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左新又一次來到了養老院。

今天劉錦祥沒有在花園里面轉悠，而是一動不動地躺在病房里——他感冒了，因為年紀大抵抗力差所以一有小病就臥床不起，身邊一個來照顧的親戚都沒有，好在有卯歌貼身照顧著。

“您好。”左新來到病床前，小聲打招呼。

“咳咳，”劉錦祥一看是左新來了，立刻捂住因咳嗽而劇烈起伏的胸口，在卯歌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你來了。咳咳，你們那邊的人…考慮的怎么樣了？”

左新有些心虛地避開了劉錦祥渴求的目光。

“劉先生，我…”

見她支支吾吾的半天不說話，劉錦祥急地直拍大腿：“小姑娘，你倒是說啊！我的要求過分嗎？我只不過是想跟小湘結婚，并且把我的遺產都留給她，讓她在我死后也可以自己體面地活著。我這一輩子攢了很多很多的錢，可又有什么用呢？我死了老婆，又沒了女兒，我已經沒有人可以托付了，只剩下她…”

劉錦祥深情地看了卯歌一眼，目光里是無盡的溫柔與眷戀。

卯歌也微笑著與他對視，從表情到肢體語言都是禮貌又得體，挑不出一絲毛病，符合當前情景下它應當作出的反應。

左新眼里閃過一絲愧疚，她低歪著頭，小心翼翼地說道：“劉先生，我很理解您的心情，真的。如果我死了，我也愿意把我身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我家里的朝歌，他是我生命中的核心。”

劉錦祥戒備地抬起眉毛：“但是？”

左新的聲音充滿了遺憾：“很抱歉，您是不能與機械人成為法定夫妻的，這不是努力就可以辦到的事情…”

“我！咳咳，咳咳咳…”激動的情緒讓劉錦祥止不住的咳嗽，他用食指指著左新的鼻子罵道：

“你們這幫狼心狗肺的東西！只顧著自己！那不就是一張證的事情嗎？怎么辦下來就這么難！哪個部門來了都說不是自己的事情，把我當皮球一樣踢來踢去，最后折騰一頓下來我什么都沒有！”

說著，他竟抓起卯歌的手撒起潑來：“我的小湘啊！他們要害你，要害死你啊！我死了以后誰來照顧你啊！他們都是蛇鼠一窩，想要把你從我身邊帶走啊！”

他這一叫喚，把養老院的其他老人都引來了。

一群老人頂著白花花的頭發擠在門口，議論紛紛。

有人說：“劉老頭你可別癡心妄想了，民政局和管理署的人都來了一波又一波，怎么勸你都不聽，還好意思怪人家。”

又有人說：“怪他們怎么了？不就辦個證，過繼個遺產嗎？又沒犯法為什么不能辦？”

“我說你是老糊涂了吧？這人和機器怎么能在一起？人能活多久，機器能活多久？人有感情，它一個破機器有嗎？嘁。”一個老男人反駁道。

“她有感情！她是愛我的！”劉錦祥忽然發了瘋似的從床上滾下去，沖著那個說閑話的老男人撲了過去。

那男人也不甘示弱，一邊說著國罵一邊與劉錦祥扭打在了一起。

旁邊的老人見狀紛紛圍成一圈看熱鬧，雖然他們嘴里大喊著“你們別打啦”，卻沒有一個人上去把他們拉開。

左新沒想到事情會鬧成這樣，她本來要跑過去拉架，卻意外看到了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的卯歌。

卯歌正默默看著眼前鬧作一團的老人們，臉上掛著一抹不易被人察覺的，充滿了諷刺與輕視的微笑。

“小湘…”左新一時呆住，情不自禁地叫了她的名字。

卯歌立刻收起了那詭異的笑容，換上了一副緊張兮兮的模樣，跑過去拉住劉錦祥：“主人，別打了。對身體不好。”

劉錦祥氣喘吁吁的趴在卯歌身上，他病得很重了，連喘氣聲都透露著難受。

對面的老男人則是用手粗暴地抹去嘴角被打出來的血，狠狠地“呸”了一聲，說道：“狗東西，半條腿都邁進鬼門關了還在這做夢。你不是一直吹噓自己多有錢嗎？好啊，我告訴你，你要是現在死了，立刻就會有人來回收你這臺破機器。到時候我就拿錢把這臺破機器給買下來，讓你到陰間好好看看我是怎么玩它的！”

“你！”劉錦祥氣極，“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我今天偏要殺了你！”

他撇開卯歌，身體宛如離弦的箭一般朝著那個人飛了過去。

卯歌象征性地拉了他的胳膊一下之后，就沒有做太激烈的動作去阻止他。

可惜的是，劉錦祥的身體實在是撐不住了，他在距離那個男人不到20厘米的地方倒了下去，口吐鮮血，渾身抽搐。

“快叫救護車！”

圍觀群眾這才知道出大事情了，紛紛往后退一步表示不關自己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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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護人員走了以后，左新來到劉錦祥的病床前。他的面容憔悴了不少，氣息也斷斷續續的，胸口一會劇烈起伏一會又奄奄一息。

他的眼睛都睜不開了，但還是掙扎著伸出手去，在空氣中顫抖地摸索：“小湘…小湘呢？”

“我在，主人。”卯歌握住了他的手。

“啊…啊…”劉錦祥艱難地喘著氣，仿佛隨時都要去了一樣，連聲音都變得虛弱無助，“你不能離開我，你不能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的，主人。”

左新在一旁聽著，忽然就想起了朝歌曾經對她說過的話：“主人，我絕對不會背叛你。”

一樣的堅定口吻，一樣的認真表情。讓愿意相信它們的人都選擇了相信。

可是…卯歌她真的是這么想的嗎？

從卯歌的臉上，左新找不到一絲不舍之情。它的每一個表情，都只是對當下情景的完美應對，符合邏輯，符合人情需求。也符合人類給它的要求與設定。

但，左新看不到它的真實想法。

“你不能離開我…”劉錦祥一邊念叨著一邊睡著了。他就連睡著的時候，眉頭都是緊皺的，愁容滿面，憂心如焚。

剛剛還氣勢洶洶要跟人打架的劉錦祥，現在只能無力地躺在病床上呻吟。左新忽然覺得這位老人有點可憐。

她把卯歌拉到一個不被人看到的地方，問它說：“你主人想要跟你結婚這件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聽從主人的安排。”

回答的太快了——快到讓左新覺得，這是它早就在腦中準備好了的應對答案。

“可你也明白，法律不可能承認你們的婚姻，他死后的財產也不可能給你，對嗎？”

卯歌對此無動于衷：“左小姐，我是機械人，我不需要金錢，我只需要一個主人。”

“可你的主人若是不在了呢？”

卯歌沉默了。它低下頭，眨著眼睛思考了好一會，才緩緩抬起頭來，對左新說：“那我也許會被送到回收廠，也許會被下一位主人買走。”

左新的心猛然抽緊。

一股壓抑的沉寂圍繞在她們之間。

“那…你的真實想法是什么樣的呢？”

卯歌忽然一反常態地笑了一聲：“左小姐，你是第一位來問我的想法的人。”

左新忽然變得很緊張：“告訴我。”

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卯歌將自己的臉變成了出廠設置的樣子——在劉錦祥身邊的時候，它都會自動把臉變成劉太太的樣子。

卯歌用求助的眼神看向左新，那眼神真切到讓左新一瞬間以為，自己是在跟真正的人類說話：“我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