生用了一個多小時,講了他的發言內容。我回去整理完后發現,需要潤色的地方很少,思路非常清晰。我拿去讓先生再看一遍,當時還沒有題目。先生看過稿后,用筆加上了題目,即《創造“和而不同”的全球社會》。由于當時先生年事已高,不能讀完他的主題演講的長文,他開了頭,讓我代他發言。
先生在主題發言中所強調的,正是多民族之間和平共處、繼續發展的問題。如果不能和平共處,就會出現很多問題,甚至出現紛爭。實際上這個問題已經發生過了。他指出,過去占主要地位的西方文明即歐美文明沒有解決好的問題,就在于人類文化尋求取得共識的同時,大量的核武器出現、人口爆炸、糧食短缺、資源匱乏、民族紛爭、地區沖突等一系列問題威脅著人類的生存。特別是冷戰結束后,原有的但一直隱蔽起來的來自民族、宗教等文化的沖突愈演愈烈。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社會正面臨著一場社會的“危機”、文明的“危機”。這類全球性問題所隱含的危機,引起了人們的警覺。這個問題,原有的西方的學術思想還不能解決,而中國的傳統經驗以及當代的民族政策,都符合和平共處的邏輯,可以為解決這一問題提供有益的思路。
費先生在那次發言中還進一步指出,不同國家、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不同文化的人們,如何才能和平相處,共創人類的未來,這是擺在我們面前的課題。對于中國人來說,追求“天人合一”為一種理想的境界,而在“天人”之間的社會規范就是“和”。這一“和”的觀念成為中國社會內部結構各種社會關系的基本出發點。在與異民族相處時,中國人把這種“和”的理念置于具體的民族關系之中,出現了“和而不同”的理念。這一點與西方的民族觀念很不相同。這是歷史發展的過程不同,歷史的經驗不一樣。所以中國歷史上所講的“和而不同”,也是費先生的多元一體理論的另外一種思想源流。承認不同,但是要“和”,這是世界多元文化必走的一條道路,否則就要出現紛爭。只強調“同”而不能“和”,那只能是毀滅?!昂投煌本褪侨祟惞餐娴幕緱l件。
費先生把“和而不同”這一來源于中國先秦思想中的文化精神,從人類學的視角,理解全球化過程中的文明之間的對話和多元文化的共生,可以說是在建立全球社會的共同的理念。這一“和而不同”的理念也可以成為“文明間對話”以及處理不同文化之間關系的一條原則。
與這相關的研究是日本京都大學東南亞研究中心在20世紀90年代初就提出的“世界單位”的概念。所謂世界單位,就是跨越國家、跨越民族、跨越地域所形成的新的共同的認識體系。比如中山大學畢業的馬強博士,研究哲瑪提——流動的精神社區。來自非洲、阿拉伯、東南亞和廣州本地的伊斯蘭信徒在廣州如何進行他們的宗教活動?他通過田野調查得出不同民族、不同語言、不同國家的人在廣州形成了新的共同體和精神社區的結論。在全球化背景下跨界(跨越國家邊界、跨越民族邊界和跨越文化邊界)的群體,當他們相遇的時候在某些方面有了認同,就結合成世界單位。項飚最近討論近代中國人對世界認識的變化以及中國普通人的世界觀等,都涉及中國人的世界認識體系的變化,不僅僅是精英層面的變化,事實上連老百姓都發生了變化。
這就需要人類學進行田野調查,講出這個特點。
流動、移民和世界單位這幾個概念將會構成中國人類學走向世界的重要基礎。這些年我一直在思考,到底中國人類學有什么東西可以出來?因為早期的人類學界,比方說非洲研究出了那么多大家,拉美研究有雷德菲爾德、列維-斯特勞斯,東南亞研究有格爾茨,印度研究有杜蒙,而中國研究在現代到底有何領域可進入國際人類學的敘述范疇?我們雖然說有很多中國研究的東西,但即使是弗里德曼的研究也還不能構成人類學的普適化理論。
我覺得這套理論有可能會出自中國研究與東南亞研究的過渡地帶。在類似于云南這樣的有跨界民族和民族結合的地帶,很可能出經典。為什么?不要忽視社會主義意識形態??缃缑褡逶诓煌庾R形態中的生存狀態,回應了“冷戰”以后的人類學與意識形態的關聯。許多人認為“冷戰”結束后意識形態就會消失,但現實的結果卻是意識形態反而會強化,這種強化的過程中造成同一個民族的分離,回應了“二戰”后對全球體系的認知理論。同時,不同民族的結合地帶,在中國國內也會成為人類學、民族學研究出新思想的地方。其實費孝通先生很早就注意到多民族結合地帶的問題,倡導對民族走廊的研究。我們今天不僅僅要會用民族邊界來討論,也需要注意民族結合地帶,例如中國的蒙漢結合地帶、漢藏結合地帶,挖掘其特殊的歷史文化內涵。
此外,與中國的崛起和經濟發展緊密相連,本叢書還會關注中國人類學如何進入海外研究的問題。
第一,海外研究本身應該放到中國對世界的理解體系當中,它是通過對世界現實的關心和第一手資料來認識世界的一種表述方式。第二,強調中國與世界整體的關系,這種關系是直接的。比如中國企業進入非洲,如何回應西方提出的中國在非洲的新殖民主義的問題?人類學如何來表達特殊的聲音?第三,在對異文化的認識方面,如何從中國人的角度來認識世界?近代以來有這么多聰明的中國人,他們對世界的看法已經積累了一套經驗。這套對海外的認知體系與我們今天人類學的海外社會研究如何來對接,也就是說,中國人固有的對海外的認知體系如何轉化成人類學的學術話語體系。還有就是外交家的努力和判斷如何轉化成人類學的命題。第四,海外研究還要強調海外與中國的有機聯系性,比如“文化中國”的概念,如何從人類學的角度來理解?5000多萬華人在海外,華人世界的儒家傳統落地生根之后的本地化過程,以及它與中國本土社會的聯系,恰恰構成了中國經濟騰飛的重要基礎。我們可以設問,如果沒有文化中國,中國經濟能有今天嗎?
在東南亞各國,華人通常借助各類組織從事經濟活動。各國華人企業之間以及它們與華南社會、港臺之間存在著一定的社會經濟關系網絡。共同的語言、共同的文化傳統以及血緣、地緣關系的紐帶,使得移居海外的人們很自然地與他們的同胞及中國本土保持聯系。同時,他們在其社會內部保持和延續了祖居地的部分社會組織和文化傳統。進入20世紀80年代后,人類學對于這一領域的研究興趣聚焦于“傳統的創造”。
對于“傳統”的延續、復興和創造以及文化生產的研究,是人類學以及相關社會科學的一個重要領域。這里的傳統主要指與過去歷史上靜態的時間概念相比,更為關注動態的變化過程中所創造出來的“集團的記憶”。其他方面的研究還有海外華人的雙重認同——既是中國人,也是東南亞人;城市中華人社區的資源、職業與經濟活動、族群關系、華人社區結構與組織、領導與權威、學校與教育、宗教和巫術、家庭與親屬關系,進而提出關于社會與文化變遷的理論。
海外研究一定要重視跨界民族。這一部分研究的貢獻在于與中國的互動性形成對接。此外,現在很大的問題就是中國人在海外,不同國家的新移民的問題,如貿易、市場體系的問題,新的海外移民在當地的生活狀況亦值得關注。同時,不同國家的人在中國其實也是海外民族志研究的一部分。我覺得海外民族志應當是雙向的。中國國內的朝鮮人、越南人、非洲人等,還有在中國的不具有公民身份的難民,也都應該構成海外民族志的一部分。這方面的研究一方面是海外的,另一方面又是國內的。海外是雙向的,不局限于國家邊界,海外民族志研究應該具有多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