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利斯特戴爾勛爵失蹤之謎
- 金色的機遇
- (英)阿加莎·克里斯蒂
- 11302字
- 2018-07-24 10:10:20
1
圣文森特夫人正在合計數字。她嘆了一兩次氣,手悄悄放到了疼痛的前額上。她一直就不喜歡算數。不幸的是,她現在的人生就是由一種特別的算數組成的——無休無止地把必需的小額支出加到一起得到一個總數,但是計算結果總是讓人吃驚、憂慮。
總數不可能會是那個數字!她重新計算了一遍。她在幾便士的計算上出了個小小的錯誤,除此以外的數字都是正確的。
圣文森特夫人又嘆了口氣。現在她的頭疼越發嚴重了。她看見門開了,女兒芭芭拉走了進來。芭芭拉·圣文森特是個非常漂亮的姑娘,她有著母親精致的面容,以及同樣驕傲的頭顱,但是她的眼睛不是藍色而是黑色,嘴巴也不太一樣,緊繃卻不失吸引力。
“噢!媽媽,”她叫道,“還在跟這些可怕的舊賬糾纏嗎?把它們都扔進火里燒掉。”
“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的處境。”圣文森特夫人遲疑地說。
姑娘聳了聳肩膀。
“我們的處境向來如此,”她干巴巴地說,“總是這么艱難,像平常一樣就只剩最后一個便士。”
圣文森特夫人再次嘆了口氣。
“我希望——”她開了個頭,但是又停住沒說。
“我必須得找點事兒來做,”芭芭拉語氣沉重,“而且要快點找。畢竟,我上了速記和打字的課程。但據我所知,大約有一百萬個姑娘去應聘這樣的工作!‘你有什么經驗嗎?’‘沒有,但是——’‘哦!謝謝,早安。如果錄用的話我們會通知你的。’但是從來就沒人通知過!我必須找個其他類型的工作——什么工作都行。”
“只是時候未到吧,親愛的,”她的母親這樣說道,“再多等一段時間。”
芭芭拉走到窗前,失神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望著對面房子排出來的骯臟黑煙。
“有時候,”她緩緩地說,“我后悔去年冬天讓艾米表姐帶我去埃及。哦!我知道我玩得很盡興,因為那可能是我生活中曾經有過或者說將來可能會有的唯一的快樂時刻。我確實過得很快樂,非常快樂。但是也令我非常不安。我是說,回到現實重新面對這一切。”
她伸出手繞著房間揮了一圈。圣文森特夫人的目光緊跟著她,但一接觸到女兒的眼神就退縮了。屋子是典型的附帶家具的便宜出租屋:一株布滿灰塵的一葉蘭,只具有裝飾性的家具,已經斑駁褪色的俗氣墻紙——它們是房客與女房東斗爭的標志性結果;一兩件本來不錯的瓷器,但已滿是裂縫和修補痕跡,所以也不值什么錢。沙發后面扔著一件刺繡,上面是一幅穿著二十年前服飾的年輕女性的水彩圖。這些離圣文森特夫人非常近,不會讓人看錯。
“本來也無所謂,”芭芭拉還在說,“如果我們沒見過世面的話。但是想想安斯蒂斯的莊園——”
她停住了話頭,不相信自己在說那個可愛可親的家,它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屬于圣文森特家族,但是現在卻已然落入他人之手。
“如果爸爸——沒有投機,并且借過——”
“親愛的,”圣文森特夫人說,“你爸爸無論從哪方面來說,都算不上一個商人。”
她下了一個體面的定論,芭芭拉過來茫然地吻了吻她,嘴里喃喃道:“可憐的媽媽,我什么都沒說。”
圣文森特夫人重新拿起鋼筆,然后伏案桌前。芭芭拉站回了窗前,不一會兒,她說:
“媽媽。我今早聽吉姆·馬斯特頓說,他想過來看看我。”
圣文森特夫人放下筆,看上去很嚴肅。
“來這兒?”她驚呼。
“好吧,我們也沒錢邀請他去里茨飯店吃晚餐。”芭芭拉譏諷地說。
她的母親看上去可不怎么高興。她再次厭惡地環顧房間。
“你說得沒錯,”芭芭拉說,“這真是個令人討厭的地方。貧窮寒酸!聽起來似乎挺好,鄉間刷成白色的農舍,設計精良的舊印花棉布,玫瑰花碗,提供德比郡的皇冠茶,但是要自己清洗茶碗。那是書里面描繪的。然而現實生活里,一個人要從底層開始熬,這才是真正的倫敦。骯臟的女房東,樓梯上臟兮兮的小孩,混血的房客,味道差勁的早餐鱈魚,凡此種種。”
“只要——”圣文森特夫人說,“但是,我真的開始害怕了,恐怕連這種房子的房租我們也快負擔不起了。”
“這意味著我們要搬去只有一間臥室、起居都在一起的房間——太恐怖了!對你我來說都太恐怖了,”芭芭拉說道,“而且還得為魯伯特準備一個小櫥柜。吉姆來拜訪時,我就得在樓下那間糟糕透頂的房間里接待他,周圍墻上的斑貓擠在一起盯著我們,還發出可怕的尖叫聲!”
一瞬間的安靜。
“芭芭拉,”圣文森特夫人最后說道,“你……我是說……你……”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臉微微泛紅。
“你不用這么小心翼翼,媽媽,”芭芭拉說,“現在沒人這樣了。嫁給吉姆,我估計你是要說這個吧?如果他向我求婚,我肯定答應。但是他恐怕不會。”
“哦,芭芭拉,親愛的。”
“好吧,我同艾米表姐一起出門游玩是一回事——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在上流社會中交際是另一回事。他確實喜歡我。現在他要到這兒來見我!他是個有意思的人,你知道,既挑剔又古板。我——我就是喜歡他這點。這讓我想起了安斯蒂斯和那個村子,所有的事物都比現在要落后一百年,但是那么……那么……哦!我不知道……那么馥郁芬芳。就像薰衣草一樣!”
她笑著,帶著一絲因渴望而產生的害羞。圣文森特夫人的語氣中有一種認真的質樸。
“我想讓你嫁給吉姆·馬斯特頓,”她說,“他是我們中的一員。他很富有,不過這點我倒并不是很在意。”
“可是我在意,”芭芭拉說,“我已經厭倦這種艱苦的生活了。”
“但是,芭芭拉,這可不是——”
“你是說就為了這個?是,我就是為了這個。我……哦!媽媽,你看不出來我很在意嗎?”
圣文森特夫人很不高興。
“我希望他能在一個合適的場所見你,親愛的。”她惆悵地說。
“哦,行了!”芭芭拉說道,“為什么要擔心?我們應該盡力嘗試,微笑面對生活。對不起,我脾氣不太好。振作起來,親愛的媽媽。”
她彎腰輕輕地親了她媽媽額頭一下,然后走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放下賬目,在那張不太舒服的沙發上坐下來。她的思緒繁亂,就像松鼠被關進籠子一般。
“說實話,外貌確實會讓一個男人動心。不是以后——不是他們真正訂婚之后。他會知道她是個多么甜美可人的好姑娘。但是年輕人太容易受到周圍環境的影響。魯伯特,就已經和他從前不一樣了。我不是想讓我的孩子們都被拘束起來,絕沒有那個意思。但是,如果魯伯特和那個煙草商的糟糕女兒訂婚,我可不樂意。我敢說,她可能是個好姑娘,但跟我們不是同類人。這事兒可真是難辦。我可憐的小芭芭拉。如果我可以為她做點什么——什么都行。但是錢從哪里來呢?我們已經賣掉所有的東西幫助魯伯特起步,實在負擔不起別的了。”
為了分散注意力,圣文森特夫人拿起《晨報》,瀏覽了頭版的廣告。大部分廣告她都已經熟記在心。有人需要資產,有人有資產但是急于出手,有人想要買牙齒(她一直都想知道為什么),有人想要賣掉皮毛和袍子,且要價不低。
突然,她集中注意力,一遍又一遍地讀著那些印刷文字。
“只租給性格溫和的人士。威斯敏特的一棟小房子,家具精美,提供給能夠精心愛護它們的人士居住。房租低廉。中介免談。”
一則非常普通的廣告,和她曾經讀到過許多一樣的——好吧,幾乎一樣。房租低廉,這就是設圈套的地方。
但是她煩躁難安,急需從自己的思緒中逃離出來。她立即戴上帽子,乘坐公交來到了廣告登載的地址。
那里是一家房屋中介公司。并不是剛開張熱熱鬧鬧的那種——這里破敗、陳舊。她膽怯地拿出撕下來的廣告,問起了具體情況。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紳士負責接待她,他若有所思地摸著自己的下巴。
“非常好。是的,非常好,夫人。廣告上說的那棟房子在切維奧特街七號。您想要預定嗎?”
“我想知道它的房租是多少錢?”圣文森特夫人說。
“啊!房租!具體的金額還沒確定,不過我可以肯定地告訴您真的非常便宜。”
“便不便宜,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概念。”圣文森特夫人說。老紳士不由地咯咯笑起來。
“是的,那的確是個老圈套——老圈套。但是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這回并不是這樣。一周兩三個畿尼[1],最多。”
圣文森特夫人決定預定這棟房子。當然,她不可能支付得起這個地方的費用。但是,她還是想看看。如果一棟房子以這樣的價格出租,那它肯定有一些非常嚴重的缺點。
但是,看到切維奧特街七號的外觀時,她不禁心中微微悸動。一棟非常好的房子,安妮女王[2]時代建筑,整體狀況良好!一位管家為他們開了門,他頭發灰白,長了些許絡腮胡,如同大主教一般沉靜。一位好心的大主教,圣文森特夫人想。
他和善地接受了預定。
“當然了,夫人,我會帶您四處看看。您隨時都可以搬進來。”
他在前引領,為她開門,介紹每個房間。
“客廳,粉刷過的書房,從這里通向化妝室[3],夫人。”
簡直太完美了,就像夢境一樣。家具是同一時期的,每一件上面都有些磨損的印記,但都精心拋光過。松軟的毛皮地毯是好看的復古色。每個房間都有幾盆鮮花。屋子的后面是格林公園。整棟房子散發出一種舊世界的魅力。
圣文森特夫人的眼中涌上了淚水,但是她強忍著不讓它們流出來。安斯蒂斯的莊園就是這樣——安斯蒂斯莊園……
她想知道管家是不是已經注意到她的情緒波動。如果是,那他展現的完全就是一位訓練有素的仆人的樣子。她喜歡這些老仆人,和他們在一起讓人覺得安全、自在。他們就像是朋友一般。
“這棟房子真漂亮,”她輕聲細語地說,“非常漂亮。我非常高興能參觀它。”
“您是自己獨居嗎,夫人?”
“我和我的兒子以及女兒住在一起。但是我恐怕——”
她停住了。她十分渴望這棟房子,太渴望了。
她本能地覺得那位管家已經理解了她的想法。他沒再看她,超然而淡漠地說:
“我正好知道這棟房子的主人最需要的是合適的租客,夫人。房租對他來說并不重要。他希望可以租給能照料并喜愛這棟房子的人。”
“我很喜愛這棟房子。”圣文森特夫人低聲說。
她轉身要走。
“謝謝你帶我參觀這棟房子。”她禮貌地說。
“不用客氣,夫人。”
當她離開走到街上時,他站在門口,姿勢得體、端正。她心想:“他知道,他為我感到難過。他是那種老派人物。他想讓我——不是勞工組織,或者紐扣制造商!——租下那棟房子。我們這種人都快要消失了,但是居然還能聚在一起。”
最后,她決定不再去那家房產中介公司。有什么好處呢?她付得起房租——但是還要考慮雇傭用人的問題。在那樣的房子中生活你需要有用人。
第二天一早,在她的盤子邊,圣文森特夫人發現了那家房產中介公司的來信。信中提到切維奧特街七號那棟房子可以以一周兩個畿尼的租金租給她六個月,并且信中還說:“我認為,您可以考慮這樣一種情況,那就是仆人的費用由房東來出。這是個非常獨特的提議。”
確實獨特。她非常驚訝,大聲地讀出了這封信,然后一連串問題隨之而來,她講述了昨天自己去那棟房子的經歷。
“媽媽,別遮遮掩掩的,”芭芭拉大聲說,“真有這么好的事兒嗎?”
魯伯特清清嗓子,開始像在法庭上那樣反復詢問起來。
“這事兒背后肯定有內幕。你要是問我意見,我覺得這事兒可疑,十分可疑。”
“好你個家伙,”芭芭拉皺皺鼻子,“哦!為什么你總覺得事情背后有內幕?你就是這樣,魯伯特,總是無中生有,制造神秘。都怨你讀的那些可怕的偵探小說。”
“那房租就是個玩笑,”魯伯特說。“在城里,”他做了重點補充,“一個人面對各種怪事,總會變得聰明起來。我跟你們說,這樁買賣有種非常可疑的味道。”
“胡說八道,”芭芭拉說,“這棟房子屬于一個有錢男人。他喜歡這棟房子,離開時想讓房子里住的是體面人。要我說就是這么回事兒。錢對他來說根本就不是問題。”
“你說那房子的地址是哪里?”魯伯特問他媽媽。
“切維奧特街七號。”
“喲呵!”他推開椅子,“這事兒真叫人興奮。那棟房子是當初利斯特戴爾勛爵失蹤的地方。”
“你確定?”圣文森特夫人懷疑地說。
“十分確定。他的房產遍布倫敦,但這里是他的住所。一天傍晚他出門,說要去俱樂部,然后就再沒人見過他了。有猜測說他弄到個去東非或者哪里的船票鋪位,但是沒人知道為什么。我敢說,他肯定是在那棟房子里被人謀殺了。你說那里有很多鑲板?”
“是……的,”圣文森特夫人虛弱地說,“不過……”
魯伯特沒有給她時間,他繼續充滿熱情地說:
“鑲板!就是這個。肯定存在通向哪里的秘密通道。從那時起,尸體就一直被塞在那兒。可能事先做過防腐處理。”
“魯伯特,親愛的,別胡說八道了。”他媽媽說道。
“別像個徹頭徹尾的傻瓜,”芭芭拉說,“你帶著那個染金發的姑娘去看電影看得太多了吧。”
魯伯特非常鄭重地起身——他瘦長身材,年紀輕輕,卻十分鄭重其事地下了最后通牒。
“你租下這棟房子,媽媽。我會去調查這樁謎案。你看看我到底能不能破案。”
魯伯特離開得很匆忙,擔心上班會遲到。
兩個女人目光交匯。
“我們租嗎,媽媽?”芭芭拉畏懼地低聲說道,“哦!如果我們能住那兒該有多好。”
“那些仆人,”圣文森特夫人哀傷地說,“他們要吃飯,你知道。我是說,當然了,人們需要他們去做——可缺點就在這兒。一個人可以勉強湊合——當你只是獨自一人的時候。”
她可憐地看著芭芭拉,女孩點點頭。
“我們必須得仔細考慮考慮。”圣文森特夫人說。
不過,事實上她已經下定了決心。她看到了女兒眼中跳動的火花。她想道:“吉姆·馬斯特頓一定要在一個合適的場合見她。這就是個機會——一個絕妙的好機會。我必須抓住。”
她坐下來開始給房產中介寫信,表示接受他們的提議。
2
“昆丁,這些百合花是哪里來的?我可真買不起這么昂貴的花。”
“它們是從國王切維奧特莊園送來的,夫人。這一直是這里的習慣。”
管家退了出去。圣文森特夫人發出了一聲嘆息。要是沒有昆丁的話該怎么辦?他把一切都安排得那么舒適。她心想:“這種情形持續不了多久。我應該趕快清醒過來,然后發現這不過是黃粱一夢。能住在這里我很高興——已經兩個月了,日子轉瞬即逝。”
生活確實出人意料地舒適。昆丁,那位管家,表現出了切維奧特街七號的一種獨裁氣質。“要是您把所有的事情都交給我來打理,夫人,”他恭敬地說,“您會發現這是最好的選擇。”
每周,他會把家政賬單拿給她過目,支出數額都異常低。另外只有兩名仆人,一名廚師,一名女傭。他們舉止有禮,工作有效率,但是打理全家的是昆丁。有時候餐桌上會出現野味家禽,這讓圣文森特夫人很是掛心。昆丁打消了她的疑慮。這些東西來自利斯特戴爾勛爵的鄉間別墅,國王切維奧特莊園,或者他的約克郡狩獵區。“這是慣例,夫人。”
圣文森特夫人私下里懷疑利斯特戴爾勛爵是否會同意這種做法。她猜測昆丁是越權了。很顯然,他對他們很是喜歡,在他的眼里,沒什么東西是他們配不上的。
她的好奇心被魯伯特之前的陳述勾了起來,圣文森特夫人在她又一次見到房產中介的時候,嘗試著提及了利斯特戴爾勛爵。那位白發的老紳士立刻回答道:
“是的,利斯特戴爾勛爵在東非,過去十八個月里他一直都在那里。”
“我們的這位客戶可真是一個怪人,”他粲然一笑說,“他以一種非同尋常的方式離開了倫敦,可能您還記得?他沒和任何人提起。報紙抓住了這點,蘇格蘭場也在調查。幸運的是,人們收到了利斯特戴爾勛爵本人從東非發來的消息。他授予他的表親——卡爾法克斯上校——代理人的權利。正是他安排了利斯特戴爾勛爵的一切事務。是的,這種做法相當古怪。他常常去野外旅行——在明信片上,他說可能幾年內都不會返回英格蘭,盡管年歲漸長。”
“當然了,他歲數并不是很大。”圣文森特夫人說,突然回憶起一張瘦瘦的、長著胡須的臉,像極了伊麗莎白時代的水手——她曾經在一本帶插圖的雜志上見到過。
“中年,”白發紳士說,“根據《德布雷特貴族年鑒》[4],是五十三歲。”
圣文森特夫人將這段對話轉述給魯伯特聽,目的是責備這個年輕人之前的說法。
魯伯特卻毫不泄氣。
“這更可疑了,”他宣稱,“卡爾法克斯上校是誰?如果利斯特戴爾出了什么事,他可能會繼承爵位。從東非來的信或許是偽造的。三年之內,或者什么時候,這個卡爾法克斯會假定他已死亡,然后繼承爵位。同時,他會得到所有遺產。非常可疑,要我說。”
他屈尊檢查了那棟房子。空閑時,他喜歡去敲那些鑲板,做一些精確的測量來判斷可能的密室位置。但是他對利斯特戴爾勛爵秘密的興趣逐漸降低,對煙草商女兒的話題也少了熱情。氛圍說明了一切。
對芭芭拉來說,這棟房子帶給她極大的滿足感。吉姆·馬斯特頓已經屢次拜訪過這里。他和圣文森特夫人相處得很不錯,而且某天對芭芭拉說了什么,讓這個姑娘十分驚訝。
“這棟房子對你的母親來說再好不過了。”
“對我母親來說?”
“是的。這里簡直就是為她而存在的。她以一種非常奇特的方式從屬于它。你知道這棟房子有些古怪,有些神秘又令人不安的東西。”
“你可別像魯伯特那樣,”芭芭拉懇求道,“他相信那個邪惡的卡爾法克斯上校謀殺了利斯特戴爾勛爵,把他的尸身藏在地板下面。”
馬斯特頓笑了。
“我很欽佩魯伯特偵探般的熱情。不,我說的不是那種事。但是這里確實有些不一樣的感覺,一種氛圍,別人都無法理解的氛圍。”
她們已經在切維奧特街住了三個月。這天,芭芭拉容光煥發地來到母親這里。
“吉姆和我——我們訂婚了。是的——就在昨晚。哦,母親!這就好像是童話故事成真一樣。”
“哦,我親愛的寶貝!我實在是太高興了——太高興了。”
母女兩人緊緊相擁。
“你知道吉姆差不多就像愛我一樣愛你。”芭芭拉最后帶著淘氣的笑容說道。
圣文森特夫人的臉可愛地紅了。
“他確實是,”芭芭拉堅持己見,“你覺得這房子可能會為我打造一個漂亮的環境,然而這里始終都是你的。魯伯特和我可不屬于這兒,但是你屬于。”
“親愛的,別胡說八道。”
“這可不是胡說八道。這是一座被施了魔法的城堡,你是一位迷人的公主,那么昆丁就是——就是——哦!一位樂善好施的魔法師。”
圣文森特夫人笑了笑,承認了最后這句話。
魯伯特得知妹妹訂婚的消息時,非常冷靜。
“我本來就覺得有什么事即將發生。”他自作聰明地說。
他和母親一起用晚餐,芭芭拉和吉姆出門了。
昆丁將波爾多葡萄酒放在他面前,然后無聲地退出去。
“他是個古怪的老油條。”魯伯特說,朝關上的門點點頭,“他有點怪,你知道,有點——”
“可疑?”圣文森特夫人帶著微微的笑意打斷了他的話。
“哦,母親,你怎么知道我要說什么?”魯伯特嚴肅誠懇地說。
“這是你自己的話,親愛的。你覺得什么都可疑。我猜你肯定認為是昆丁除掉了利斯特戴爾勛爵,然后把他塞到了地板下面。”
“是鑲板后面,”魯伯特糾正她,“母親你總是會犯些小差錯。不,我已經詢問過了,昆丁那個時候在切維奧特國王莊園。”
圣文森特夫人對他笑著,從桌前站了起來,上樓去休息室。在某些方面,魯伯特還沒有長大成人。
不過,突然一絲懷疑首次掃過圣文森特夫人腦中——利斯特戴爾勛爵如此倉促地離開英國的原因。這后面肯定隱藏著什么理由可以解釋這個突然的決定。昆丁端著咖啡托盤走進來時,她還在想著這事,沖動地開了口:
“你跟隨利斯特戴爾勛爵很長時間了吧,昆丁?”
“是的,夫人,從我二十一歲開始。那個時候上一代勛爵還在。我是從一個三等男仆開始做起的。”
“那你一定非常了解利斯特戴爾勛爵吧。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這位管家將托盤轉動了一下,這樣她能夠更方便地拿到方糖,同時,他毫無感情地回答道:
“利斯特戴爾勛爵曾經是一位非常自私的先生,不考慮其他人。”
他拿走托盤,離開了房間。圣文森特夫人坐在那里,手里拿著咖啡杯,眉頭緊皺很是困惑。在昆丁的話里,除了其表述的內容外,還有什么東西讓她感到驚訝。很快她就明白了。
昆丁用的詞是“曾經”,而非“現在”。但是,他肯定認為——肯定相信——她站起身來。她就像魯伯特一樣不地道!然而,很確定的不安感襲向了她。她的第一縷疑慮就是從那一刻開始的。
芭芭拉的幸福和前途已經有了保證,她有時間去考慮自己的事情。盡管并非出于本愿,她的想法還是開始集中在利斯特戴爾勛爵的謎團上。真相到底如何?無論怎樣,昆丁知道這事。他所使用的那些奇怪的話語——“一位非常自私的先生,不考慮其他人”。藏匿在這后面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說話好像法官一樣,不偏不倚,毫無偏見。
昆丁是不是也卷入了利斯特戴爾勛爵的失蹤事件里呢?他是不是也在這場可能的悲劇中扮演了積極的角色呢?畢竟,盡管那時魯伯特的假想是如此荒謬,可是那封來自東非的律師信就——好吧,確有值得懷疑之處。
但是,盡管她嘗試這么想,她依然無法相信昆丁會有邪惡的一面。昆丁,她對自己一遍又一遍地說,是個好人——她像孩子一般使用這種簡單的字眼。昆丁是個好人。但是他知道什么!
她沒有再和昆丁談起他的主人。這個話題很明顯已經被人遺忘。魯伯特和芭芭拉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去想,所以也就沒有了更進一步的討論。
到了八月末,她模糊的推測變成了現實。魯伯特和他一位有摩托車和拖車的朋友去度假,為時兩周。可是他才離開的第十天,圣文森特夫人正在桌前寫字,居然驚訝地看到他沖進了房間。
“魯伯特!”她驚呼起來。
“我知道,媽媽。您原本以為要再過三天才能見到我。但是發生了一件事。安德森,我的朋友,您認得,他不太在意我們去哪里玩,所以我就建議說可以去國王切維奧特莊園——”
“國王切維奧特莊園?但是你為什么——”
“您很清楚為什么,媽媽,我一直都能聞到這里的可疑氣味。嗯,我們去看了看那個古老的地方——它被租出去了,什么都沒有。我并不期盼能找到什么——只是四處探探,可以這么說。”
是的,她想道。魯伯特這個時候就像是條獵犬一般,在直覺的指引下,忙碌而快樂地繞著圈子追逐著什么模糊不定的東西。
“就在我們要穿過大約八九英里外的一個村子時,這事兒就發生了——我的意思是,我看見他了。”
“你看見誰了?”
“昆丁,他正往一棟小房子走。那里肯定有什么可疑之處,我這么跟自己說,然后我們就停下車,我下車,敲門,他給我開了門。”
“我不明白。昆丁并沒有離開——”
“我就要說到這里了,媽媽,如果您只是聽著而不打斷我的話。那是昆丁,但又不是昆丁,如果您能明白我的意思。”
圣文森特夫人不明白,所以魯伯特進一步解釋起來。
“那確實是昆丁,但并不是我們這里的昆丁。他是真正的昆丁。”
“魯伯特!”
“您聽我說。起初,我自己也上了當。我說:‘您是昆丁,不是嗎?’那個老人說:‘非常對,先生,那就是我的名字。我可以為您做點什么?’然后,我發現他不是咱們家的那個昆丁,盡管同他很像,聲音啊各方面都很像。我問了他一些問題,他一一作答。這個老頭不知道自己被懷疑了。他曾經是利斯特戴爾勛爵的管家,已經退休,靠著退休金過活。在利斯特戴爾勛爵被猜測去了非洲時,他受贈了一棟小房子。您看這讓我們發現了什么。那個男人是冒名頂替的——他出于某種目的在扮演昆丁這個角色。我的想法就是,他那天晚上出現在城里,假扮國王切維奧特莊園的管家,得到了會見利斯特戴爾勛爵的機會,他殺了勛爵,把他的尸體藏在鑲板后面。這是一棟老房子,肯定有隱蔽的凹室——”
“哦,還是別再說這個事了。”圣文森特夫人有些粗暴地打斷了他,“我受不了這個。他為什么要……我想知道……為什么?如果他做了這樣的事……我不相信你說的,請注意——他這么做的理由是什么?”
“您是對的。”魯伯特說,“動機——這很重要。現在我已經調查過了。利斯特戴爾勛爵有許多房產。在過去的兩天,我發現在過去的十八個月里,幾乎他的每一棟房子都像我們這棟一樣,以極少的租金租了出去。附帶的條件就是要保留仆人。而且每件案子中,昆丁——我是說那個自稱為昆丁的人——都會在那段時間里成為他們的管家。看上去似乎有什么東西——珠寶,或者文件——被秘密藏在利斯特戴爾勛爵的房產中,而歹徒并不知道是哪棟。我設想有個歹徒,當然了,昆丁可能是單槍匹馬,有個——”
圣文森特夫人非常堅決地打斷了他:
“魯伯特!別說了。你搞得我頭都暈了。不管怎樣,你說的都是無稽之談——什么歹徒和藏起來的文件之類的。”
“還有另一種假設。”魯伯特承認,“這個昆丁可能是利斯特戴爾勛爵傷害過的人。那個真正的管家告訴了我一個叫薩繆爾·羅威的人的長故事——他曾經是個雜務園丁,和昆丁的身高體格很類似。他十分怨恨利斯特戴爾勛爵——”
圣文森特夫人吃了一驚。
“不考慮其他人。”這句毫無感情、幾經推敲的話又回蕩在她腦海里。寥寥數語,但是它們代表了什么意思呢?
她專注地想著,幾乎沒聽魯伯特說話。他飛快地解釋了什么,但是她根本沒有聽進去,然后他匆匆離開了房間。
她清醒過來。魯伯特去哪兒了?他要去干什么?她沒有聽清他最后說了什么。他可能是要去找警察,要是那樣的話……
她突然站起來搖響了鈴。昆丁以他慣常的敏捷應聲而來。
“夫人您搖了鈴嗎?”
“是的。請進來吧,然后關上門。”
管家照做了,圣文森特夫人沉默了一會兒,認真地打量著他。
她想道:“他對我很好,別人都不知道有多好。孩子們也不會理解的。魯伯特的這個瘋狂的故事可能完全就是胡說八道——另一方面,可能——是的,可能——有些道理。為什么要對一個人妄下論斷?他不可能知道。我是說,事情的對與錯……而且我可以拿性命擔保——是的,我會這么做!——擔保他是個好人。”
她紅著臉,顫抖著說:
“昆丁,魯伯特剛才回來了。他去了國王切維奧特莊園——去了那里附近的一個村子——”
她停住話,注意到他那無法掩飾的吃驚表情。
“他——見到了一個人。”她繼續用審慎的語調說道。
她對自己說:“好了——他得到了警告。至少,他已經得到了警告。”
昆丁在猛然一驚后,又恢復了他的平靜態度,但是他的眼睛盯著她的臉,警惕而敏銳,里面有些東西是她之前沒見過的。第一次,這不是仆人的眼睛,而是一雙男人的眼睛。
他猶豫了一下,然后聲音有些微妙的改變:
“為什么您要告訴我,圣文森特夫人?”
在她開口回答之前,房間的門猛地開了,魯伯特大步走了進來。和他一起進來的是一位莊重嚴肅的中年人,那人臉上有點絡腮胡子,渾身與人為善的大主教氣質。他是昆丁!
“這就是,”魯伯特說,“真正的昆丁。我讓他待在外邊的出租車里。現在,昆丁,看看這個人,告訴我——他是薩繆爾·羅威嗎?”
對魯伯特來說,這是個勝利時刻,可惜很快,他立刻就聞出了什么地方不對。真正的昆丁看上去羞愧不安,很不自然,但是第二個昆丁卻在微笑,毫不掩飾地微笑。
他拍著羞愧不安的同名人的后背。
“沒事的,昆丁。我想該是坦露秘密的時候了。你可以告訴他們我是誰。”
這個莊重嚴肅的中年人挺直了身板。
“這位先生,”他用一種責備的語調宣布道,“是我的主人,利斯特戴爾勛爵。”
3
接下來的幾分鐘,發生了不少事。首先,過于自信的魯伯特完全癱倒在地。在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之前,他依舊張著嘴巴,還沒從這一發現的震驚中緩過來。他發覺自己被輕輕地抬向門口,一個友好但卻不熟悉的聲音回響在他的耳際。
“我的孩子,完全沒事。骨頭沒有摔壞。但是我想和你的母親說幾句話。你干得不錯,用這種方法把我找了出來。”
他躺在屋外,眼睛盯著那扇關起來的門。真正的昆丁就站在他身邊,解釋的話語如同溫熱的涌流一般從他的唇上流淌出來。屋子里,利斯特戴爾勛爵正面對著圣文森特夫人。
“請讓我解釋一下——如果我可以的話!我這一生都是個自私自利的魔鬼——有一天我終于明白了這點。我想要嘗試做些利他主義的事情以求改變,作為一個徹底的傻瓜,我異想天開地開始了我的事業。我為奇怪的事情捐款,但是我覺得還需要做一些事情——嗯,親自做。對那些無法乞討,只能默默忍受的沒落世家,我一直都深表同情。我有許多房產。我萌生了一個想法,就是把我的房子租給那些人——嗯,那些需要并且欣賞它們的人:努力奮斗的年輕夫婦,帶著子女們生活的寡婦。昆丁對我來說不僅僅是管家,更是朋友。在他的允許和幫助下,我借用了他的身份。我一直都很有表演天賦。這個主意是有一天晚上我去俱樂部的路上想到的,我直接就去找昆丁談。然后我發現因為我的失蹤引起了一陣慌亂,于是我安排從東非寄過來一封信。在信里面,我對我的表親卡爾法克斯上校做了非常詳細的指示。然后——好吧,概括起來說就是這樣。”
他沒有完全說完就停住了,富有感染力地瞥了圣文森特夫人一眼。她筆直地站在那里,眼睛緊緊地盯著他。
“這是個不錯的計劃,”她說,“十分不同尋常,能夠帶給你榮譽。我——非常感謝你。但是——當然,你能理解我們不能繼續待下去了吧?”
“我想到了,”他說,“你的驕傲不會允許你接受這種可能會被你叫作‘施舍’的方式。”
“難道不是嗎?”她冷靜地問。
“不,”他回答,“因為我要求用東西來交換。”
“東西?”
“所有。”他響亮地說,聲音中帶著不容拒絕的意味。
“我二十三歲時,”他繼續說道,“和我心愛的姑娘結了婚。她一年后去世了。從那時候起,我就非常孤獨。我非常希望我能找到那位命定的女士——我夢中的女士……”
“我算是這樣的人嗎?”她低聲問道,“我這么老——這么憔悴。”
他笑了。
“老?你比自己的兩個孩子都年輕。要說的話,倒是我老了。”
但是,她也大笑起來,歡樂在屋里輕輕蕩漾。
“你?你依舊是個男孩子呢。一個喜歡喬裝成他人的男孩子。”
他緊緊地握住了她伸出的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