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阿爾泰山游牧者:生態環境與本土知識作者名: 陳祥軍本章字數: 8947字更新時間: 2019-01-04 19:26:57
第四節 走進草原:田野與方法
我的田野是一個沒有“圍墻”的草原,這是我進入田野之初最直接的感觸。我在田野中不斷地移動,自由穿梭于草原的各個角落,傾聽哈薩克族老人的故事。在草原上,我也成了一個游牧者,跟隨牧民和畜群不斷移動。每天都在經歷著一種時空轉換:白天在游牧的世界里穿行,晚上面對筆記本時又把我拉回現實世界。
在與哈薩克牧民長時間的相處中,讓我感觸最深的是他們對待水草的珍愛態度和行為。我曾經多次參加牧民的婚禮、割禮、走路禮、各種生產生活及宗教節日等活動,他們純樸善良、熱情奔放的性格以及對待生活積極樂觀的態度深深地感染著我。至今,那些田野中的畫面經常在我腦海中一次次浮現:在氈房里傾聽老人們彈奏著冬不拉、在草地上觀看年輕人跳著黑駿馬舞及天鵝舞(舞蹈)、在婚禮上傾聽美少女吹奏的“胡布斯”(口弦琴)……
很多次我與他們一起大塊吃肉,大口喝酒,體驗和經歷著他們的生活。由于長時間不用筷子,我逐漸也習慣于用手吃飯、用刀剔肉。牧區飲食單一,早晚都是奶茶和馕,晚飯偶爾會煮羊肉。很少能吃到蔬菜,我的手開始蛻皮,即使吃維生素也不起任何作用。他們看到后,會笑我適應力太差。
在田野中,我住過氈房、闊斯(轉場途中臨時搭建的簡易小氈房)、定居點的平房、自己的帳篷,也在縣城的哈薩克族朋友家住過,其中我尤其喜歡睡在氈房里。由于疲憊,每次我都是最后一個起床。女主人一般擠完牛奶,燒好了奶茶后才會叫醒我。牧區夜晚非常寂靜,我每天都是深度睡眠,回到廣州后再也找不到那種香甜的感覺。
隨著時間的持續,我越發能理解牲畜移動和氈房之間要保持距離的重要性。草原上水草長勢的優劣、地貌與氣候的多樣性,決定了游牧生產與生活的流動性。流動是為了后代子孫能夠永續利用草原,而距離是為了減少彼此間因爭奪牧草而發生的糾紛。我還感受到老人在哈薩克族社會里的權威和影響力,因為老人身上累積了太多的游牧知識和實踐經驗。我還體察到哈薩克人一套復雜的符號語言,如帽子、頭巾、馬鞍子及身上的飾物等,在不同時空環境下的象征意義,以及氈房里絢麗多彩的手工裝飾以襯托色調單一的戈壁荒漠。在他們的詩歌、諺語、音樂、舞蹈、禁忌、宗教、民間故事里,都滲透著對水草、森林、牲畜、野生動物、土地等大自然中各種元素的珍愛和歌頌,也反映著他們對待生活積極樂觀的態度。
一 我的田野:阿勒泰富蘊
富蘊是新疆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阿勒泰地區管轄的六縣之一(見圖1-1),位于準噶爾盆地東北部,阿爾泰山中段南麓,東界青海縣,西鄰福海縣,南面伸入準噶爾盆地與昌吉回族自治州毗鄰,北部以阿爾泰山與蒙古國為界,邊境線長約205千米,境內南北最長處約413千米(這也是牧民冬、夏牧場移動的直線距離),東西最寬處約180千米,總面積為3.24萬平方千米。

圖1-1 田野點富蘊在新疆和阿勒泰地區的地理位置示意
自2006年開始,富蘊一直是我持續調查的田野點,其中2006年至2009年期間在那里居住的時間總計有近兩年。早在2000年7月,我大學本科剛畢業時就曾跟隨著名野生動物攝影師馮剛去過富蘊境內的準噶爾盆地。我沒想到,當時我們一起拍攝蒙古野驢的卡拉麥里荒漠草原竟成了我后來的田野點。那次經歷使我對荒漠、戈壁、草原產生了很深的情感。6年后,我來到富蘊開始第一次人類學田野調查。讀博士期間,在2008年8月又一次來到了富蘊。此后,我在富蘊的人類學田野調查延續至今。
每次下田野,我只能從烏魯木齊乘快客沿著216國道北上,經過古爾班通古特沙漠東緣,橫穿準噶爾盆地荒漠草原之后,跨過烏倫古河的恰庫爾圖大橋進入阿克達拉戈壁
,最后到達坐落于阿爾泰山腳下額爾齊斯河河畔的富蘊縣城。快客上午從烏魯木齊出發,行駛7個多小時,行程約490千米,于晚上到達縣城。此時去往各鄉鎮的末班車已經沒有了,只有在縣城休息一晚,等第二天早晨再乘坐小中巴或私人面的前往各鄉鎮。最遠的杜熱鄉距縣城136千米,最近的吐爾洪鄉距縣城也有24千米。從鄉政府到各個牧民定居點一般沒有固定的班車,只有搭乘各種便車或步行到達。牧民定居點大都遠離鄉政府所在地,如從鐵買克鄉政府到其所轄最遠的牧業村需要轉兩次車,距離約200千米。
歷史上,富蘊漢代為匈奴地,隋唐屬西突厥,元代為蒙古諸王封地。清代民間曾統稱此地為后營,歸科布多參贊大臣管轄。當時也沒有正式行政組織,各游牧民歸其部落頭目管轄。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阿爾泰與科布多分治后直屬中央,設阿爾泰辦事大臣,富蘊歸屬辦事大臣管轄。1919年阿爾泰劃歸新疆,設立阿山道,富蘊屬布倫托海縣佐(現福海縣)管轄。1941年富蘊縣正式設立,政府設在額爾齊斯河上游的可可托海,縣以下無區鄉劃分,仍以部落頭目分管各部落。1950年,富蘊縣人民政府在可可托海成立,但基層政權仍以部落形式維持原狀。
富蘊下轄6鄉3鎮,73個行政村,此外還有1個國營銅礦,1個國營林場。2008年全縣總人口9.24萬,由哈薩克族、漢族、回族、維吾爾族、蒙古族等24個民族組成,其中哈薩克族6.7萬人,占總人口的72.51%,漢族2.08萬人,占總人口的22.51%;農牧業人口5.45萬,占總人口的58.98%, 其中,牧民總戶數為4485戶,牧民總人數23038人。
富蘊是阿勒泰地區的畜牧大縣,從事牧業或農牧兼營的哈薩克人占絕大多數,同時也是一個少數民族邊境縣。雖然我的調查點以縣為范圍,但主要還是集中在吐爾洪鄉(原吐爾洪國營牧場)。吐爾洪鄉有5個牧業村:克孜勒塔斯村(牧業1隊)、喀拉吉拉村(牧業2隊)、闊協薩伊村(牧業3隊)、喬山拜村(牧業4隊)、闊斯阿熱勒村(牧業5隊),總共有1277戶牧民,人口為5633人
,平均每戶4.4人。由于特殊的地理氣候及土壤條件,縣域內農業可開墾的面積非常有限,農作物和經濟作物產量也普遍不高。農業在富蘊國民經濟中所占比重很小。富蘊是傳統放牧區域,牧業一直是哈薩克族農牧民主要的生計模式和經濟生活來源。
牧區雖然有政府支持建立的定居點,但絕大多數牧民仍然攜帶家眷,馱著氈房和生活用品,隨畜群四季游牧。定居點主要留守的是學齡兒童及老人。在農區,由于干旱區氣候多變及生態脆弱性的特點,農業收入往往無法得到穩定保證。農區也仍然要依靠畜牧業才得以維持生計。因此,農牧區的關系極為密切,牧民為農民放牧牲畜,并收取一定的代牧費或以實物(糧食或飼草料)來交換。同時,農區每年的麥稈、玉米稈及苜蓿,基本上都賣給牧民或頂替代牧的費用。大部分情況下,牧民用自己的牛羊交換農民的飼草。物物交換方式在農牧民之間仍然存在。
農牧區的哈薩克人在生活方式上幾乎沒有什么區別。飲食結構仍舊單一,基本還是以肉食、奶茶、馕、酥油、酸奶疙瘩等為主。做飯用的燃料主要是牛糞和柴薪,部分家庭以煤炭為主。各種大型宴請活動時間也基本一致,如婚禮、割禮、走路禮等,大都集中在秋季。此時,牧民大都從夏牧場來到秋季牧場。這是一年中牧民比較集中的一段時期,同時農民也剛剛收割完畢。
從居住模式上,對牧民來說有定居、半定居、純游牧三種形式。完全定居的牧民很少,大多是冬季在定居點,其他季節還是逐水草而居。純游牧的牧戶沒有固定的房子,全年住在氈房里隨畜群移動。定居點除了政府修建抗震安居和定居工程的房子是磚木結構外,大部分牧民的房子還是土木結構(見圖1-2)。那些純游牧的牧戶居住的還是傳統的自制氈房。冬牧場只有部分牧戶居住在政府資助修建的小磚房子里。定居牧民在河谷地帶都有少量的耕地和天然草場。

圖1-2 牧民定居點2008年11月2日 吐爾洪鄉闊斯阿熱勒村
牧民與外界的商業活動主要通過個體牲畜販子。每年初秋,當牧民驅趕著牲畜從夏牧場向秋牧場轉移時,很多來自烏魯木齊、吐魯番、哈密甚至南疆喀什地區的維吾爾族和回族大小商販們,開著裝有雙層鐵架的大卡車,跟隨轉場畜群收購各類牲畜。有些急等用錢的牧民會以比較便宜的價格賣掉大量牲畜以獲取現金。這些現金大量用在婚禮、割禮、看病及子女上大學等方面。還有一些商販,春季騎著摩托車或開著小型皮卡車收購羊絨、羊毛、羊皮及其他一些牧區副產品。每年春季也是牧民最艱苦和最難熬的時間。有些已經和牧民建立信任關系的商販會賒賬或借錢給牧民,等到秋天用羊羔來頂債。
縣域內的各類商鋪主要分布在定居點及鄉鎮周圍。定居點的小商店里,商品種類少且質量很差(近年來有所改善),主要是些磚茶、方塊糖、散裝的糖果、煙酒等。人口比較多的定居點,商店里的東西會豐富一些。一年中牧民去商店買東西的次數屈指可數,但隨著道路的改善及摩托車的普及,年輕人購買商品的次數不斷增加。他們會在秋季把牲畜賣了后,一次性購買很多日常生活用品,如面粉、磚茶、方塊糖、衣服鞋帽、家電等,然后度過漫長的冬季。春季,當轉場牧民到達縣城后,又會一次性買夠整個夏季的生活用品。牧民轉場的沿途也有一些小商店,但貨物又少又貴。過去這些開商店的人一般都是外地來的漢族人。直到近十年,開商店或飯館的本地哈薩克人才多起來。但相對于漢族人的商鋪,無論其規模還是盈利情況都不理想。現在由于交通的改善,對于有些比較貴重物品,有條件的哈薩克人會去200多千米外的生產建設兵團重鎮北屯購買,甚至去近500千米之外的烏魯木齊購買。當地大部分商品基本來自烏魯木齊,由于高昂的交通費用,物價遠高于烏魯木齊。
信用社是另一個和牧民發生密切聯系的場所或實體。牧民初春去信用社貸款,秋末去還款。這已經成為一個不變的規律。牧民戲稱自己是“銀行流動的雇工”。他們認為,忙碌了一年,如果貸款還不了就等于給銀行放牧。一年中牧民手中很少有寬裕的現金,也很少持有存折。即使有,全年四季移動,也不可能隨時隨地取出來。春天是牧民最難熬的日子,類似于農區青黃不接的時節。牧民急需從銀行貸來的資金,給牲畜買飼草料以及準備去夏牧場的生活用品。等到秋季賣了牲畜再還貸。如果不能按期還貸,次年銀行就不會再給他貸款。
田野中,交通是最令我頭痛的一件事。從縣城有到各鄉鎮的班車,但大都承包給了個體,所以無法保證每天都有。有時因司機個人私事會隨時停運。各鄉鎮到牧民定居點根本沒有固定的班車,只有一些個體小面包車。這些面包車也是季節性的,到了夏季,牧民大都去了夏牧場,幾乎沒什么生意,這些面包車也隨即停運。從深秋開始,牧民陸續返回定居點,面包車才又忙碌起來。因此,在田野里我經常要花很多時間去找車,去和車主討價還價。如果實在沒有車,只有靠兩條腿。運氣好會在半路碰到一輛拖拉機或摩托車。除了車的問題外,就是花在路途上的時間比較長。從縣城到各鄉鎮一般都是比較簡易的鄉村公路,道路崎嶇不平。有時要翻越大阪(山口之意),有時要穿越戈壁。有一次我乘車去最遠的一個鄉用了5個小時。每次去一個新的牧民定居點基本都需要大半天甚至一天的時間。對于牧民來說,現在有了班車相對于過去來說已經快多了。
除了班車,我有時會租用一輛摩托車。現在牧區摩托車幾乎取代了馬,成為中青年人的主要交通工具。一般每家有幾個兒子就會有幾輛摩托車。但因摩托車事故而死亡的事件頻頻發生,因此當地哈薩克人給摩托車起了個名字叫“死得快”。在我調查期間,僅兩個月內因摩托車事故而死亡的人數達5個。老人的交通工具仍然是馬。每年牧民轉場時,在準噶爾荒漠草原上你還會發現一道新的風景線——牧民騎著摩托車驅趕著畜群。有條件的家庭會買皮卡車或租用別人家的皮卡車搬運氈房。
當地哈薩克牧民非常重視子女的教育問題。新中國成立前主要通過經堂學校接受教育。1870年,在阿勒泰沙爾鐵勒出現了哈薩克族的第一所經文學堂。教師一般都是阿訇,主要教授伊斯蘭教規及《古蘭經》。辛亥革命后,又陸續建立了一些新式經文學校,除教授經文外,還有自然。1934年之后,又陸續建立了一些哈薩克族新式小學。大致每百戶左右設置一所學校。實際上,經文學校一直承擔著廣大牧民子女的教育問題。在富蘊的經文學校里就曾經培養出一位哈薩克族歷史上著名的詩人、教育家、社會活動家——阿合特·烏魯木吉(1868~1940年)。他自幼師從毛拉學習阿拉伯語、波斯語和伊斯蘭經典教義。后赴麥加朝覲,回國后在富蘊的薩爾托海創辦經文學校。
1956年后,經文學校陸續被國家建立的新式學校所取代。從20世紀5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初,牧區幾乎所有的學校都是隨畜群而不斷移動的,因此被稱為“馬背上的學校”。20世紀80年代后,政府陸續在一些人口相對集中的農牧民聚集點建立了固定的小學。現在每個鄉鎮都有一所牧業寄宿學校。由于牧民定居點居住非常分散,有些學生甚至從小學一年級就開始住校。牧區的大部分學生中學畢業后回家繼續放牧。少部分學生可以讀完高中。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夠繼續上大學。近年來,由于高昂的學費以及就業壓力等問題,對牧區的沖擊很大,一些牧民認為孩子讀到中學就足矣。有條件的家庭會送自己的孩子去哈薩克斯坦上大學或高中,因為那里大學不交學費。這幾年阿勒泰地區去哈薩克斯坦讀大學的人數越來越多。
在宗教信仰方面,哈薩克人最早一直信仰薩滿教。中世紀,祆教、佛教、景教也對哈薩克人產生過影響。公元8世紀伊斯蘭教傳入哈薩克草原,直到16世紀哈薩克人才普遍接受伊斯蘭教。這些宗教都是先在哈薩克氏族部落的上層社會得到傳播。而在民間哈薩克人對薩滿教的信仰一直占據著優勢。在阿勒泰地區,近年來出現了幾個非常有名的薩滿。每逢哈薩克大型傳統活動時,這些薩滿很受當地哈薩克人的歡迎。而伊斯蘭教雖然占統治地位,但游牧民特有的生計模式,決定了牧民宗教信仰和宗教氣氛比較淡薄。
富蘊城區內只有一座哈薩克清真寺。全縣總共有18個哈薩克清真寺,且大都集中在定居較早的農業人口集中的地方。對于牧民來講,一年中最重要的宗教節日就是肉孜節和古爾邦節。肉孜節時牧民大都在秋季草場或轉場過程中,一般只進行一天。各家準備一些油炸的馓子、包爾薩克(油炸面食)等,晚上親友們聚在一起舉行宴會。古爾邦節比較隆重,一般要過七天。節日那天早上,男人們集體到氏族公共墓地去掃墓,之后去清真寺做禮拜。儀式結束后,男人們回家宰牲,準備過節。老年人一般都會去清真寺或聚集在某戶人家一起舉行宗教儀式。平時老人們就在自己家里做禮拜。轉場過程中,在草地上鋪一張毯子面向西方做禮拜。年輕人平時很少去清真寺做禮拜,只有古爾邦節會有部分年輕人去。
二 選點依據
為什么選擇一個縣域范圍作為研究區域,主要基于以下兩點考慮:部落傳統游牧區域的連續性和游牧業生產的整體性特點。
首先是遵循部落傳統游牧區域的連續性特點。哈薩克克烈部落在阿勒泰地區游牧的歷史已有三百多年。在富蘊游牧的主要是以克烈部落下的“哈拉哈斯”和“薩爾巴斯”兩個小部落的人居多。社會主義改造前草場都歸氏族部落所共有,各氏族部落都有自己的傳統放牧范圍和遷徙路線。之后,縣域之間劃分了行政邊界,但地方政府仍舊承認牧民的傳統習慣放牧邊界。現在牧民放牧的草場仍存在兩種邊界:傳統習慣放牧邊界與行政邊界。同樣縣域內各鄉之間在地圖上的行政邊界也非常清楚,而現實中各鄉牧民的放牧范圍卻縱橫交錯在一起。
從新中國成立之初到現在,縣域之間的行政邊界相對穩定,但縣域內各鄉的行政邊界卻經歷了多次重組或合并。從公私合營牧場、公社、國營牧場、生產大隊直到鄉政府建立后才穩定下來。村級的行政邊界變化更大,如人民公社時期,隨著農業人口增加以及外來人口的遷入,縣政府陸續在一些自然村建立了農牧業生產隊,后來又進一步細分為農業隊和牧業隊。這期間,各農牧業隊的隸屬關系、人口數量,甚至面積大小常有變動。所以當時對人口、土地及牲畜的統計都是以生產大隊為單位。直到20世紀80年代末,隨著鄉鎮行政體系的建立,各級基層組織才基本穩定。如果以村、鄉為研究范圍,在人口和牲畜數量、草場面積、耕地面積等方面不具有連續性,也很難對草原生態環境變化趨勢進行歷時性比較研究。而縣域行政區域和當地兩個主要部落的傳統游牧范圍具有比較穩定的歷史連續性。基于此,我以縣域為單位打破鄉、村行政邊界,以部落歷史以來的傳統放牧區域為研究范圍。
其次,是基于遵循游牧業生產的整體性特點。由于傳統習慣放牧范圍與行政邊界的交叉相錯、新中國成立以來行政邊界的多變性,以及自然環境的多樣性等特點,當地各鄉村牧道、牧場及農牧民居住格局呈現交叉或疊加情況。
從地理環境方面來看,一個牧業村就相當于一個縣。即使一個牧業村,其行政區域遵循四季游牧的放牧范圍而定。每個牧業村、鄉的行政邊界,從北部的阿爾泰山夏牧場一直到南部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邊緣冬牧場,并依據畜群移動方向,呈現一個東西短南北寬的狹長地帶。牧業村、鄉及縣從縱向來看,具有完全同樣的地形地貌特征,都呈南北縱向的垂直自然帶分布。這些特點,使得縣域內各鄉、村的牧道相互交叉或重疊共用一條牧道,部分春秋草場也有重疊,只是利用時間有先后之分。
從行政邊界來看,農業村都被牧業村包圍著。農業村一般集中在水源充足的河谷和山間盆地中。實際上,這些地方最早都是牧民的冬季或春秋牧場。農業村是新中國成立后陸續建立的定居型村莊。它們占用了水土最好的河谷及山間盆地。牧業定居點建立較晚,過程緩慢。直到20世紀90年代中期,牧民的定居人口才逐漸增加。然而,后定居的牧民幾乎再也找不到像先前定居農業村那么好的地方,牧民只好緊挨著農業村或穿插在其中。農業村住戶之間居住比較集中,牧民居住非常分散。即使同一個村子常常也是綿延幾千米,甚至十幾千米,不了解的人很難分清楚,哪是農民,哪是牧民。農牧民之間在日常生產生活上的交往也非常密切。
以血緣為基礎的氏族部落在縣域內具有穩定的連續性。自20世紀60年代初開始,很多部落頭目及牧主(富有牧戶)陸續被送到河谷和山間盆地開墾農田,進行勞動改造。他們后來成為農業生產隊的基礎,而原來給牧主放牧的窮苦牧工及其他手工業者則成了牧業生產隊的基礎。“文革”后,部落頭目及牧主得到了平反,紛紛想回到原來自己所屬的氏族部落區域內。但當時他們的草場都已收歸國有,牧業生產隊所能吸納的人員有限。當地政府做出決定,要求每個家庭必須有人去農業隊。這樣在一個家庭(尤其是大家庭)中,有的成員在牧業隊,有的在農業隊。短短幾十年里,除了農牧民身份反復轉換外,原來以血緣關系為基礎的氏族部落成員已被分散到各鄉鎮,但其依舊保持著密切聯系,并具有穩定的連續性特點,這也是選擇縣域范圍作為研究點的原因之一。
三 研究方法
本書理論上主要以“知識與生態”的人類學研究為分析視角,以人類學的田野調查為基礎,以阿勒泰富蘊哈薩克游牧民為研究對象,聚焦于游牧知識體系的研究。本研究的田野調查主要分為四個時間段:2006年7~12月、2008年8~11月、2009年2~7月、2010~2014年的寒暑假。
2006年7~12月,我對哈薩克社會的研究主要集中在游牧生產過程和生活現狀,同時關注草原生態退化問題。此期間我跟隨牧民一起轉場(從夏牧場向秋牧場),實地考察了春秋牧場和冬牧場。此階段的調查主要集中在3個牧業村,訪談牧民75戶,還有一些村、鄉級以及畜牧部門的干部。因此,這個階段的田野調查為我積累了豐富的前期資料。
2008年8~11月,主要圍繞游牧社會組織、游牧管理知識與草原生態問題展開調查。基于前期調查基礎,我很快發現不能把研究范圍局限于幾個牧業村,也不能把訪談對象僅限于牧民。因為牧民的放牧草場存在兩種邊界:傳統習慣放牧邊界與現代行政邊界。習慣放牧范圍往往是跨越村級、鄉級行政邊界。加之經歷了一系列的政治運動后,原有的氏族部落組織也經歷了不斷的分裂與重組,如今同一氏族部落的人散落于不同的行政村或鄉里。還有一種情況,原來的一個大家庭在草畜雙承包后,部分成員進入牧業村或農業村。因此本研究從地域上打破村、鄉級行政邊界,以當地牧民中人口最多的哈拉哈斯部落為主要調查對象。從農牧民之間的社會、環境、經濟關系角度出發,打破農民、牧民的身份,把他們都納入原有部落生活的縣域范圍之內。在此期間,訪談的人數達32人次,主要有農牧民、退休基層干部和技術人員等。
2009年2~7月,主要圍繞本土游牧知識體系及其變化過程、國家不同時期的發展政策與實踐、草原生態變遷等內容進行調查。在此期間我參加了牧民轉場、接羔、剪毛、割草以及婚禮、割禮等日常活動。訪談人數達55人次,其中除了農牧民外,還訪談了10位在鄉鎮、縣及阿勒泰地區政府工作的干部,9位退休的基層干部,此外還有地方學者、獸醫、醫生、教師等。由于長時間居住于各鄉、村之間,我結交了一些直到現在還保持聯系的好朋友。通過他們的幫助,每到一處總能很快找到當地有威望且游牧知識豐富的老人。
2008~2009年間,我又先后前往縣畜牧、農業、水利、氣象、林業、環保、檔案館、史志辦等部門,以及阿勒泰地區畜牧、林業部門、新疆維吾爾自治區畜牧廳等相關政府部門進行調查,由此獲知了國家權力機構是如何管理游牧業生產和牧民草場、如何保護草原生態以及相關研究數據等。因此,本書中縣域內人口與牲畜數量(1949~2008年)、草場面積、耕地面積(1949~2008年)、礦產資料、氣象水文(1962~2007年)等數據均來自當地政府相關部門。涉及個體牧民人口、牲畜數量、草場和耕地面積的數據來自訪談。
由于我只會用哈薩克語進行簡單的日常交流,因此整個調查期間先后找了三位翻譯。他們都是大學畢業,在本地出生長大,既熟悉地方情況又會講流利的漢語。調查之前,我都對他們進行了簡單培訓。縣里鄉里的干部,一般可以直接用漢語交流。因此,我的訪談對象絕大多數為哈薩克人。訪談的漢族人主要是在當地已工作多年的基層退休干部和鄉村教師等。
影像記錄是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的一種。田野中有很多游牧生產過程、生活場景、生態環境、生產工具、居住格局以及各種儀式性活動,只有通過影像記錄才能夠保證資料的準確性,也會為今后的寫作復原現場。我主要采取拍照、錄音和攝像三種方法。所以我經常是一只手拿著攝像機,脖子上掛著照相機,難免顧此失彼,除非有翻譯或臨時的哈薩克朋友幫忙。整個田野期間,我收集到的影像資料達50G。這些影像資料對我后期的寫作起了很大作用。
我在調查資料整理及寫作過程中,始終與田野點幾個重要的報道人保持著密切聯系。對于一些比較模糊的資料或新發現的問題,我以電話訪談形式,與幾個關系密切的報道人不間斷地保持聯系,或通過我的翻譯與他們間接保持聯系。這樣既可以確認一些資料,又可以不斷補充新材料。因此,我并沒有一進入寫作狀態就忘記田野,而始終把研究與田野作為一個連續的整體。即使到武漢工作后,我在2010~2014年間,利用寒暑假又先后多次前往阿勒泰地區各縣進行調研,不斷補充資料和修正先前的一些看法。至今為止,我還通過微信與哈薩克牧民朋友們保持著密切聯系。為了保護部分被調查者的隱私,人名均已遵照學術慣例進行了化名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