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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他到達渡口的時候暮色已濃。

他本來可以提前很多的。事實上,是他自己一直在竭盡全力拖延。

先是和朋友們一起在“紅碼頭”共進午餐,大家隨意地東拉西扯、天南海北,交換著彼此共同友人的八卦,所有這一切只是意味著,面對不得不做的那件事,他內心里仍畏縮不前。朋友們邀他留下來喝茶,他接受了。然而最終時間還是到了,此刻他也知道,不能再拖了。

雇來的車等在外面,他離席與大家道了別,乘車沿著擁堵的海濱公路走了七英里,隨后轉向內陸,拐下了一條林間小道,最終來到河邊的石頭小碼頭。

那兒有一口大鐘,他的司機猛力敲著鐘,呼喚對岸的渡船。

“您不用我在這兒等著吧,先生?”

“不用,”亞瑟·卡爾加里說道,“我叫了一輛車,一個小時之內在對岸接我——拉我去德賴茅斯。”

司機接過車費和小費。他凝望著幽暗的河對岸,說道:“渡船過來了,先生。”

司機一邊倒車一邊輕聲細語地說了聲晚安,接著開上山坡走了。留下亞瑟·卡爾加里獨自在碼頭上等候,陪伴他的只有滿腹思緒以及對于即將面對的事情的一絲憂慮。這里的景色可真荒涼啊,他心想,感覺就像置身于蘇格蘭的湖區,與世隔絕。可其實幾英里之外就有旅館、商店、雞尾酒吧以及“紅碼頭”里喧鬧的人群。他不禁思索起英格蘭隨處可見的這種令人驚奇的反差來,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見了。

他聽到了渡船緩緩靠近小碼頭時船槳蕩起的輕柔水聲。亞瑟·卡爾加里走下傾斜的坡道,等船夫用船鉤穩住船身之后上了船。船夫是個老人,他給卡爾加里留下一種奇特的印象,仿佛他和他的船是屬于彼此的,渾然一體,不可分割。

他們離岸的時候從海上吹來一陣冷風,樹林沙沙作響。

“今天晚上涼颼颼的。”船夫說。

卡爾加里得體地給予了回應,并進一步贊同說今晚比昨天還冷。

他察覺到,或者說他覺得自己察覺到了船夫眼神中掩飾著的好奇心。來了個陌生人,一個在旅游旺季結束之后到來的陌生人。而且,這個陌生人還選了個不同尋常的時間渡河——對于去對岸碼頭邊的咖啡館喝下午茶來說有點兒太晚了。他身邊沒有行李,所以他也不是去過夜的。(卡爾加里自己也納悶兒,為什么這么晚了才過來?難道真的是因為在潛意識里,他一直在設法延遲這一刻的到來嗎?想把這件不得不做的事拖得越晚越好?)跨過盧比孔河[2]——河……河……他的思緒回到了另一條河——泰晤士河上。

他當時正心不在焉地盯著它看(那不就是昨天的事嗎?),接著他轉過臉,再次看了看桌對面的男人。那雙若有所思的眼睛里有些東西是他沒辦法搞懂的。有所保留,心里在想著什么,嘴上卻不說……

我猜,他想,人們都學會了永遠不把自己的內心所想表露出來。

當你真正開始著手干的時候,就會覺得整件事情挺讓人別扭的。他必須做,非做不可——而且在那之后還得——忘掉它!

一想起昨天的那場談話,卡爾加里就眉頭緊鎖。那個和藹可親、波瀾不驚而又不置可否的聲音說道:“你鐵了心要這么做嗎,卡爾加里博士?”

他氣哼哼地答道:“那我還能怎么著啊?你肯定明白吧,也一定同意吧?這件事我可推脫不了。”

但他并未理解那雙灰色眼睛里流露出的閃躲的神色,而且接下來對方的回答把他搞糊涂了。

“對于一個問題,你必須得全面看待——從各個角度去考慮。”

“以公平正義的觀點來看,肯定只能從一個角度來考慮吧?”

一想到這分明就是卑鄙的暗示,想讓他把這件事“掩蓋”起來,他說話的時候氣就不打一處來。

“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沒錯。不過你也知道,事情沒那么簡單。或者我們可以說……不僅僅是公平正義這么簡單?”

“我不敢茍同。家庭總還是要考慮的。”

對方馬上接口道:“就是啊……哦,沒錯……確實如此。我正好考慮到他們了。”

這句話在卡爾加里看來根本就是胡扯!因為假如他正好考慮到他們的話——

但緊接著那個人又說了下去,聲音依舊令人愉悅。

“這件事完全取決于你,卡爾加里博士。當然了,你覺得必須怎么做,就怎么做。”

小船在岸邊的沙灘上停住了。他也已經下定了決心。

船夫操著柔和的西部口音說:“船費四便士,先生,還是說你還要回去?”

“不,”卡爾加里說,“不回去了。”(這話聽起來是多么不吉利啊!)

他付了錢,然后問道:“你認識一棟叫艷陽角的房子嗎?”

霎時間,那種好奇心不再加以掩飾了。老人的眼神中閃爍出濃厚的興趣。

“哦,當然認識啦。就在那兒,沿著你右邊的路走,透過那些樹你剛好能看見。你爬上山,順著右邊那條路走,然后走那條穿過住宅區的新路,最后那棟就是——就在盡頭。”

“謝謝你。”

“你說的是艷陽角吧,先生?是阿蓋爾太太——”

“是的,是的。”卡爾加里連忙打斷對方,他可不想討論這件事,“艷陽角。”

船夫的嘴角微微扭曲,緩緩擠出一絲有點兒古怪的微笑,這讓他突然之間看上去就像是古羅馬神話中狡猾的牧神[3]一般。

“就是她開始這么叫那棟房子的,那是在戰爭期間。當然了,那會兒房子剛剛蓋好,還是個新房子呢,就是沒起名字。然而蓋房子的那塊地方——那片長滿了樹的岬角——其實是叫毒蛇角的!但毒蛇角這個名字不對她的口味,反正不能當成她那棟房子的名字。于是她就管那房子叫艷陽角了。只不過我們大伙兒還是管它叫毒蛇角。”

卡爾加里唐突地向他道了聲謝,說了句晚安之后就開始向山上走去。所有人似乎都待在自己家里,不過他卻想象著有一些眼睛正藏在這些小屋的窗子后面向外窺視;所有的眼睛都盯著他,并且知道他打算去哪兒。他們在竊竊私語,對彼此說道:“他要去毒蛇角……”

毒蛇角。一個聽上去令人毛骨悚然同時又無比貼切的名字……

比蛇的毒牙還要尖利……

他草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思緒。必須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拿定主意究竟要說些什么……

2

卡爾加里走到這條漂亮的新路盡頭,路兩旁都是漂亮的新房子,每幢房子都帶一個八分之一英畝的花園。有各種巖生植物、菊花、玫瑰、鼠尾草、天竺葵,每位主人都在展示著自己獨特的園藝品味。

路的盡頭有一扇大門,上面有哥特式字體的艷陽角字樣。他打開大門走進去,走上一條短短的車道。那棟房子就在前方,是一棟蓋得不錯卻缺乏特色的現代風格別墅,有山墻,有門廊。它同樣可以矗立在任何上層階級居住的城郊或者新興開發區。在卡爾加里看來,這房子跟它周圍的景致相比實在是一文不值。因為周圍的景致真可以稱得上壯麗。河流在岬角這里幾乎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彎,兩岸的山峰拔地而起,郁郁蔥蔥;左邊河道上游方向還有一個轉彎,遠處是一片片草場和果園。

卡爾加里把這條河看了一番。他心想,應該在這里建一座城堡,一座看似不可能存在的、只會出現在荒誕可笑的童話故事中的城堡!那種用姜餅或者糖霜建造的城堡。而眼前的這棟房子顯示出的是高雅、拘謹和中庸,不缺少金錢,卻沒有絲毫想象力。

當然,也不能為此去責難阿蓋爾家的人。他們只是買下了這棟房子而已,房子并不是他們蓋的。不過,終究還是他們或者他們中的一員(阿蓋爾太太?)相中了它……

卡爾加里自言自語道:“你不能再拖延了……”接著就按響了門邊的電鈴。

他站在那里等待著。等夠一段時間之后又按了一次。

他沒聽到里面傳來腳步聲,不過房門突然毫無預兆地打開了。

卡爾加里嚇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對于想象力已被過度激發的此時的他來說,眼前的一幕就好像是悲劇女神親自站在那里擋住了去路一樣。一張年輕的臉;可以說這張臉上寫滿了青春歲月的酸楚,而這段歲月的基調正是悲劇。他想,悲情面具就該永遠是一副年輕的模樣……孑然無助,命中注定,伴隨著厄運降臨……來自于未來……

他收斂了一下心神,讓理智重新登場,她是個愛爾蘭人。深藍色的眼睛,四周有暗色的陰影,烏黑上翹的頭發,腦袋和顴骨都顯示出一種凄楚的美……

那女孩站在那里,年輕、警惕且帶有敵意。

她問:“怎么?你想干什么?”

卡爾加里回答得循規蹈矩。

“阿蓋爾先生在家嗎?”

“在。不過他不見客。我是指他不見不認識的人。他不認識你,對吧?”

“對。他不認識我,但是——”

她開始準備關門。“那你最好寫封信……”

“我很抱歉,但我很想見見他。你是……阿蓋爾小姐嗎?”

她不情不愿地承認了。

“沒錯,我是赫斯特·阿蓋爾。不過我父親他不見客,沒有事先約好一律不見。你最好還是寫信吧。”

“我走了很長一段路……”

然而她看起來不為所動。

“他們全都這么說。我還以為這種事情已經偃旗息鼓了呢。”她繼續用指責的口吻說道,“我猜你是個記者吧?”

“不,不是,絕對不是。”

她心懷疑慮地打量著他,似乎并不相信。

“好吧,那你想要干什么呢?”

在她后面,就在她身后不遠處的大廳里,卡爾加里看見了另一張臉。一張平板單調、其貌不揚的臉。如果非要形容的話,他會說那是一張像薄餅一樣的臉,一張中年婦女的臉,灰黃色的卷發貼在她的頭皮上。她看起來像是在那里徘徊等待,一個警覺的母夜叉。

“這件事跟你的兄弟有關,阿蓋爾小姐。”

赫斯特·阿蓋爾猛地吸了一口氣,她不相信地說道:“邁克爾?”

“不,是你弟弟杰克。”

她大聲喊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為了杰奎[4]的事來的!你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們安安靜靜地過日子呢?這一切都過去了,結束了!為什么還要沒完沒了的?”

“你永遠不能說哪件事情真的結束了。”

“可這件事就是結束了!杰奎死了。你為什么不能放過他就算了?所有事情都過去了。假如你不是一個新聞記者,那我猜你可能是一個醫生或者心理學家什么的。請你離開吧。我父親不想被打擾,他很忙。”

她開始關門。匆忙之間,卡爾加里做了他本該先做的事情,他從口袋里掏出了那封信,把它猛地塞到她面前。

“我這兒有封信,馬歇爾先生寫的。”

女孩大吃一驚,將信將疑地捏住了信封,猶豫不決地說道:“是倫敦的……馬歇爾先生?”

這時,剛才一直藏在大廳隱蔽處的中年婦女突然加入進來。她用懷疑的眼光盯著卡爾加里,這讓他不禁想起外國的那些修女們。當然,這本就是張修女的臉!這張臉需要配上一條嶄新潔凈的白頭巾或隨便什么這類東西,緊緊地包住臉龐,還有黑色的長袍和面紗。就是這張臉,在百般勉強地允許你進去,并且把你帶去會客室或者見院長嬤嬤之前,要先透過厚重的大門上的那個小窗口滿腹狐疑地打量你一番。她可不怎么像一位善于沉思冥想的修女,倒像是個修道院里的雜役。

她問:“你從馬歇爾先生那兒來?”這句話被她說得就像是在指責一樣。

年輕女孩低頭盯著自己手里的信封,接著她二話沒說就轉身跑上樓去。

卡爾加里依然站在門階之上,承受著這個母夜叉兼雜役修女責難和懷疑的目光。

他搜腸刮肚,想要說點兒什么,卻又實在想不出什么可說的。于是,他很明智地保持了沉默。

沒一會兒,女孩冷淡而疏離的聲音從樓上飄了下來。

“爸爸說讓他上來。”

卡爾加里看著看門狗帶著幾分不情愿閃到了一旁,但她那懷疑的表情絲毫未變。他走過她身邊,把帽子放在椅子上,然后登上樓梯,來到女孩站在那里等著他的地方。

屋子內部隱隱約約給他一種整潔的感覺。他心想,這里可以作為一所昂貴的私人療養院。

女孩帶著他沿一條走廊走,下了三級臺階,然后猛地打開一扇門,示意他進去。她在他身后走進房間,隨后關上了門。

這是一間書房,卡爾加里滿心愉悅地抬起頭來。這個房間里的氛圍和這棟宅子的其余部分迥然不同。這是一個男人待的房間,他既在這里工作也在這里放松休息。墻邊排滿了書,椅子很大,雖說有些破舊,但相當舒服。書桌上的紙張和其他桌子上散放的書籍雖然有點兒凌亂,卻不會讓人產生不快。他一眼就瞥見一個年輕女人正要從房間另一頭的一扇門出去,那是個相當漂亮的女人。接著他的注意力就被起身過來迎接他的男人所吸引了,男人手上還拿著那封拆開了的信。

對于利奧·阿蓋爾,卡爾加里的第一印象是他竟然如此瘦削,仿佛一眼就能看穿似的,讓人幾乎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活像一個幽靈!他說話的聲音雖然不夠洪亮,但還算好聽。

“你是卡爾加里博士?”他說,“請坐吧。”

卡爾加里坐了下來,接過一支煙。他的主人在他對面落了座。所有這一切都在不慌不忙之中進行,時間在這里似乎已無足輕重。利奧·阿蓋爾開口說話的時候臉上浮現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他毫無血色的手指同時輕輕地敲著那封信。

“馬歇爾先生信上說你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訴我們,但他沒有明確說是哪方面的。”他繼續說下去,笑容愈加明顯,“律師們總是那么小心謹慎,不想連累到自己,不是嗎?”

此情此景讓卡爾加里有些吃驚,因為坐在他對面的男人是個快樂的男人。這個男人所擁有的并非是通常可見的活潑開朗、熱情奔放——而是那種深藏于他幽暗的內心深處,能令他自己感到滿意的快樂。這是個不為外物所動,同時又對此心滿意足的男人。卡爾加里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但他確實為此感到驚訝。

卡爾加里說:“你能見我真是太好了。”這是一句很機械的開場白,“我想和寫信相比,還是我親自來一趟更好一些。”他停頓了一下,接著突然焦慮不安地說道,“這事兒很難……非常非常難……”

“別急,慢慢說。”

利奧·阿蓋爾依舊表現得禮貌而疏遠。

他俯身向前,很顯然是想用溫文爾雅的方式來幫幫忙。

“既然你是帶著馬歇爾先生的這封信來的,我猜你此行的目的肯定和我那個不幸的兒子杰奎有關。啊,我是指杰克,杰奎是我們稱呼他時叫的。”

卡爾加里本來精心準備好的說辭此刻都已不知所蹤了。他坐在這兒,想著那個他不得不說出口的令人震驚的事實,又開始結巴起來了。

“這個實在是太難……”

接下來是片刻的沉默,隨后利奧小心謹慎地說道:“如果我先說出來能幫到你的話——我們其實很清楚,杰奎他……心理上不正常。你要告訴我們的事情應該不會讓我們太吃驚。盡管發生了這么可怕的悲劇,但我仍舊百分之百相信,杰奎他并不該為他的行為負責。”

“他當然不應該。”說話的是赫斯特,卡爾加里被年輕女孩的聲音嚇了一跳,因為他一時忘記了她的存在。她就坐在他左后方一把椅子的扶手上,他一回頭,她就急不可耐地向他湊近。

“杰奎一向都那么討厭,”她悄聲說道,“他就像個小男孩一樣。我是說當他發脾氣的時候,會隨手抄起任何他能找到的家伙,照著你就打……”

“赫斯特、赫斯特……我親愛的。”阿蓋爾的聲音聽上去無比痛苦。

女孩大吃一驚,趕忙用手捂住了嘴。她滿臉通紅,言語之間突然顯現出年輕人的局促不安。

“我很抱歉,”她說,“我的意思不是——我忘記了,我不該說這種話的……不該在他已經——我是想說,現在一切都過去了,而且……而且……”

“已經過去了。”阿蓋爾說,“所有這些都已經是過去式了。我試著……我們全都試著,去把這個孩子當成一個病人來看待。他腦子里的哪根筋搭錯了——我覺得這么表達最貼切。”他看著卡爾加里,問,“你同意嗎?”

“不。”卡爾加里說。

片刻的沉寂。這句斷然的否定讓他的兩位傾聽者都有些震驚。這個字沖口而出,幾乎帶有爆炸性的威力。為了緩和這種效果,卡爾加里有些尷尬地說道:“我……我很抱歉。你看,你們其實還沒明白。”

“哦!”阿蓋爾似乎在思索斟酌,然后他轉過臉沖著女兒說,“赫斯特,我覺得你最好回避一下。”

“我才不走呢!我非聽不可,我要知道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兒。”

“聽起來或許會讓人不舒服……”

但赫斯特不耐煩地喊道:“杰奎還干過什么別的可怕的事?知道了又有什么要緊呢?反正一切都過去了。”

卡爾加里馬上說道:“請相信我,你弟弟做的所有事情都沒有任何問題——事實恰恰相反。”

“我沒明白……”

這時,房間另一端的門開了,卡爾加里剛剛瞥見的那個年輕女子回到了房間里。此刻她身著出門時穿的外衣,手里拿著一個小公文包。

她對阿蓋爾說道:“我要走了,還有什么其他的事情嗎?”

阿蓋爾顯現出瞬間的遲疑(卡爾加里心想,他是不是總是這么遲疑不決),接著把一只手搭在她的胳膊上,將她拉近。

“坐下,格溫達。”他說,“這位是——呃……卡爾加里博士。這位是沃恩小姐,她是……她是——”他再一次頓下來,仿佛不知道該怎么說。“她這幾年來一直是我的秘書。”接著又補上一句,“卡爾加里博士是來告訴我們……或者說是來問我們一些事情的。是關于杰奎的——”

“是來告訴你們一些事的。”卡爾加里打斷他的話說道,“而且,雖說你們沒有意識到,不過其實每時每刻你們都在給我制造困難,讓我覺得越來越難以啟齒。”

他們全都有些驚訝地看著他。而在格溫達的眼睛里,卡爾加里看到了一閃而過的、像是表示理解的眼神,仿佛這一刻他和她已經結成了同盟。她對他說:“沒錯,我知道阿蓋爾一家人有多難打交道。”

卡爾加里心中暗想,她真是個漂亮迷人的女子——盡管不是那么年輕了,估計有三十七八歲。她體態豐腴,有一頭烏黑的秀發和一雙黑色的眼睛,渾身上下散發出健康與活力的氣息。她給人留下的印象是既能干又聰明。

阿蓋爾冷若冰霜地說道:“我一點兒都沒覺得我們在給你出難題,卡爾加里博士。這當然也不會是我們的本意。如果你可以開門見山的話……”

“是的,我明白。我剛才說的話還請多包涵。因為你一直在堅持——還有你的女兒——你們一直在強調說事情已經都了結了,過去了,結束了。但事情并沒有了結。好像有誰說過這么一句話:‘任何問題都未曾得以解決,直到——’”

“‘直到它真正塵埃落定。’”沃恩小姐替他把話說完了,“吉卜林說的。”她還沖他鼓勵地點點頭,卡爾加里不由得對她心存感激。

“我馬上就要言歸正傳了。”卡爾加里繼續說道,“你們聽完我不得不說的話之后,就會明白我的……我的為難之處了。此外還有我的苦惱和憂慮。首先,我必須說幾件我自己的事。我是一名地球物理學家,最近參加了南極探險隊,幾周前才剛剛回到英格蘭。”

“是海斯·本特利探險隊嗎?”格溫達問。

他感激地向她轉過頭去。

“是的,正是海斯·本特利探險隊。我告訴你們這個是為了交待一下我的背景,同時也是為了說明我已經有差不多兩年時間不問……世事了。”

她繼續幫他打圓場。

“你的意思是說,也包括謀殺案審判這樣的事?”

“是的,沃恩小姐,我就是這個意思。”

他轉向阿蓋爾。

“如果我的話讓你感到痛苦,還請見諒,但我必須要和你核對一下幾個日期和時間。前年的十一月九日,傍晚六點鐘左右,你的兒子,杰克·阿蓋爾——對你們來說是杰奎——來這里和他母親,也就是阿蓋爾太太見面。”

“我太太,沒錯。”

“他告訴她他有麻煩了,需要錢。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嗎?”

“很多次。”利奧嘆了口氣說道。

“阿蓋爾太太拒絕了。他開始出言不遜,威脅謾罵。最終他怒氣沖沖地離開了,嘴里還大喊大叫著說他會回來的,讓她‘最好把錢準備好’。他說:‘你不想讓我去坐牢,對吧?’而她回答說:‘我現在開始相信,也許對你來說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利奧不自在地動了動身子。

“我太太和我為此事推心置腹地討論過。我們……對這個孩子很不滿意。我們已經一而再再而三地幫他解圍脫困了,就是想要給他一個新的開始。在我們看來,或許一次監獄服刑帶給他的震撼……那種歷練……”他的話音逐漸變小,“不過還是請你往下說吧。”

卡爾加里繼續說道:“那天晚上晚些時候,你太太死于非命。她是被一根撥火棍打倒在地的,撥火棍上有你兒子的指紋,而早些時候,你太太放在書桌抽屜里的一大筆錢不翼而飛。警方在德賴茅斯逮捕了你兒子,在他身上發現了錢,大部分是五英鎊面額的鈔票,其中一張上寫著一個名字和一個地址,這也使得銀行得以確認,這張正是當天早上他們付給阿蓋爾太太的。他受到了指控,接受了審判。”卡爾加里停頓了一下,“判決是蓄意謀殺。”

終于說出口了——這個性命攸關的字眼。謀殺……這絕不是個余音繞梁的詞;而是一個該被扼殺的詞,一個被窗簾、書籍以及絨毛地毯吸收了的詞……詞語可以被扼殺,但行為不會……

“我從馬歇爾先生,也就是辯方律師那兒了解到,你兒子被捕的時候申辯說自己是無辜的。雖然說不上信心十足,但也表現得輕松愉快。警方把謀殺發生的時間界定在七點到七點半之間,而他堅稱自己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杰克·阿蓋爾說,在那段時間里,他搭上一輛便車前往德賴茅斯,車是快七點時,他在距離這里大約一英里外的、連接雷德敏和德賴茅斯的主路上搭上的。他不知道那輛車的牌子和車型——當時天色已暗——但那是一輛黑色或者深藍色的轎車,司機是一個中年男子。警方竭盡全力去查找那輛車以及開車的男子,但沒能找到可以證實他的供詞的證據,而律師們相當確信這個男孩的說辭是他匆忙之間編出來的故事,而且編得不怎么高明……”

“庭審時,辯方辯護的主旨是心理學家提供的證據,他們試圖證明杰克·阿蓋爾的精神狀態一直不太穩定。法官本人對于這一說法有點吹毛求疵,這樣做出的總結陳詞顯然對被告不利。于是杰克·阿蓋爾被判終身監禁。服刑六個月后,他因肺炎死于獄中。”

卡爾加里停了下來,三雙眼睛齊刷刷地盯著他。格溫達·沃恩的眼里顯露出興趣和密切的關注,赫斯特的眼里依然是懷疑,利奧·阿蓋爾的眼里看起來則是一片空白。

卡爾加里接著說道:“你能確認我所陳述的事實都是正確的嗎?”

“你所說的完全正確。”利奧說道,“盡管我依然不明白,有什么必要去重溫這些我們正在努力忘掉的、令人痛苦的事實呢?”

“請原諒我。我不得不這么做。我想,你對判決沒有什么異議吧?”

“我承認事實的確如你所說——換句話說,如果你不去深究這些事實背后的東西的話。說得難聽一點,這就是一樁謀殺案。但如果你去深究,其實后面還有很多能用來為他開脫的話可說的。那孩子的精神狀態不太穩定,然而很不幸,從法律層面上來說這件事沒有得到認可。麥克諾頓條例》[5]有些狹隘,并不能令人滿意。我可以向你保證,卡爾加里博士,蕾切爾本人——我是指我已故的妻子——很可能會是第一個諒解并寬恕那個不幸的孩子的輕率行為的人。她是個思想極其進步的人文主義者,同時在心理學方面知識淵博。她應該是不會在道義上譴責他的。”

“她可是知道杰奎能有多討厭的。”赫斯特說,“他一向那樣——似乎就是難以自控。”

“所以你們大家,”卡爾加里不緊不慢地說道,“就沒有絲毫的疑問?我是指對于他有罪這一點,毫不懷疑?”

赫斯特瞪大了眼睛。

“我們怎么可能會懷疑呢?他當然是有罪的。”

“并不是真正有罪。”利奧表示了異議,“我不喜歡那個詞。”

“而且,那個詞確實是不正確的。”卡爾加里深吸了一口氣,“杰克·阿蓋爾是……無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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