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婦人排幫江七娘，見過侯大人。”這素衣白裙的婦人出現得極是突然，好懸沒把雷知力等一干錦衣衛嚇出一聲冷汗，自通名姓時卻又讓侯嘉一陣驚詫。

排幫？

江七娘？

排幫到底是個什么幫會他所知并不多，只知道與漕幫類似，因多用竹排運貨而得名，三湘水系除開洞庭一處，其余水系之航運幾乎都被排幫壟斷，幫下會眾不啻數千，大都是水上討生活的漢子。

而這突然出現的江七娘，年不過二十七八，素衣白裙，鬢邊斜插小白花，發髻之上插的是毫無修飾的銀簪子，顯然是個寡婦。

侯嘉與排幫的唯一一次交道是去年為三江商行之事，拿下了排幫的三當家和江軍師及一干運送銅料的幫眾并兩艘貨船，不過拿下之后，侯嘉也深知這銅料棘手，便一并打包送到湖廣道錦衣衛千戶處，算是完全交給戴義處置了，再之后如何發展，卻是半些都不曉。

難道這婦人知曉了過往之事，是來替自家人找場子報仇。侯嘉眸光一動，身子往左偏了偏，將本扶住他的蘇書玉完全掩在了身后。

雷知力是知道當初之事的，好容易穩住身形，那排幫二字入耳便是一凜，幾乎便要再行揮刀砍將過去，卻見那江七娘離侯嘉蘇書玉二人不過丈許，投鼠忌器之下也只得暫且按兵不動，生怕一有異動讓那江七娘對侯嘉蘇書玉不利。

“不知排幫英雄來找本官，有何見教。”心中雖是驚疑不定，但是侯嘉面色卻是依舊從容。這也是他的長處，不在親近之人面前，他永遠是那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神色，想從他的面色上判斷出他此時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卻是非戴義、蘇天德這號老狐貍不能為也。

這等本事，官場中沉浮了一二十年的老狐貍們大多也有，但是像侯嘉這般年輕便有這般沉穩的，卻是鳳毛麟角，無怪乎連后世的史書之上也要特特為此記上一筆。

顯然眼前這位江七娘武藝雖是高強，但是卻沒有那等洞察人心的手段。以她所想，這般刻意招搖出場，還將侯嘉身邊侍衛都送出老遠，此時面對自己，這位年紀比自己小了好幾歲的侯大人至少也要露點驚疑神色，更正常些便是害怕擔憂。這位侯大人雖是不動神色的護住了那位應當是他夫人的女子，但是面對自己時，卻是波瀾不驚，自己之前先聲奪人行為，他卻當沒看到一般。

果然是個膽大的，與平素所見那干雖是滿嘴浩然正氣，遇事卻渾身篩糠的書生官員有些不一樣。江七娘一對杏眼轉了一轉，心底暗自贊了一聲，卻又仔細打量起侯嘉來。

身量中等，不胖不瘦，烏發全然梳攏至頂心，梳成發髻，簪著暗色玉簪子，額前網著網巾，一套月白鑲湖藍邊的直裰熨熨帖帖罩在身上，幾乎找不出一絲凌亂之處，面目中正，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氣質讓這個身量尋常、打扮尋常，面容尋常的男子有一股別樣的不尋常氣質。

這江七娘打量侯嘉時，侯嘉也在打量著這江七娘，但見這婦人身形修長矯健，不是尋常閨中嬌弱女子可比，服色微黑，顯然是常年奔波在外所致，杏眼桃腮，長得倒算是美艷，可是眉宇帶煞俏臉生寒，配上那一身寡婦衣裙，讓人不至生起什么別樣心思來。

“聽完侯大人過境，我排幫乃此地地頭蛇，自然是要來拜見一下。”江七娘身量在女子中算得極高，已然可與身為男子的侯嘉一比，聽得侯嘉發問，當即便回應道：“不然以后若是我排幫兄弟不小心被侯大人拿了，可沒處討人情去了。”

果然是為那三當家之事所來，侯嘉眸光暗了一暗，沉聲接口道：“原來排幫主事之人到了，本官倒是怠慢了。”

“不敢不敢。”那江七娘雖是寡婦打扮，舉止行動卻極是大方爽利：“小婦人帶著排幫幾千兄弟討口飯吃而已，這番前來拜見，正是要請侯大人賞飯呢。”

帶著幾千兄弟討口飯？這婦人好大口氣，難不成在排幫之中，還真是個舉足輕重的人物，可是這等江湖幫會，又怎的會讓這等婦人為首。

侯嘉心中游移不定，倒是一旁的雷知力喊了出來：“你就是排幫大當家江七娘？”

“小婦人一早便通了名，這位百戶大人怎的不信么。”江七娘道：“承蒙兄弟們看得起，小婦人執掌排幫方才五年而已。”

“原來是大當家至此。”侯嘉此時已經來不及去想為何這江湖幫會竟然讓這寡婦做了大當家，拱了拱手道：“只是江大當家方才之言，本官卻是聽不大懂。”

“去年侯大人可是讓我排幫兄弟餓了好一陣。”江七娘語中帶刺，俏臉生寒：“不過是我家三弟去洞庭做生意不知禮節，沒有拜侯大人的碼頭，便遭了侯大人一番教訓。現在侯大人大駕至此，我排幫再不懂些禮數，只怕要餓上好幾年呢。”

“排幫家大業大，區區兩艘船又算得什么。”侯嘉見她果然為去年之事而來：“再說洞庭時有風浪，有些無辜商船被波及，卻也是無法的。”

“若是無侯大人，也沒這風浪了。”那江七娘語聲陡寒，身形一動，便即欺身到侯嘉身前，也不知從何處掏出細長銀刀，便即架到了侯嘉脖頸之上。

她離侯嘉極近，身形又快，在外圍的雷知力只來得及喊上一聲“大人……”當心二字還未及出口，侯嘉便已著落在她手中，而身為被挾持的人質，侯嘉的唯一舉動也只是下意識的把蘇書玉推開，然后便即感覺到脖頸之上的涼意和殺意。

侯嘉下意識的一推用力不小，蘇書玉登時被推到一側，旁邊一直持刀警戒的錦衣衛立刻掩了數人上來，護住蘇書玉，可是面對將亮閃閃半長銀刀架到侯嘉脖子上的江七娘，卻是誰都沒有辦法。

“放開大人……”雷知力眼已經紅了，握住繡春刀的指關節已經泛白，可是侯嘉在江七娘手中，他就算把刀柄握碎也不敢輕舉妄動。

“江大當家，你要什么，只管說……”出聲的是蘇書玉：“放開承休，一切好說，這船上有五百兩黃金，銀票數萬，現在我都可給你。”

面對蘇書玉這般重利，江七娘卻不理會，側頭看了依舊面無表情侯嘉：“侯大人你說呢。”

“殺了我你也換不回你排幫三當家和江軍師，反而會讓你排幫陷入死地。”侯嘉語聲依舊沉穩，不見半點波動：“執掌排幫的大當家，不至于連這等顯而易見之事都看不明白罷。”

“落入錦衣衛手中，我早便沒指望他們能回來了。”架在侯嘉脖頸之上的銀刀沉了沉，登時一抹暗紅便閃現出來：“拿你侯大人和這十多條大船上的錦衣衛來祭我排幫兄弟，也夠本了。”

“憑你一條小船還想吃下我們這十條大船么。”雷知力怒聲威脅道：“放開大人，我保證既往不咎，可是你要動了大人一根寒毛，你那排幫就等著被誅九族吧。”

“錦衣衛的話誰敢信。”面對雷知力的威脅，江七娘卻是不屑一顧：“只要你們都死了，我排幫自然安穩如山。”

“那為何大當家還要廢話這許久呢，莫不是在等事先布下的援兵罷。”突然開口的居然是侯嘉：“只是本官在死之前，想問一聲，三當家之事，是誰人告訴大當家的。以本官之見，定然不是三江商行大掌柜方從智罷。”

“大人……”

“承休……”

侯嘉這般突然挑釁江七娘，蘇書玉和雷知力都嚇了一大跳，不由呼喝出聲。

“你猜到的？”江七娘倒是沒有因為侯嘉的挑釁而動怒，反而凝眉問道。

“那本官再猜一猜，方從智代表的可不止是三江商會，至少還有哪位大官向大當家許下了愿，只要大當家讓本官消失在這水道之上，自然有人來抹平首尾，然后排幫生意說不定要過洞庭，入長江了。”侯嘉眼中流出一抹嘲諷神色：“可是那方從智一定不會告訴大當家，本官現在已經是五品廣州市舶司提舉，此一番下廣州正為上任，而戴義戴公公派本官去廣州，卻正是讓本官去那里撈錢的。”

頓了一頓，侯嘉繼續道：“一個七品翰林，殺便殺了，有本地大官遮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是一個替戴公公去撈錢的市舶司五品提舉被殺，大當家你猜會怎么樣。”

“這……”侯嘉所言果然是江七娘不知道的，她臉色頓是一變，侯嘉與她可算是對面而立，相隔不到二尺，江七娘有什么異動自然看得一清二楚，當即便趁熱打鐵道：“本官南新鈔關動三江商行，就是因為戴公公要錢，本官三月內從七品升到五品，也是因為能替戴公公撈錢，而若是江大當家殺了本官，戴公公會怎么樣，錦衣衛東廠耳目遍天下，大當家還真以為區區一個地頭蛇能把事情掩下去？若是方從智那干人。真有這等本事，為何連運送銅料這等機密之事，都被當時還是錦衣衛小旗的雷百戶查出來了。”