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宮殿內已然空去,諾大的地盤上竟沒有一個看守。萬鄔墊著腳尖保證不弄出一點聲響以免引出并不鮮為人知的孽物。南宮陌愁走在她身后,她行一步他便行一步,更像是默默守護。萬鄔只忙于尋龍王,自沒有注意到這些細枝末節。
她窈窕的身姿在前,一步不回頭,好似永遠也追不上。有些記憶藏在了深潭似要永久毀滅,但有的卻是與生俱來的念念不忘。關于她,從第一日起南宮便覺得似曾故人來。
龍王座上杯盤狼藉,似乎剛剛經歷過一場盛宴。而那場盛宴則是他與銀笙的大婚。銀柱上刻著祥瑞龍紋,而它的本身卻敢與蒼穹試比高。而龍紋簡直堪稱精絕,世間絕無僅有。帷帳殘破不堪,滾滾殺氣盡在不言中。萬鄔見過精美銀柱,但其精美程度卻遠不及此。至少從今日起,宮里的銀柱可以說是贗品了。她忍不住的用一根指頭,摸在了龍紋上方。龍鱗之順滑,仿若真體。忽有一處凸起,萬鄔迅速收手。
倏忽間萬鄔腳底一處青石板塊裂開來,南宮伸手去拉她,卻為時已晚。于是他便縱身一躍,隨她而下。青石板關合。
已是第五日,仍未見他們歸來,李曲淮甚是擔憂。他來回踱步,一副深仇大恨的樣子。許芊舫此刻喉嚨一陣干啞,只覺得渴了,于是便問他要水。他只是隨手指了下地上的行囊,她便自己去翻看。搗騰了一陣卻也發現了壺子,打開蓋子便想直灌下去,哪知一滴水也沒能流出。
這時縮在一角的真真忽而啜泣,許芊舫早已習以為常,不單單是這幾日這副模樣、從前也是。大概她真卻為水做的,若不說上她幾句也便不會停下。
“你又干嘛了?”許芊舫不耐煩的把壺子塞回了囊里。
真真揉著眼睛像是一個被大人訓斥的小孩,抽噎著說不出話。聽到許芊舫的呵斥更是哭得厲害。
“不說算了。”許芊舫靠在礁石上故作聽不見,閉著眼睛準備小憩一番。
真真瞟了一眼李曲淮,不同往日沒有任何作為,哭聲漸漸消歇了下去。她靜悄悄的走到許芊舫身旁,從衣兜里拿出一個精致的壺,上面嵌著流圓的珍珠。她嬌小的手指在許芊舫袖口處拉了幾下,許芊舫皺著眉頭,霎時瞪開雙目,將要恕發沖冠。本來就心情不大好,更無奈的是還有一個煩人精在身旁。但看到她那一雙圓溜溜人畜無害的眼睛,她終于摁住小指,盡力的隱忍著。
“你到底要干嘛?”這聲調可以說是非常溫柔了。真真聽到了些許厲氣,抿住唇,“許姐姐,我是來給你水的。”她捧著壺,一臉純真。許芊舫掃了一眼旁邊的李曲淮,已不再原地,心中莫名惶恐。許芊舫方要站起來時,那壺已被真真舉到了眉頭,委實難以推脫。她打開塞子,草草喝了一口并一句感謝之言。
真真臉上浮起了從未有過的笑容。
“這里是……”萬鄔扶額,隨后便聽到一個精靈的聲音,“回郡主,這里是唐門。”
唐門?萬鄔一個激靈,坐了起來。一睜眼便是一個長相秀靈的小女端端立在床邊,手里還拿著清面之具。她一動也不動,像是一個雕塑,“郡主,方才我家主人在門外看到了您躺在府外,于是命奴才們把您給請了進來。還有……”
“還有什么。”若萬鄔沒有記錯,南宮是和她一齊掉下來的。十錦低眸,面色不改,“但郡主身旁還有一位公子。”十錦說話分寸掌握有度,并不多言語,看來這唐門的制度還真是嚴苛的很。
萬鄔穿好鞋,由十錦陪同坐在轎上領著去見堂主。十錦并不多言語,只是安靜的帶路。比起許門的浮華來,唐門又是另一派風光,容兩輛馬車并架的石板路,周遭皆是草木,勃勃生機。單環境來看,一點也沒有制毒世家該有的森森之氣。風吹過幃幔,于地上跪著一個青衫男子。他未曾抬頭,但卻讓萬鄔想起了什么。她方要撩開簾子,轎子卻不約而同的停下了。
十錦攙著萬鄔走下,萬鄔按照宮里的禮節,一步一端莊。穿過堂內,一陣子的風刮的裙衣飄飛。森森之氣終于還是來了,萬鄔這樣想。
“十錦,”一個極其嫵媚又略顯滄桑的聲音從堂里飄出來,混著穿堂風的呼嘯。“還不速速把郡主帶來瞧瞧。”十錦面色青白,比了一個“請”。萬鄔心里顫栗,獨自穿堂而過。不知怎的,內里是愈加的冷,像是雪把人給包裹起來。大約百步后,終于見得一個鑲金朱漆門,這大抵便是唐門最奢華的地方罷。
還未推開門,門便自主開了。里面的奇香飄出兼著烘烘熱氣,萬鄔倒吸一口涼氣。進了門后,秦姪已在中堂等候。她遙遙跪下,聲音飄渺而來,“拜見郡主。”堂內紅帳若幻,萬鄔只覺似夢一場。
萬鄔開口后,她便起坐回了主塌。她又說:“郡主若不嫌棄,入座罷。”這陣子,萬鄔方才看清她的面容。一面紅紗虛掩,虛虛幻幻。眼中留白恰分,間或似一輪明月灼灼。發如瀑,華貴之氣盡顯。不愧是四門位列首榜的美人。
剛坐下,秦姪對著身旁的丫鬟低語了幾句,便看到小丫鬟離了堂。她轉過來對著萬鄔,“郡主忽訪小堂,秦某卻待客不周,該有罪,還望郡主賜罪。”
“秦姐姐哪里的話,明明是萬鄔不請自來,實是壞了姐姐的好雅興。”萬鄔也跟著客套。
屆時,堂內來了位青衫男子,面帶狐具。
秦姪狐疑一陣,臉上又聚起了笑,便一招手讓他站在了她身旁,“郡主,秦某敢問那位白衣公子可是未來駙馬爺?”
未等萬鄔答話,門外一句鏗鏘有力:“是。”
青衫男子眉梢一跳。
南宮闊步而來,風流倜儻。萬鄔隨之站立,不可思議的看向他。
他進堂后隨即跪下,又道:“回堂主,是。”
萬鄔本想說不,卻看到南宮陌愁向自己投來一個眼神,又生生的咽了下去。南宮陌愁站起向萬鄔伸出修長的手,眉目如玉潤,似有流螢,“鄔。”語調極盡世間溫柔。萬鄔還沒有想好該如何,腳底的丹樨軟貂使其向前一滑直撲進南宮懷里。
青衣男子給秦姪斟水,失手漏在了銀絲漆蟠幾上,他向秦姪一窺,草草弄凈。幸在秦姪并未光切到。
秦姪捂嘴發笑,“果然一對璧人。”
萬鄔片刻未逗留,但手傳來一陣的熱。此刻秦姪正望著他們發笑,但終覺不妥。
秦姪又說:“那郡主的喜酒秦某可就喝定了。”
萬鄔不失端莊的朝她回笑,她的身份可算是徹底人盡皆知了。南宮用肘部“抬”起萬鄔半傾的身子,溫潤一笑。原來大冰塊也有這么一天,萬鄔臉上一陣泛紅,畢竟還是個未出閣的小丫頭。
秦姪“啪啪”兩掌,柱外兩排侍女手捧果饌、肴饌魚貫而入。秦姪命人安排了一番請萬鄔與南宮陌愁入座。
秦姪言:“秦某待客不周,還請郡主與駙馬爺莫要見怪。”
“怎會?堂主收留之恩,萬鄔自當感激不盡。”萬鄔抬起金樽舉過眉頭朝秦姪敬酒,秦姪同樣回酒,一片笑意。
舞榭歌臺,紅袖引舞,杯酒盡歡。
秦姪因看萬鄔不勝酒力,先派人送回房。欄桿處與南宮居房遙遙相對,駿都的風果然是絲絲扣人心弦,吹的萬鄔思家。不知身在皇城的皇兄如今安否,阿鄔如今身在駿都卻近不得萬分,大概這就是世間最遠的距離吧。她感到背上忽而一陣暖意,回眸間對上一雙寒眸,恰巧微風從后方而來撥亂了鬢發。南宮嫻熟的替她系好風袍,看她紋絲不動,轉身欲走。萬鄔拉住這他,牽制住手,“不要走。”
他背對著她,默不答聲。
“我認得你。”萬鄔振振有詞,她永遠不會忘了那雙眼睛,那雙眸子。萬鄔一時來了酒勁,從背后抱住他,“玉門,你不要走……好不好……”
秦姪看天漸冷,吩咐青衣送些柴火到郡主屋里,青衣應后便朝著南廂房走去。見屋里還有燈火闌珊,且是未睡。他抬著炭盆,躡足悄然而進。
南宮陌愁將她的手放回原處,安頓在床榻上。窗前的明月灑在他的月白袍子上,玉樹臨風。世間總是天命難違,重重疊疊間又是誰在唱著誰的人生,誰在演著戲。他替他掖好被角,從后門出去。
青衣無聲,只聽得屋內一陣勻稱的呼吸。李曲淮緩緩揭下面具,一張俊美的臉在夜里生輝,修瘦如竹節的手在抹著細密的汗。他燃起炭火,想驅走這屋里的寒氣。背后的萬鄔叫喚了幾句,聽不大真切。他起身坐在塌上貼近她的唇,“阿玉……阿玉……”
‘阿玉是誰?’他心中暗忖,再想聽時又是一陣呼吸。月光下的她是如此明艷,皎皎月色襯得她不染纖塵,如飛天壁畫上仙女下凡。他看的仔細,鼻翼幾乎要貼上去。萬鄔羽睫微顫,一個翻身,腳踢在他的肚上,“我的祖宗。”李曲淮心中暗叫,隨后他感屋子內暖流回升方才端著炭火怯怯離開。
夜里寒風凜冽,窗欞樹影颯颯透過紗。一陣涼意透過,萬鄔陡然醒來,只望見一張妖嬈的臉站在窗前。
魑魅一笑,“你醒了?”
萬鄔抹弓射向他,魑魅迅疾一躲竟落了空。他又說:“你這般又是為何?”已從窗口跳入。萬鄔翻身跳下床,般若掉在地上。她幻化成人形,打著哈欠,“是誰驚擾了本仙?”魑魅搖扇,詭笑,“倒也是本尊巴巴的想要見到魔后。”
萬鄔來到般若身旁,來了一句:“我可不是什么魔后。”
南宮陌愁不知何時以來了門外,蓖欽劍飛旋而來打翻了魑魅在地。魑魅狼狽至極,捂著痛處,“卻不曾想上神你竟被這乳臭未干的小子給拐了去。”
如今被賜這“上神”稱號,萬鄔心中還有那么一點喜滋滋,魑魅雖浪蕩,倒也未見做過什么傷天害理之事且可饒他一饒。
萬鄔收好劍,“你走吧。”上天有好生之德,更何況他是一個有著精元的魔。
魑魅仍不死心,甚至死灰復燃,慢慢靠近,南宮寒目驚心,兵不刃血,嚇得他怯怯,于是破窗而去。
“謝謝師兄。”萬鄔抱拳以示感謝。
南宮終覺應是分內之職,“下次小心。”他仍如初見那般高處不勝寒。
魑魅本為魔界至尊,不在魔界霸領卻頻頻來這凡界擾亂清規,著實陰詭。看來還需要多加防范,南宮陌愁想。
許芊舫終是沒能找到李曲淮,她曾在他手腕處綁過一根“錦繡引”,凡尚活在六州之人皆可找到魂魄的氣息。
“只要你尚有一絲氣息,我便會聞風而至。”她說。
她并不精通御劍之術,曾幾度怪自己愚笨,為何不向師而勤?如今還有真真這累贅亦步亦趨,真是讓人心亂如麻。可縱是厭煩也要帶走她,否則又要平添深鹍的一抹憂愁。于是,她腳踏素履,沿著錦繡引所指,朝他生象所在之處而去。六州之大,不過一顆心的距離。
秦姪整好衣裳,面無血色。她悄無聲息的打開暗格,進入了幽密之地。
如血色一般的紅,綿延千里,仿佛大地上就只有這一抹色澤,再無其他雜色。烈烈彼岸花就這樣開著,只有在這里,秦姪方能放下所有世俗雜物,濕潤干涸又憔悴的心靈。
想當年,她還是一個不更人世的黃毛丫頭。那時,這里還是一片荒蕪,寸草不生。那時,她還沒有坐上唐門堂主之位。那時,他還沒有離開他。可是,坐擁了想要的一切又如何?到頭來全然一場夢而已。
“我好想你。”秦姪仰望這除了黑暗沒有任何光亮的上空,曾經也有一個人陪她一起,只是現在他已離去,只留她獨自感傷。
她看向一株彼岸花,神色幽幽,似是在對一個人說話,“你知道嗎,我看到青衣時我以為是你。我差一點就不能自已的……”她又似是嘲諷一嘆,“我真傻,你都離開這么些年了,我竟還是對你念念不忘。”她染著丹蔻如竹節的手拂過彼岸花,這染紅了黑夜的彼岸花,是他的血所注的。先堂主那一道赦令,不知道是鑄起了一個人還是毀滅了一個人。
“我好恨我自己,無能的自己。對不起,對不起。”一痕水漬劃過蒼白如紙的面龐,那些混沌歲月一去不返,離開的人不會復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