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破曉，天白風青。

氣象很好，但是，身為一只起床時間總是無法超越十一點大關的懶貓，這個點，才正是幽會周公子的大好升勢期。

所以，唐心兒和宇文時永遠無法想象，當他們死吊在周公子這顆小樹苗上的時候，錯過了外面多大的一片火燒森林。

在三國秋狝這當口，一個國家級大佬，風羲予，其原本完美光潔的額角上竟突然多了一個“猙獰”的傷口這件“小事”——在風羲予依舊淡然地坐于金鑾大殿早朝之時，在百官公卿皆都瞠目結舌之時，不同階層報房的編輯工作者，已經火速將這則新聞送上了各大官報小報。

在這迷信之風依舊當大道的古代，這樣的新聞，對軒轅人民的心理影響無疑是極其負面的，對他們來說，這無異于在征兆著，三國秋狝出師未捷，軒轅就被給了當頭一棒。

這就好像，我們如果哪一天在新聞上看見國家領導人的額頭上突然裂了一道口子，我們會怎么想？

反正不管怎么想，都不可能樂觀得起來。

但金鑾大殿之上。

難以置信的。

軒轅極這個皇帝，卻依然龍袞大袖，霞姿月韻地倚于龍椅之扶，身態端得比誰都穩當，從得到消息開始，就悠閑地，袖手旁觀。

風羲予自己惹出來的事，自然要自己解決，既然有本事把消息壓得死死的，不讓他知道那傷口從何而來，那他又何必管這消息將會去往何處？

軒轅的盛世王朝可不是他一個人的運作成效。

風羲予這個攝政王，更不是浪得虛名。

不過話又說回來，就算知道，他也不會幫那家伙。畢竟，他可不是屬狗的，更不喜歡捉耗子。

而事實，也確實不需要軒轅極多作插手。

風羲予只坐在金鑾殿上動動嘴，接下來的事自然會有專職情報消息的甲乙去以風羲予的名義發起官方鉗制。

于是，這官報有風羲予鎮壓，小報有盛國候把持，兩方同時動作，這則新聞理所當然地以最快的速度被壓了下來。

至少，在唐心兒和宇文時起床之后，拿到手里的報刊只剩一片祥和。

但風羲予受傷一事，還是在上層階級心照不宣地傳開了。

再結合昨日，三國皇親貴胄齊聚玫瑰小筑把酒言歡到人定，很多人精就已經在心下有了幾分計較。

尤其，是那位相當于現代********的鹿廷尉。

過于“平和”的軒轅朝堂，完全滿足不了鹿廷尉奔放的“野心”，當得知竟有人能傷得了風羲予，而且八成不是軒轅皇而是其余兩國皇子，曾在風羲予和軒轅極那里受過“冷遇”的鹿廷尉，那不甘寂寞的心更是徹底活絡了起來。

但別說他們，就連在將軍府準備出行而未去早朝的唐老將軍，都已經在老友心照不宣的知會下，將此事聽說得明明白白。

所以也就不奇怪，當唐心兒和宇文時趕來送行時，唐梁還在牽著馬勒，疑惑不已。

“爺爺！”

一襲紅羅的唐心兒就像顆糖葫蘆似的，顆顆分明又甜而不膩的聲線，大老遠就傳了來。

“爺爺，你在想什么，這么入神？”

唐梁驟然轉頭，見是自家寶貝孫女兒，立時馬勒一丟，便拉著人毫無顧忌地說了起來。

“攝政王受傷的事你們應該知道吧，今兒個一大早就傳遍了。但是啊，據說昨日攝政王只去過你們新開的那什么小筑，所以，我這就納悶了，黎明三國的這幾個皇子中，到底是誰有這通天的本事，竟能傷到攝政王？”

其實，不止唐梁，朝廷上下文武百官，都在想這個問題。

究竟是哪個殺千刀的，竟把他們經天緯地拔山超海舉世無雙仙姿謫世……的攝政王給弄傷了？

他也忍心！

“什么，受傷？！”唐心兒疑惑驚呼。

完全忘記，自己昨天拿了個盤子就往人臉上招呼的惡劣行徑。

但宇文時卻立馬反應過來，隨即注意到那句“一大早就傳遍了”，心里頓時有點不太美妙的預感。轉手拉住一直跟在后頭的金銀，開始嘀咕打聽今早他們還在做夢的時候，究竟錯過了多少大事！

而這邊，唐梁也一臉驚訝。

“心兒不知道？莫非，是我們都想錯了，其實攝政王不是在那什么小筑受的傷，而是攝政王府昨夜遭賊了？！”

“……”

說到這偷雞摸狗的賊，唐心兒終于想起來了。

隨后，默了。

她會告訴唐老將軍，這兩件事他們都干全了么。

唐梁見唐心兒不說話，以為她是不喜談這種事，隨即轉而笑道：“不談這些不談這些，心兒呀，來，快過來讓爺爺看看有沒有瘦了？”

聞言，唐心兒也順勢立馬將上個話題拋棄，果斷搖頭。

“才沒有呢。”

“好，好，沒瘦就好！”

對著自家孫女兒，唐老將軍自然是無有不好。

但他這馬上又要去邊疆了，思及自家孫女兒身子才好，自己卻無法陪在她身邊照顧她，心里就一陣苦澀。

略微渾濁的雙瞳深沉地望了站在一旁的宇文時一眼，唐老將軍肅聲，“宇文小侯爺，我想單獨跟心兒道個別，可否？”

聞言，宇文時眉梢一挑，臉上有些意外。

但隨即，還是很識相地走到一邊去了。

唐老將軍衡量了下距離，覺得可行，才重新轉頭對著唐心兒露出滿面和藹。

爬滿褶子和厚繭的大手親昵地貼在唐心兒的小腦袋上，唐梁忽然發覺，自己竟似乎是第一次這么靠近地打量自己的孫女。

自家孫女長得很好，但卻不是時下女子流行的那種婉約漂亮。

兩個小臉蛋白白嫩嫩的，似染著與生俱來的紅霞，托著兩顆明珠般的眼瞳，小太陽似的，總是裝滿了朝氣。

這很好。

從前長臥于榻的孫女現在不僅身子變好了，性格也活潑了，看著這種改變，他真真是打心眼兒里替自家孫女高興。

可是。

雖說他人是糙了些，但又不是真的沒心沒肺。

他怎會看不出，眼前這雙透亮透亮的紅瞳里，少了對他這個爺爺的親近？

唐梁暗自扯了扯嘴角，想著，覺得這大概就是報應。

他們唐家的孩子，似乎從哇哇落地起，就注定了一生中唯有的兩個歸屬——戰場、軒轅。

他的父親在戰場上與他道別，他的兒子，亦才將將及冠，就與兒媳一起，在戰場之上，雙雙與他道別。

一別，就是永遠。

后來，難得有了這么一個可人的孫女兒，他卻因為痛苦、逃避、自私，而依然選擇“無可奈何”地，步著他父親的后塵，與他唯一的孫女聚少離多。

而今，他又要去邊疆了。

“心兒，爺爺似乎從來沒有這樣，與你單獨說過話，也從來，沒有機會對你說關于我們唐家的事，你……會不會怪爺爺？”

唐心兒黑人問號臉，不知唐老將軍為什么突然講這個，但還是搖了搖頭。

要怪，也輪不到她來怪。

“好孩子。”

唐梁又摸了摸唐心兒的腦袋，道：“你別怪爺爺，爺爺在這世上，就只有你了。不與你說唐家，就是不希望再由你去扛起唐家的宿命，這份重擔，到爺爺這兒，就夠了。”

待他馬革裹尸，他們唐家就算為軒轅盡了最后一絲價值。

此后，軒轅的邊疆，再不要有唐家子孫的熱血。

也不會再有。

唐心兒沒有說話。

晶亮的紅瞳正視著眼前明明笑著，卻仿佛下一秒就能淚涌決堤的老人，嘴角原本帶著些刻意的乖巧笑容，漸漸放下。

不僅僅是眼前老人深沉復雜的情緒影響到了她。

還因為，老人的話，與那個男人的，何其相似。

連這份把所有重量都往自己身上扛的義無反顧，都那么相似。

唐梁看著唐心兒。

眼里真切而濃郁的慈愛，哪怕再凄涼的秋風也無法隔斷。

翕張的唇，似有無盡的話想一一交代，但唐梁，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如果不能陪伴，交代再多，又算什么？

——不在身邊的人，即使一分一秒都無法留住。

唐梁抬首，望了眼遠處風姿俊朗的金藍身影，回想著宇文時對自家孫女無微不至的照顧，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

當初，應允自家孫女單獨出去住，拒絕不了自家孫女是一回事，但也是他想探探這宇文時的老底。

別看他久居邊疆，就以為他沒本事將這宇文小侯爺查個底兒朝天。雖說盛國侯府把持著軒轅非官方的小報，耳目喉舌遍布黎明，但唐家世代為將的底蘊也絕不會差了他盛國侯府分毫。

否則，怎么做將軍的都是他們唐家，而非別族？

所以經過這段時間，足夠他摸透一些事了。

包括宇文時能把他的孫女方方面面照顧得妥妥帖帖，也包括，自家孫女和宇文時過于熟稔默契的相處方式。

他不知曉，他不在的日子里自家的病孫女是如何與宇文時相熟至此。

他也不想去追根究底。

唐梁闔了闔眸，張開雙目時，又是滿目慈然。

“心兒，往后爺爺不在你身邊，答應爺爺，務必要照顧好自己知道嗎？切記，莫要讓自己受了委屈。”

“有什么事，就寫信告訴爺爺，爺爺與京都驛長是老相熟了，心兒要是寫了信就讓他給你用羽檄，大膽用！別擔心！爺爺最怕的，就是你不寫信給爺爺。想當初在邊疆的時候，爺爺可最是盼著我寶貝孫女的信了。”

“啊，嗯，好，我……會的。爺爺放心。”

唐心兒低著頭，滴溜溜的紅瞳偷瞧著唐老將軍，略微有些不自在。

她以往二十年的貓生里，從來沒有過一個唐老將軍這樣的角色。

這種情感，她也從來沒有體驗過。

雖然她能在時哥面前毫無顧忌地撒嬌任性，但在這種時候，她真的說不出什么更煽情的話。

況且，這種情感還并不屬于她。

她只不過，是一個外來者。

無法給唐老將軍任何承諾，更加，無法懂得兩人間的這份情感，究竟重到什么地步。

看出了唐心兒的不自在，唐梁吐口氣。

其實他也不怎么習慣這種氣氛。

“心兒，來，把手伸出來。”

唐心兒眨眨眼，瞅著唐老將軍突然不知從哪里拿出來的頗具年代感的小布包，乖乖伸手。

“這個丹……鐵牌，拿好了。別弄丟了，知道嗎？”

唐梁頓了頓，皺眉又道：“要是心兒實在覺得保管不好，就拿給宇文家那小子保管，但，別讓他知道里面裝著什么，可記住了？”

“嗯，記住了。”

唐心兒點頭，隨后，當著人面就三下五除二將手里那坨平凡無奇的“裹腳布”拆了開來。

唐梁，“……”

唐心兒，“……”

這什么丑牌？！

黑得跟煤球似的不說，還寫滿了她看不懂的天書文字。

雖說她也沒奢望唐老將軍能給她留塊軍符，但給她這種牌子……是不是太過分了？

唐心兒滿臉“這什么鬼？！”的控訴看著唐梁。

唐梁語噎一時，隨即有些好笑地拍了拍唐心兒的腦袋。

“你呀！爺爺不是說了，這東西不能隨意打開？”

唐心兒一臉懵，什么時候說的？他不是只讓她瞞著時哥？

“也罷。”

唐梁神色柔和，語氣卻開始帶上前所未有的鄭重。

“心兒不用知道這是什么，你只要知道，不論如何，不論發生何事，你都是我唐梁在這世上唯一的寶貝孫女。”

“至于這個東西，它……能證明你的身份，但，爺爺希望你永遠都不要有需要它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