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胸前口袋中的布帛，記載她身邊戰士的全部資料。姓名，親族，住址等等。她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若有一天不再打仗，活著的人可以回家，封官進爵，皆大歡喜。死了的人，尸骨無存，魂不得歸。每個戰士都在她這里存了信物，她將它們放在極為隱秘的地方。他和她同行，他陪著她。

你將那些東XZ在哪里？

她一雙琥珀色的眸子平靜如同秋水。說，在琉璃湖水之中。我做完我的事情，我就要走了。你確定即使這樣你還要陪著我嗎？

我會陪著你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她不說話，只是抬頭仰望大漠格外寧靜的天空，微微出神。

他驅馬向前，溫暖而結實的肩膀緊靠著她。她的身體是芳香的，不似他平日里所見的女人，要么渾身似男人一般腥臭，要么堆砌各種香料，污濁不堪。

他們來到南琉璃，已是薄暮四起。大漠中的夜晚，可憐又可憎。憐的是那一汪寒星，叫人看得心都碎了。憎的是萬里無人，消息壟斷，家書難寄。南琉璃村口的湖泊，映襯即將到來的深沉夜幕，瀲滟動人，水波洸洸，圣潔得不染一絲纖塵。他將大衣披在她的身上。

她看見她將衣物悉數褪去，身體似一層一層打開的花瓣般綻放。月光為她披上一層薄霜。她的眉眼陷入深不可測的黑暗之中。水面沒有一絲波瀾，她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她的視線范圍之內。

他站在那里，一動不動。呵，她想逃跑吧。即使他救了她，可他是與她站在對立面的人。他想他該走了，也許再也沒有機會能夠再見到她了。他想也許他愛她，所以總是想要她好好的。他雙腿麻了，心也麻木了。他打算回家了。他已經是叛徒了。

她的臉卻倏忽出現在他的面前，像是大漠中最曼妙的山茶花。他看到她的眼睛變成了深沉的褐褚色。長發濕透了，滴著水。懷中抱著布包，布包確實干燥的。身體如同一只尚未下水的木舟一般純潔無辜。只身披著他的大衣。

他說，你沒有走。

她說，我不走，你說過要陪著我。

是，我陪著你。

我們將這些信物都歸還了吧。

好，我們走。他將她打橫抱起。她的身體完全地向他展開。他吹了一聲口哨，帶她上馬。

第一個，是她的副將。她是女人這件事人盡皆知，從一開始她來到軍中人們就知道。軍中最看不起女人，只有副將肯正眼看她。直到她用武力征服了所有人，副將也就成為了她最得力的手下。副將曾向她描述自己的家鄉。副將說他的家在十里坡，春天桃花綻放，如同云霞一般鋪了滿山。副將說他的村莊有一個好聽的名字，云桃，里面的村民善良淳樸。副將說他的母親待他極好，做的鞋子是村子里最結實最舒服的鞋子。副將說他的小妹妹特別可愛，只比她差了一點點。副將的最后一句話是，將軍，你要活著回去。

她將頭埋在他的胸前。他們遮著面龐。

十里坡，當真是好去處。山勢平緩，郁郁青青。可惜如今正值盛仲秋，桃花是見不到了。他們一路問詢，找到了副將的住處。她不敢露面，因為她沒有足夠的勇氣來面對。她將信物放在副將的家門口，看見白發蒼蒼的老婦人淚流滿面，他的小妹哭得撕心裂肺。她緊緊抱著他，下一秒就要崩潰。

她的聲音染上了哭腔，她對他說，我還要盡力多少次這樣的失望。他說，我陪你。

他就這樣陪伴著她。在她睡著的時候，他常常想，如果沒有遇見她，那么自己的生活又會是什么樣的呢？從前，他是一個賞金獵人，專干些殺人的勾當。戰爭爆發后，他被南蠻子雇傭為殺人的兵器，而終極目標就是她。他以為這次的任務可以順順利利，可當她看見她的眼睛時，一切都改不變了。他不忍心傷害她，他希望她好。甚至是，他愛著她。

最后一名將士，是拼死掩護著她的小將。軍中她與他的交流不多，畢竟她是將軍，而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士兵。他卻很刻苦。有次她半夜起身，聽到箭擊月支的聲音。她素來謹慎，悄悄走過去查看。原來是他再聯系射箭。她正準備走，聽到身后一聲輕喚。

將軍。

她回身，挑眉道，明天有出擊任務，你為何這么晚都不睡覺。

將軍，我想要立戰功。我想念我的妻子。我睡不著，就起來練習射箭。

她點點頭，教他射箭時的技巧，幫他剔除那些表演性的動作，一箭破的。

直到最后她看見小將溫婉的妻子留下眼淚，她的心也快要麻木了。痛到麻木了。她倚著他，問他，接下來我們到哪里去。

他說，你和我回家吧。

她沒有回答，眼睛黯淡無光。

他的家極為隱蔽，興山山谷，地勢陡峭，卻長滿了梔子，壯觀秀美，尤為詭異。他有三排拙樸低矮的木屋，屋前各式花草相競開放。他很長時間都不回來，花木生長卻各有規律，長勢非常好。谷中一股清溪，靈動清澈。有鸝鳥來回地飛翔，百囀千聲。他想好了，他往后就陪著她了，哪里都不去。他確定自己愛著她，愿意為她做許多事情，愿意在她身上花費余生的所有時間。在他還是賞金獵人的時候，他就存下了許多錢，足夠他們兩個人不愁吃不愁穿地過上一輩子。滿山的花色，可她的眼中卻沒有一片花瓣。眼神是空洞無覺的。

她一把奪過他的短刀，朝自己的胸口刺去。他嚇壞了。手把持著刀尖，鮮血滲出。

她說，你殺了我吧。

他第一次覺得害怕，說，不要，你要跟我在一起。你不覺得快樂嗎。我們在一起，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她說，我知道，我的國家亡了。她搖搖頭，沒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