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記起母親說的話,要給琥珀一個未來。如果只是官府的一個小小的副官,將來琥珀嫁人,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去呢??v使那人疼愛琥珀,琥珀也免不了日夜辛勞。他用這幾年的積蓄,買了一個縣令。如今世道不好,想要升官,就要往上燒錢。科舉制度名存實亡,金榜題名的,都是權貴的親信。他這樣做,倒來得快一些。
做一方的父母官,他為政倒也清廉。雖不能說是愛民如子,但好歹與民休息,比以往那些貪官污吏要好很多。早先在妓院,在人眼皮子底下討生活,抬得起頭,彎得下身子。察眼意、懂勾連。官場這局棋,左右逢源,他下得風生水起。升職郡守。
只是做官之地,路途遙遙。琥珀黏他,想要與他一起去。眼淚汪汪,抓著他的衣袖不放。由別人照料她,他總歸是放心不下。不如讓她好好地待在家里,由祖母照料。祖母在旁,輕聲安慰說,琥珀乖,你父親要做大事,你在那里沒有可好的人照料,等過些時日,你父親就會接你去。你也可以隨時去看他呀。你跟祖母在一起,祖母給你買糖葫蘆,好不好。
糖葫蘆要買,可是,這傷心的事也仍舊是要眼睜睜地繼續下去。她咬著嘴唇,不說話,只是搖著頭。眼淚一直往下掉。嘴唇都出了血。
他看了,心都要碎了。卻只能說,琥珀乖,你跟祖母在家,什么時候想要見我,就可以過來你。
她頓了頓,小聲地說,真的嗎。
真的,真的。祖母連聲說道。見她略有松動,掰開她的手,牽著她就要往家去。他趁機上車,對御者喝道,快走!而后坐在車中,長久地留著眼淚。
琥珀被祖母扯得邊踉蹌著走路邊回頭看。最后看不見了,就愣在原地,任憑祖母怎樣拉都拉不動。
她說,祖母,我現在就想他,我可以跟著去嗎。
祖母笑笑,無奈地搖搖頭。
她說,我就知道,你們是在騙我。說罷自己徑直回家了,倒是將她的祖母遠遠地甩在身后。
祖母見她日夜寂寞,不見神采,總是自己一個人爬到高高的樹上去,便和書生丈夫商量著要送她去上學。這個年代對女性還算寬容,女孩子可以和男孩子一同上學。選中和興私塾,老先生王希德是他的同僚的父親,還是比較可靠。她就過去上學。
她極為聰明,記東西很快。來的最晚,卻很得老先生的喜歡。其他孩子總是吵吵鬧鬧投機取巧。她不和他們在一起玩耍,自己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坐在窗邊,翻閱經史諸子,歷代經典。琥珀色眼眸隱藏在長睫毛之下,不動聲色。只有一根骨瓷簪子用來做裝飾,是她逝去的母親留下的。別人和她說話,說,喂,你叫什么名字。她頭也不抬,答道,我叫琥珀。聲音清凜動聽,她卻始終沒有再開口的意思。久而久之,便落得一個性格孤僻怪誕的罪名,沒人去理她,就這樣,她也自得其樂。好歹是打發時間,等著他回來。
她還是如此,從出生起就沒有什么可說的上幾句話的朋友。和別人交流,眼神是沉淀的,看不到任何想法。要么,是她天真赤誠別無他想。要么,就是她心有城府刻意隱藏。她從未在意過別人的看法,就只是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等著他回來。好似對所有人都不屑一顧,只是在等他回來。她還小,不知道這種似有似無的羈絆是為何。長大后,慢慢體會,沉淀的感情逐漸發酵,她才發覺到自己,竟然有著那樣的心思。
琥珀,琥珀,你來。
夫子,找琥珀何事?
琥珀,這已經過了立秋,一場秋雨一場寒。昨夜下了一場大雨,將花都打了個干凈。你作一首詩吧。
知道了,夫子。
她仍舊坐在窗邊,兀自思量。
落花有感
昨夜雨冥冥,今朝氣凜凜。
女藤銜淚痕,落花更無情。
她看著這首小詩,目光卻飄到了遠方。想著,他何時才能回來呢。這樣安靜的側臉,窗外綠影婆娑,更是襯得她冰雪肌膚花容月貌。
那人一時間看得癡了。竟忘記了手中逐漸融化的米西露。
喂,你在干什么呢。小男孩七八歲光景,立于她跟前,奶聲奶氣,做足了一副兇相。她不答,默默把面前的詩收起來。卻被他一把奪過。她抬頭,一雙琥珀色眼睛止靜靜地看著他,不慍不火。良久,他被看得心虛了,倒退一步,小聲地說,琥珀。我聽我的父親說過你。你叫琥珀是嗎。
她說,是,你說得對。但是你要把我的詩還給我。
我把詩還給你,你和我做朋友好嗎。
小男孩看著她,眼中隱約希翼。
她點了點頭。
他笑了,說,我叫劉佳鑫。
她曾聽祖母說過。劉慶是他的下手,有一子,名佳鑫。
他再回來的時候,卻是給她帶來一個娘親。
女子圭月是郡守府的一個婢女。本來也是管家女子,只因家中敗落,才委身于此。其氣度博學自是其他女子所不能比。圭月戀慕他,照顧她,心甘情愿為他好,他在她身上看到了玉滴的影子。將郡守府交由她打理,并且明媒正娶地迎接她。因為有了圭月,要將她接來郡守府居住。
她不知為何。本來應該是一件高興的事??伤闹袇s如同破碎的鏡子一般四分五裂。她不同他說話,不同圭月說話。盡管圭月對她是真的好。她對他說,我不走,我要和祖母在一起。
他說,琥珀,怎么了?你不是很想來的嗎?
她轉過身去,指著圭月,說,想讓我走,那你讓這個女人滾蛋。表情陰冷。
他不相信這是一個小孩子說出的話,還是自己疼愛的孩子說出的話。他很生氣,不知道是心疼圭月還是為了她口無遮攔,喝道,琥珀,你怎么跟你娘親說話呢!
呵,娘親?可笑。她一雙琥珀色的眼睛如同悠悠夜狼,說,哼,她是娘親,那么我是誰呢。說罷,她跑了。任他如何叫也不回頭。他氣鼓鼓,說,我不要他了,她自己要走,那她就走好了!
圭月輕輕擁著他,說,沒關系的。琥珀可能不適用,可能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他稍霽,說,但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