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死亡之犬
- 控方證人(同名電影原著)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11178字
- 2018-07-23 14:29:07
1
我是從美國報社記者威廉·P.瑞恩那里首次聽聞這件事情的。在他回紐約的前一晚,我們于倫敦共進晚餐,我恰巧跟他提到明日我要去福爾布里奇。
他抬起頭,尖聲叫道:“福爾布里奇,是康沃爾的福爾布里奇嗎?”
如今極少有人知道在康沃爾有一個叫作福爾布里奇的地方。他們都理所當然地認為福爾布里奇在漢普郡。所以瑞恩的話不由得引起我的好奇。
“是的,”我說,“你知道這個地方?”
他僅僅回應說他恨死了那個地方,然后問我是不是恰巧知道那里有一所叫作特瑞納的宅子。
我的興趣被點燃了。
“正巧,事實上,我去的正是特瑞納,那是我姐姐的宅子。”
“真巧,”威廉·P.瑞恩說,“如果它不是如此吸引眼球!”
我讓他別再說這種令人困惑的話,好好向我解釋解釋。
“好吧,”他說,“要讓我給你解釋,必須先追述戰爭初期我的一段經歷。”
我嘆了一口氣,與此相關的這段故事發生在一九一二年。對戰爭的回憶恐怕是每個人都不愿意面對的事。感謝上帝,我們開始慢慢遺忘……可是,我所知的威廉·P.瑞恩的戰爭經歷卻很奇妙,還有點難以想象的曲折冗長。
但是如今卻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講述這段經歷。
“在戰爭初期,恐怕你也知道,為了做報道,我身處比利時,四處走動搜集消息。有一個小村莊,我叫它X。村莊里似乎有一間馬廄,我實在是記不太清楚了,但是我記得那兒確有一所規模很大的女修道院。嗯,你是怎么稱呼那些穿著白袍的修女的——我對她們的等級名稱不太清楚。好吧,這個貌似不太重要。這個小村莊正好位于德國軍隊進軍的路上,那些德國騎兵來了——”
我不安地挪動著身子,威廉·P.瑞恩伸出一只手撫慰我。
“別擔心,”他說,“這不是一個關于德國人暴行的故事。它可能會這樣發展,但實際上沒有。事實上,這可以說是把靴子錯穿在另一只腳上的故事。那些德國佬朝著女子修道院進發——他們抵達了那里,整個故事就開始了。”
“噢!”我非常吃驚地大叫。
“很奇怪,不是嗎?當然,我理應說這些德國佬開始慶祝,還拿著他們的炸藥到處耀武揚威。但是看起來他們似乎并不太懂那些炸藥,他們不是爆破高手。那么現在,我問你,一群修女對烈性炸藥能有多少了解?我是說,一些修女!”
“確實很奇怪。”我贊同道。
“我饒有興趣地聽農夫們給我描述這件事。他們已經把整件事裁切濃縮了。據他們所說,這十足是一件一流的現代奇跡。其中一位修女似乎頗負盛名——一位成長中的圣徒——進入過迷離恍惚的狀態并且看到了神跡。據他們所說,她展示了特異功能:招來雷電去轟炸一個不信神的野蠻人——雷電正好擊中了他,而且沒有殃及周圍其他事物。真是個了不起的超級奇跡!”
“我從來沒有探究這件事的真相——時間不夠。但是那時關于奇跡的說法十分流行——蒙斯的天使什么的。我記錄下了這些事,加入了一些感傷的成分,在故事的末尾處將之歸結為宗教主題,然后把它寄往報社。結果它在美國相當受歡迎。當時,他們就喜歡讀這類東西。”
“但是(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在寫作中,我產生了更濃厚的興趣。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在現場我沒發現什么東西。兩堵墻依舊立在那兒,其中一堵墻上有一個黑色的燒焦的印記,可以看得出是一頭巨型犬的形象。”
“附近的農夫快要被這個黑色的印記嚇死了。他們叫它死亡之犬,每當天黑以后,他們會避免從那兒經過。”
“迷信總是特別有意思。我想我最好還是見一下那位具備特異功能的女士。據說,她并沒有死亡,而是帶領著一群難民逃往英國。我費了很大勁兒才追尋到她的蹤跡。我發現她被送往特瑞納,就是位于康沃爾的福爾布里奇。”
我點點頭。
“戰爭初期,我姐姐收容了許多來自比利時的難民,大約有二十個。”
“嗯,我總是希望,如果有時間的話,能拜訪一下那位女士。我想親自聽聽她自己描述那場災難。但是,我總是忙完這個忙那個,這件事漸漸從我的記憶中溜走。康沃爾都快要被忘光了。實際上,我甚至忘了整件事,直到你剛才提到福爾布里奇,我才又想起它。”
“那我得問問我的姐姐,”我說,“沒準兒關于這件事她聽說過些什么。當然,那批難民早就被遣返回國了。”
“那是自然。但是如果你姐姐知道些什么,我會非常高興你能轉述給我。”
“我當然會。”我衷心地說。
整件事就是這樣。
2
我到特瑞納的第二天,故事再次發生在我身上。當時,姐姐和我正在露臺一起飲茶。
“吉蒂,”我說,“在你收容的比利時難民中,有沒有一位修女?”
“你說的是瑪麗·安琪莉可嬤嬤嗎?”
“或許是她,”我小心謹慎地說,“告訴我一些關于她的事吧。”
“噢!親愛的,她是那種最古怪的人,知道嗎,她還留在這兒呢。”
“什么?在這所宅子里?”
“不是,不是,在這個村子里。羅斯醫生——你還記得羅斯醫生嗎?”
我搖了搖頭。
“噢!早些年是萊爾德醫生。后來他去世了,羅斯醫生才剛到這兒沒幾年。他相當年輕,并且對新觀念特別熱衷。他對瑪麗·安琪莉可嬤嬤懷有極大的好奇。她有幻想能力和特異功能。你知道,這從醫學的觀點來看,是一件極有吸引力的事。不幸的是,她沒有地方可待——在我看來這真是非常瘋狂,卻又感人至深,如果你能明白我說的是什么意思——嗯,正如我剛才所說,她沒地方可去,羅斯醫生體貼地為她在村子里做好安排。我覺得他正在撰寫一篇專題論文或是什么醫生所要寫的文章,與她相關。”
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
“可是,你是怎么知道她的?”
“我聽聞了一個相當奇異的故事。”
我把從瑞恩那里聽到的轉述給了姐姐,吉蒂對此非常感興趣。
“她看起來像那種能對你施加詛咒的人——你知道我在說什么。”她說道。
“我真的想……”我說,興趣更加濃厚了,“我必須見見這位年輕的女士。”
“沒問題,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她的。我們先去拜訪羅斯醫生。為什么不等下午茶結束后直接去村子里呢?”
我同意了這個提議。
羅斯醫生正好在家,我向他做了自我介紹。他看起來是一個友善的年輕人,但是他個性中的某些東西讓我覺得有些反感。要完全接受他對我來說有點勉為其難。
當我提到瑪麗·安琪莉可嬤嬤的時候,他忽然來了精神。顯然,他看起來非常感興趣,我把瑞恩所描述的故事告訴了他。
“噢!”他若有所思地脫口而出,“這就解釋了很多東西!”
他抬頭飛快地瞟了我一眼,接著說:
“這個病例確實極其有意思。這位女士到這里的時候顯然遭到了某些精神創傷。同樣的,她也處于高度的精神亢奮中。因為受到過某些東西極大的驚嚇以至于她產生了幻覺。她是一個不同尋常的人,或許你應該跟我一起去拜訪她。她實在是值得一見。”
我立即答應了。
我們一起出發,目的地是位于這個村莊邊緣的一棟小房子。福爾布里奇是一個風景如畫的地方。它的大部分地區位于福拉河入海口的東岸,而河的西岸則太陡峭了,不適宜蓋房子,但是依然有一些房子緊緊貼著懸崖峭壁而建。醫生自己的房子就在河西岸的峭壁的最邊緣處。從那里,你能看到巨浪在拍打著黢黑的巖石。
我們要去的那間小房子則建在內陸,看不到海。
“鄉村巡回護士住在這兒,”羅斯醫生解釋道,“我安排瑪麗·安琪莉可嬤嬤寄宿在此。這樣一來她就可以得到很好的護理了。”
“她的舉止是否正常?”我好奇地問道。
“一會兒你可以自己判斷。”他笑著回應道。
鄉村巡回護士,是一個友善、矮胖的女人。我們到達的時候,她正準備騎自行車出門。
“晚上好,護士,你的病人怎么樣了?”醫生喊道。
“跟往常一樣,醫生。她正坐在那兒,交疊著雙手發呆。當我跟她講話時,她常常不回應,因為直到現在她也不怎么懂英語。”
羅斯點了點頭。目送護士騎車離開后,他登上臺階,使勁敲了敲房門,接著走了進去。
瑪麗·安琪莉可嬤嬤躺在靠近窗戶的一張長椅上。當我們進屋的時候,她把頭轉了過來。
這是一張奇異的臉——蒼白、通透的臉龐上,鑲嵌著一雙深不可測的眼眸。眼眸里似乎蘊含著難以言說的無盡的感傷。
“晚上好,我的嬤嬤。”醫生用法語打招呼。
“晚上好,醫生。”
“請允許我介紹一個朋友,安斯特拉瑟先生。”
我彎腰致意,她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今天感覺怎么樣?”醫生詢問道,在她身邊坐下來。
“跟往常一樣,”她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說,“對我來說什么都是虛幻的。那些流逝的是日子——還是月——抑或是年?我不知道,只有夢對我來說真實可感。”
“那么,你依然會做很多夢?”
“一直都是——一直——你能明白嗎?夢似乎比生活更真實。”
“你夢到了自己的國家——比利時?”
“沒有,我夢到了一個從來不存在的國家——從來。但是你知道,醫生,我告訴過你很多次。”她停了下來,又突然接著說,“但是或許這位先生也是位醫生——或許是腦科醫生?”
“不是的,不是,”羅斯安撫她道,但是當他笑的時候我注意到了他異常突出的犬牙。它讓我感到他有些像一頭狼。他繼續說道:
“我覺得你應該對與安斯特拉瑟先生會面很感興趣。他知道關于布魯塞爾的一些事。最近,他還聽說了關于你們的修道院的事情。”
她的目光轉向了我,一抹微微的紅暈涌上了她的臉頰。
“其實沒什么,”我趕緊解釋道,“只是有一天晚上我和我的一位朋友共進晚餐,他向我描述了那堵修道院被毀的墻。”
“它真的被毀了嗎?”
這是一個蒼白無力的解釋,與其說是解釋給我們聽,倒不如說是給她自己。然后她再次看著我,猶豫地問道:“告訴我,先生,你的朋友有沒有說它們是怎么——被用怎樣的方式——毀掉的?”
“它被炸毀了。”我回答,并補充道,“那里的農夫們晚上不敢從那經過。”
“他們為什么會害怕?”
“因為在損毀的墻上有個黑色的印記。他們對此有一種充滿迷信的恐懼。”
“告訴我,先生——快點——快點告訴我!那個印記看起來像是什么?”
“看上去像一頭大型犬,”我回應道,“那些農夫稱它為死亡之犬。”
“啊!”
從她的嘴里爆發出一聲尖叫。
“那么這是真的——它們是真的。我所記得的都是真的。不是一些黑色的噩夢。它們發生過!它們發生過!”
“發生了什么,我的嬤嬤?”醫生低聲問道。
她興奮地轉向了他。
“我記得。在臺階上,我記得,我記得它出現的方式。我使用了我們常常使用的那種力量。我站在祭臺的臺階上,警告他們不要再靠近。我讓他們平靜地離開。他們就是不聽,他們還是繼續前進,盡管我已經警告過他們。然后——”她身子前傾,做出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然后我就向他們放出了死亡之犬……”
她躺回長椅里,全身顫抖,閉上了眼睛。
羅斯醫生,從壁櫥里取出一只玻璃杯,倒入半杯水,然后加入了一兩滴從他口袋里拿出的瓶子里的藥水,接著把杯子遞給了她。
“喝下這個。”他威嚴地說。
她順從地喝了水——看起來相當機械。她的眼眸似乎深不可測,好像正試圖窺見她的某些內心幻景。
“然而它們都是真的,”她說,“每一件事,環狀的城市,水晶般的人們——每一件事,都是真的。”
“看起來似乎是。”羅斯說。
他的聲音既低沉又舒緩,明顯是打算鼓勵她,不打擾她的思緒。
“給我講講那個城市的事,”他說,“那個環狀的城市,你說的那個?”
她茫然又機械地回答道:
“是的——那里有三個圓環。第一個圓環是給那些被神挑選出來的人,第二個圓環是給女祭司,最外層的那個是給牧師。”
“那么處于中央的是什么?”
她猛地吸了一口氣,音調變得低沉,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敬畏感。
“水晶的房子……”
當她吐出這些話的時候,她的右手覆在前額上,手指在前額處描繪著些什么。
她的手指看起來似乎變得更加僵硬,眼睛緊閉著,她輕輕地搖擺起來……然后忽然間,她挺直了身體,仿佛猛然被驚醒了。
“什么?”她疑惑地問道,“我剛剛說了什么?”
“沒什么,”羅斯醫生說,“你累了,需要休息一下。我們先告辭了。”
當我們離開時,她看起來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那么,”到外面時,羅斯說,“你怎么看待她的表現?”
他用尖銳的眼神斜瞟著我。
“我覺得她的神智已經徹底錯亂了。”我緩緩地說。
“這令你很震驚?”
“不——實際上,她——嗯,有一種奇妙的說服力。聽她說話時,我感覺到她確實做了她所聲稱做過的事——制造了一個巨大的奇跡。她十分堅信自己這樣做了,這就是為什么——”
“這就是為什么你說她的神智一定錯亂了。的確是這樣,但是現在從另一個角度考慮,假設她真的制造了一個奇跡——假設她做了,用她的特異功能,損毀了一棟建筑還有數百敵人的性命。”
“單單是靠意志?”我微笑著問。
“我確實不太想把它歸結為那樣。但是你也會同意,有些人確實能夠通過控制我們系統的某個開關來毀滅一群人。”
“是的,但是那是機械。”
“確實,那是機械,但是,本質上,它也是對自然力量的利用和控制。雷暴和發電廠,實質上,是一類東西。”
“是的,但是為了控制雷暴,我們需要運用機械工具。”
羅斯笑了。
“我忽然改變了看法。有一種物質叫作鹿蹄草,它在自然界以蔬菜的形式出現。它同樣也能被人在實驗室里通過化學手段合成出來。”
“你想說什么?”
“我的觀點是,為了達到同一個目的往往有兩條路。我們的路徑,毋庸置疑是合成的。但是可能有另一條路徑——例如,印度托缽僧獲得的那些不可思議的結果——且這無法用現行的簡單方式來解釋。我們稱之為超自然的東西,可能不過是還沒被了解的某些自然法則罷了。”
“你的意思是?”我著迷似的問道。
“我不能全然否認這種可能,一個人可能擁有一種極大的破壞力量,且能用這種力量達到他或她的最終目的。這種達成目標的方式在我們看來似乎是超自然的——但是在現實中,它卻可能真實存在。”
我盯著他。
他大笑起來。
“這僅僅是一個猜測,”他輕聲說,“告訴我,當她提到那間水晶房子的時候,你是否注意到她做出的手勢?”
“她把自己的手覆在了前額上。”
“的確,她還在那兒畫圈。跟天主教徒畫十字架十分相似。現在,我要告訴你一些有趣的事。安斯特拉瑟先生,在我的病人的胡言亂語中,‘水晶’這個詞高頻度地出現。我做過一個實驗,我從某人那里借來一個水晶制品,有一天我出其不意地拿出它,用來測試我的病人對它的反應。”
“結果怎樣?”
“嗯,結果非常奇怪而且具有一定的暗示性。她全身僵硬,盯著它的神情就好像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她跪坐在地上,面對著水晶,嘴里嘟囔著一些詞——接著昏迷了。”
“她說了什么?”
“一些十分古怪的詞,她說:‘水晶!那么信仰仍舊存在!’”
“奇怪!”
“含義深遠,不是嗎?接下來的事情也怪極了,當她從昏迷中醒過來的時候,已經忘了這整件事。我向她展示了水晶,問她是否知道它是什么。她回答說可能是某位預言家曾經用過的水晶。我問她之前是否見過類似的。她回答說:‘從沒有,醫生。’但是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絲疑惑。‘什么困擾了你,我的嬤嬤?’我問。她回答道:‘因為這實在是太奇怪了,之前我從未見過水晶,但是——我好像很了解它。好像有什么——如果我能記起來的話……’顯然,努力回憶讓她很疲憊,因而,我就不再讓她想了。那是兩個星期以前的事,我打算等待時機。明天,我要做一個更進一步的實驗。”
“利用水晶?”
“是的,利用水晶。我會要求她凝視水晶。我想結果一定很有意思。”
“你打算怎么做?”我好奇地問。
我只不過是隨口問問,但是我的話好像帶來了意外的結果。羅斯渾身僵硬,滿面紅光,他的舉止隨著他的言談似乎也為之一變,看起來更加正規,更加專業。
“一些精神失常方面的專業知識還不能被很好地理解。瑪麗·安琪莉可嬤嬤是一個最有意思的研究病例。”
所以羅斯的興趣僅僅是因為他的專業?我有些懷疑。
“你介意我也與你一道嗎?”
可能是我的錯覺,但我確實感到他在回應之前有過小小的猶豫。我忽然產生了一種直覺,那就是他不想讓我參與其中。
“好的,我沒什么理由反對。”他又補充道,“我想你不會在這里待太久吧?”
“只待到后天。”
我想這個回答讓他感到高興。他的眉毛舒展開來,開始講最近在豚鼠身上所做的實驗。
3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約定和醫生碰面后,一起去拜訪瑪麗·安琪莉可嬤嬤。今天,醫生顯得非常和善。我覺得,他是急于消除前一天他留給我的印象。
“你最好不要把我說的話太當真,”他看著我,大聲笑道,“我不希望你把我當成秘術的涉足者。我身上最糟糕的地方就是我有一個可憎的缺點——總是喜歡去尋找真相。”
“是嗎?”
“是的,越是古怪的事兒,我越感興趣。”
他笑得就像是一個人無情地嘲笑別人某個有趣的缺陷一樣。
我們抵達那棟房子之后,巡回護士有些問題想要向羅斯醫生請教,所以我留下來陪著瑪麗·安琪莉可嬤嬤。
我察覺到她在仔細觀察我。過了一會兒,她開口道:
“這里的護士非常不錯,她告訴我你是那位善心女士的弟弟。我從比利時逃難過來的時候,就住在那所大宅子里。”
“是的。”我說。
“她對我很好,她非常善良。”
她安靜下來,好像在捕捉某些思緒。然后她說:
“醫生,他也是個好人嗎?”
我感到有些尷尬。
“為什么這么說,嗯,我的意思是——我覺得是。”
“噢!”她停頓了一下,然后說,“他確實一直對我很友善。”“我敢肯定他是的。”
她猛然抬起頭來看我。
“先生……你……現在告訴我……你相信我是個瘋子嗎?”
“為什么這么說,我的嬤嬤,我從未有過這樣的想法——”
她緩慢地搖著頭,打斷了我的話。
“我瘋了嗎?我不知道——我所記得的事情——我忘記的事情……”
她嘆了口氣,正在這時,羅斯進入了房中。
他熱情洋溢地跟她打招呼,然后向她說明了他想讓她做的事情。
“某些人,你知道,有某種天賦能看到水晶里的東西。我想你或許擁有這種天賦,我的嬤嬤。”
她看起來相當痛苦。
“不,不。我不能那樣做。試圖解讀未來——那是有罪的。”
羅斯大吃一驚。他沒有從這位修女的角度考慮問題。他非常聰明地轉換了主題。
“人不應當窺探未來——你說得很對。但是回望過去,就不一樣了。”
“過去?”
“是的——在過去發生過許多奇怪的事情。如光照耀我們——一時間被感知到,然后很快又消逝。你不要試圖在水晶中捕捉所有的東西,只要把它握在手里——像這樣,看著它——深入地看,是的——更加深入——一直深入。你記起來了,不是嗎?你記起來了,你聽得到我對你說話。你能回答我的問題。你聽得到嗎?”
瑪麗·安琪莉可嬤嬤把水晶當作神圣的東西,用一種奇異的敬畏感握著它。然后,她凝視它時,她的眼神變得茫然且空洞。她的頭垂了下來,看上去好像睡著了。
醫生輕柔地把水晶從她的手里拿出來,放在了桌子上。他翻了一下她的眼皮,接著走到我身邊坐下。
“我們必須等她醒過來。不會等太久的,我想。”
他說得對,五分鐘后,瑪麗·安琪莉可嬤嬤動了動,她的眼睛恍惚地睜開了。
“我在哪兒?”
“你在這兒——在家,剛剛小憩了一下。你做夢了,是嗎?”
她點了點頭。
“是的,我做夢了。”
“做了關于水晶的夢?”
“是的。”
“給我們講講。”
“你們會以為我瘋了。醫生,在夢里,我看到了你,那水晶是神圣的象征。我甚至把它當作第二個上帝,水晶的先師為了他的信仰而死,他的追隨者們被窮追猛打——被迫害……但是信仰永存。”
“是的——延續了一萬五千次滿月——我的意思是,延續了一萬五千年。”
“一次滿月持續多久?”
“有十三個普通的月份那么長。是的,在一萬五千次滿月中——當然,我是水晶之屋的第五個神跡的女祭司。就在第六個神跡到來的第一天……”
她眉頭緊皺,一絲驚恐的表情從她臉上掠過。
“太快了,”她喃喃道,“太快了,一個錯誤……噢!是的,我記起來了!第六個神跡……”
她跳起來,跳到一半,又落了下去。她用手滑過自己的臉,然后喃喃低語道:
“但是我都說了些什么?我在說胡話,這些事情從未發生過。”
“現在不要讓你自己那么痛苦。”
但是她用極度痛苦困惑的眼神注視著他。
“醫生,我不明白。為什么我會做這些夢——這是虛幻的嗎?我十六歲的時候開始了宗教生活。我從未旅行過,但是夢到了城市、城市中的陌生人,以及陌生的習俗。為什么?”她雙手都覆在額頭上。
“你曾經被催眠過嗎,我的嬤嬤?或是進入過催眠狀態?”
“我從未被催眠過,醫生。另外有一件事,在祈禱室祈禱的時候,我的精神經常從我的軀體中脫離,我好像死過去了好幾個小時。這毫無疑問是一種神佑的狀態,院長嬤嬤說過——這是一種神賜的狀態。噢!是的,”她喘了口氣,“我記得,我們也稱它為神賜的狀態。”
“我預備做一個實驗,我的嬤嬤。”羅斯坦誠地說,“它可能會驅散那些痛苦的有些模糊的記憶。我會要求你再次凝視那塊水晶。然后我會向你說某些詞,你用另外一些詞回答。我們一直持續這樣,直到你感覺累為止。集中注意力在水晶上,而不是那些詞語上。”
當我再次拿出水晶,把它遞到瑪麗·安琪莉可嬤嬤的手上時,我注意到她觸碰水晶時的虔敬。水晶下面墊著黑色的天鵝絨,躺在嬤嬤纖弱的手掌上。她美妙而深邃的眼睛緊緊盯著它。一陣短暫的安靜過后,醫生說道:
“犬。”
瑪麗·安琪莉可嬤嬤立馬回應道:“死亡。”
4
我并不打算對這次試驗進行詳細的闡述。醫生刻意在談話中引入了許多不甚重要和沒有意義的詞語。有些詞語被他重復了很多遍,有時得到相同的回答,有時則不一樣。
在醫生的那棟緊貼著懸崖峭壁的小房子里,我們對本次實驗的結果進行了討論。
他清了清喉嚨,然后把他的筆記本拿近了一些。
“這些結果非常有意思——十分古怪。在關于‘第六個神跡’的回答上,我們得到了多種多樣的答案,有毀滅、紫色、犬、炸藥,接著再一次出現了毀滅,最后是炸藥。你應該也注意到了,我掉轉了問題的順序,獲得了下面的結果。當問到毀滅的時候,得到了犬的回答;問到紫色的時候,得到了炸藥的回答;當問到犬的時候,得到了死亡的回答;再問一次,說到炸藥的時候,得到了犬的回答。把所有的都集中在一起就是這么些了。但是第二次問到毀滅的時候,我得到了海洋的回答,這看起來完全不相干。對于“第五次神跡”的回答,我得到了藍色、思想、鳥,然后又是藍色,最后得到的是一句很有暗示性的話:心靈對話之路。鑒于“第四次神跡”得到的回答是黃色,之后是光,“第一次神跡”得到的回答是血,我推斷每一次神跡都有著相對應的顏色,可能還有相對應的符號。就比如第五次神跡對應鳥,第六次是犬。不管怎樣,我推測第五次神跡代表著我們通常所說的心靈感應——心靈對話之路。第六次神跡毫無疑問代表著毀滅性的力量。”
“那海意味著什么?”
“老實說我也解釋不了。隨后我引入這個詞,得到了一個普遍的回答:船。對于第七次神跡,我第一次得到了生命這個詞,第二次得到了愛這個詞。而第八次神跡,我得到了無這個詞。據此,我推測七就是這些神跡的終結和總和。”
“但是第七次并沒有實現,”我靈機一動,“既然第六次神跡已經引來了毀滅!”
“噢!你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們要把這些——非常嚴重的神智混亂——考慮在內。它們只有從醫學的角度來看才是真正有意義的。”
“確實,它們會引起那些超自然研究者的興趣。”
醫生的眼睛瞇了起來:“親愛的先生,我并不打算把這些公布于眾。”
“那么你的興趣是什么?”
“僅僅是個人的好奇。當然我會給這個病例做記錄。”
“我明白了。”但是我第一次感到,自己就像盲人一樣,一點也看不清楚。我起身準備告辭。
“嗯,愿你有個美好的夜晚,醫生,我明天就離開這里去鎮上了。”
“啊!”我覺得在醫生這聲驚呼的背后,是一種滿意,可能還有如釋重負。
“祝你的調查順利。”我繼續愉快地說道,“當我們再次碰面的時候,別向我釋放出那頭死亡之犬。”
我跟他說話時,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我感到了一陣顫抖。但他迅速恢復正常,咧開嘴一笑,露出了那顆顯眼的牙。
“對于一個迷信力量的人,把每個人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的那種力量,將有何等的意味!”他說。
他的笑容更燦爛了。
5
這就是我與這件事直接相關的始末了。
后來,醫生的筆記本和日記都到了我的手上。我將在這里復述這件事的大致過程,你會知道,直到后來我才真的了解了這前后始末。
八月五日。通過“上帝的選民”發現,瑪麗·安琪莉可嬤嬤指的是那些能繁育種族的人。顯然,他們身處最高的榮光中,比神父的地位更高,足以與早期的基督教信徒相比。
八月七日。瑪麗·安琪莉可嬤嬤讓我給她催眠。成功引出催眠時的昏睡和恍惚的狀態,但是并沒有建立任何的關聯。
八月九日。在過去確實存在一個我們都不知道的文明,在那里我們什么都不是。奇怪的是,如果真是這樣,那么我是唯一知道通往那里的線索的人……
八月十二日。瑪麗·安琪莉可嬤嬤在催眠狀態下,表現得很不順從——雖然恍惚的狀態非常容易被誘發。我很不理解這種現象。
八月十三日。瑪麗·安琪莉可嬤嬤提到了“神賜的狀態”和“大門必須是緊閉的,以免被其他人侵入,控制你的身體”。很有意思——但是也很令人困惑。
八月十八日。如果第一次神跡不是別的而是……(這里被擦掉了)……那么之后要多少個世紀才能出現第六個神跡?但是如果有一條捷徑能通往某種力量……
八月二十日。已經安排了瑪麗·安琪莉可嬤嬤跟護士一起來這兒。告訴她給病人持續服用嗎啡是有必要的。我瘋了嗎?又或者我是超人,在我手中掌握著死亡的力量?
(記錄到此為止)
6
我記得,我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接到這封信的。信——用一種外國斜體手書——是寫給我的,由我的嫂子轉交。我帶著些許疑慮打開了它。內容如下:
親愛的先生,我只跟你見過兩次,但是我感覺我能信任你。不論我的夢是真還是假,越到后來它們就越發清晰……并且,先生,所有的事情中,關于死亡之犬的那件事,它不是夢……那時我告訴你(不管它們是真實的還是虛假的,我不知道)水晶護衛太早向人們披露關于第六次神跡的事情……罪惡腐蝕了人心。他們隨意殺人——殺戮的時候絲毫不講正義——只是處于狂怒的狀態。他們沉醉于力量的強烈欲望中。當看到這些的時候,我們這類仍然保持純凈的人知道如果再這樣下去的話,我們將不能完成這個圓環,因此無法回到永生的神跡中去。擔任下一個水晶護衛的人被逼采取了行動。那個年長的將會死去,那個新人,經過了無盡的歲月后,將會再次重生,他在海邊釋放出死亡之犬(盡量小心不把圓環關閉),大海會涌起犬形的浪花,而后把陸地全部吞噬……
當我想起這些時——是在比利時的祭壇的臺階上……
那位羅斯醫生,他是我們的兄弟。他知道第一次神跡,以及第二次神跡的形式,除了很少的一些選民之外,其他人是不會知道這些隱秘之事的。他向我了解第六次神跡,至今我都拒絕向他透露——但是我變得越來越虛弱,先生,一個人在他應有的時機之前得到力量是不適當的。只有當許多個世紀過去后,世界才會準備好把這種死亡力量傳遞到他的手中……我懇求您,先生,您熱愛上帝和真理,幫幫我……不要等到一切都太遲了。
你的姐妹,
瑪麗·安琪莉可
信從我的手中滑落,我腳踩的堅實的地面似乎也不如往常那么堅實了。接著我開始打起精神。那個可憐女人的信仰,足夠誠懇,幾乎影響到了我!有一件事非常明確:羅斯醫生,在這個病例的研究中十分狂熱,濫用了他的職業身份。我應該去查明這件事,然后——
突然我在其他的信件中發現了一封來自吉蒂的信。我把它拆開看。
“發生了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我讀道,“你記得羅斯醫生位于懸崖峭壁上的小房子嗎?昨天晚上它被一場山體滑坡卷走了,醫生和那個可憐的護士,還有瑪麗·安琪莉可嬤嬤,都遇難了。海灘上的殘骸簡直太可怕了——它們壘成了古怪的一堆——從遠處看,像是一頭巨型犬……”信從我的手中滑落。
還有一件事或許是巧合。另一位羅斯先生,據我了解他是羅斯醫生的一個有錢的親戚,也于同一天晚上暴斃——據說是被雷擊中了。但是據我們所知在這附近并沒有發生過雷暴,只是有那么一兩個人聲稱他們聽到過一陣雷聲。死者的尸體上有一處“形狀奇怪”的電擊傷痕。那位先生把他的所有財產都留給了自己的侄子,羅斯醫生。
現在,假定羅斯醫生從瑪麗·安琪莉可嬤嬤那里成功地掌握了第六次神跡的秘密。我一直認為他是一個不道德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沒法萬無一失地繼承財產,他會毫不遲疑地取了他舅舅的性命。但是瑪麗·安琪莉可嬤嬤的一句話忽然閃現在我的腦海里——“要盡量小心不要把圓環關閉……”然而羅斯醫生在執行的時候不夠小心——很可能沒有注意到執行的步驟,或是甚至不知道為了完成步驟需要什么。所以他所利用的那股力量反噬過來,把那個圓環關閉了。
但是這一切當然是胡言亂語!所有的事情都能用相當正常的方式去解釋。醫生之所以相信瑪麗·安琪莉可嬤嬤的幻覺只能證明他自己的神智,同樣也有點錯亂。
然而有時候我會夢到位于海底的一塊大陸,生活于此的人們擁有遠超我們的文明程度……
又或者,瑪麗·安琪莉可嬤嬤記得過去的事情——有些人的說法可能是真的——這個環形城市存在于未來而不是過去?
無稽之談——這整件事當然只是我的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